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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德才兼备贤淑夫妻，本来深情恩爱，憧憬无限，却因命运坎坷，频遭不幸。情志虽曰坚贞，生活终难幸福。诗文相赠相慰，最后竟成永隔。钟嵘评论他们说：“事既可伤，文亦凄怨”。 且看—— 文学伉俪秦嘉、徐淑 撰文/徐公持 要说起东汉文坛最伤心伤情的人和事，就是这一对贤伉俪了。男主人公秦嘉，字士会，桓帝时陇西郡（辖今甘肃东南部、青海东部一带，郡治在今临洮）人，秦嘉人品忠厚正直，并且学识渊博，当地小有名气，郡府中当着一名小吏。他的妻子徐淑，更是一位难得的闺中才女，两人暇时诗文酬唱，生活情调高雅，虽然不算富贵，婚姻堪称美满。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妻子徐淑首先遭遇不幸。她染疾卧床，需人照顾，而夫君每天须去府中应卯，不能两顾。无奈之下，她只得暂返娘家，归宁养病，夫妇暂时过着两地生活。秦嘉单身在郡供职，每天回家面对空房，心中孤寂难忍，便经常与爱妻书函往还，彼此思念，互诉衷肠。 数月之后，岁届年终，事端又起：按照汉代制度规定，每年末，地方郡国必须派员，前往京城洛阳，向朝廷汇报政务，同时接受工作审计。此事正式名称叫做“上计”。那陇西郡委派去“上计”的吏员中，就有秦嘉。公务紧急，很快就要出发，秦嘉赶紧雇车去接徐淑，以期面别。他写信一封，说明情况，希望妻子立即乘车返回陇西。这封信写得情切意真，非常感人： 不能养志，当给郡使。随俗顺时，僶勉当去。知尔所苦，尚未有瘳。想念悒悒，劳心无巳。当渉远路，趋走飞尘。非志所慕，惨惨少乐。又计往还，将弥时节。念发同怨，意犹迟迟。欲暂相见，有所属托。今遣车往，想必自力。（《与妻书》） 前四句说：我的经济条件无法保证过那种清高的自由自在生活，所以只好在郡府里当差。我顺着世俗的方式和态度，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接着说：我深知你身体的病痛，尚未痊愈；为此我日夜思念，心情忧郁。我现在要出差远方，辛苦赶路；这实属无奈，不是我喜欢这样做。再接着又说：我估算这一趟往返京城洛阳，历时将会相当长；心里与你一样很不是滋味，真希望晚一点再走。最后四句说：我很想与你见上一面，好说说心里话；现在雇车前去接你，想必你能够自力前来。这封信都由四言句写成，文字很整饬，又音调铿锵，读起来朗朗上口，虽然不押韵，却很像是诗。普通家书，写成了一首诗，从中亦可见秦嘉的文学才华，不同凡响。 （二） 妻子徐淑收到书信，心中十分矛盾。本来夫妇分居，不免忧伤焦虑，得知夫君将要远赴京城出差，当然亟欲前往陇西，面别送行；但病情缠人，无法登车动身。她无奈只得回复一信，解释自己窘迫状况，说明难以前去会面，而痛苦忧伤心情，唯有通过短短文字，来表述于万一。这封信也写得极为动情，写出作者矛盾心态和委屈衷情，显示出高超文章写作技艺，很具观赏价值： 知屈珪璋，应奉臧使。筞名王府，观国之光。虽失髙素皓然之业，亦是仲尼执鞭之操也。自初承问，心愿东还，迫疾惟宜抱叹而已。日月已尽，行有伴例，想严装已办，发迈在近；谁谓宋逺？企予望之。室迩人遐，我劳如何？深谷逶迤，而君是渉；髙山巖巖，而君是越；斯亦难矣！长路悠悠，而君是践；氷霜惨烈，而君是履。身非形影，何得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而不离？于是咏萱草之喻，以消两家之思；割今者之恨，以待将来之欢。今适乐土，优游京邑；观王都之壮丽，察天下之珍妙。得无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答书》） 徐淑此书首先说：夫君去担任如此重要任务，您屈尊了。此行能够去京都，出入于王公府邸，参观国家伟大设施，这是一种荣幸。尽管这不属于清高朴素养志守真的事情，也与孔子为寻求机会而周游列国的行为相接近。这些强调公务正面意义的话，目的都是安慰秦嘉，让他不要因别离而太悲伤。接着就写自己状况，说我收到你来信，内心实在很愿意去到你身边相聚，但迫于疾病，无法行动，只能长叹而已。现在日期将到了，你与你的伙伴们，大概行李都已准备妥贴，只待上路出发。“誰謂宋远？跂（读“企”音Qi）予望之。”这是《诗经·卫风·河广》篇里的两句，意思是“谁说宋国很远？我踮起脚板就能看到。”徐淑引用它，表示自己认为洛阳并不遥远。当然陇西郡到洛阳，也有一千多里路，在古代不能算近，踮起脚来也肯定看不到的，这里表达的只是路远而心近之意。下面接着写你走后留下一所空房，它虽然很近，但主人却很远，叫我如何不想他？ 下面写得就更加精彩了：“深谷逶迤，而君是涉……”接连四个复式句，都是以“君”为主体，描述登高涉深，翻山越岭，冒着严寒，在那里辛苦赶路，排比而下，文气磅礴。再接下来“身非形影……”，是一组典型的四六文句，又以作者本人为主体，说自己恨不能就在夫君身边，同甘共苦。这些文字也很精致典雅，显示作者的不凡笔力。其中所说“萱草”，是也是一个《诗经》中的典故，它又称“忘忧草”，“咏萱草之喻”，是希望能够用来忘却忧愁。下面笔调一转，说夫君这次到达京城，那是进入了“乐土”，那里可是集天下壮丽和珍奇之大成的地方；您在那里优哉游哉，玩得高兴，眼睛得到极大享受，可不要心意也跟着变了，进去之后可别出不来啊！这最后两句话分量可不轻，“目玩意移”、“往而不出”，这是在开玩笑调侃夫君？或者是一种对于夫君的警告？我相信这多半是开玩笑。凭着他们夫妇俩的深厚牢固感情，难道环境一变秦嘉就会变心？不至于；难道徐淑会那样小心眼？也不像。她从秦嘉的来函中已经充分体察到，秦嘉这次远出离别，心情很着急，简直是十万火急。她只是在这种场合偶作调侃，缓解一下、活跃一下紧急气氛而已。这是爱情的“花絮”，也是文学家的“伎俩”。 同时徐淑又有诗一首奉寄：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沈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恨无兮羽翼，髙飞兮相追。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前六句再次申述自己因长时间患病，寄住母家，既未能尽到伺候丈夫的责任，也没有谨守敬爱夫君的礼数，所以是“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这是自我批评。接着写秦嘉受命出差京师，即将远出，自己不能亲自送别，非常遗憾。以下写的全是自己的日夜思念、一片情深，由“瞻望”到“伫立”，由“思君”到“梦想”。“恨无羽翼”、“高飞相追”云云，这些描写，文句朴素，说不上新奇。虽无新奇语句，但情意真挚，发自心底。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文赋》），徐淑这首看上去不怎样“绮靡”，但是不能否认它“缘情”的性质，以及能够撼动读者心灵的感染力。 从诗的形体上说，徐淑这首可以算是五言体。但每句中间都有“兮”字，除去这个语气词“兮”字，全篇都是四言句，所以它实际上是四言诗的一种变化，或者是四言向五言诗的过渡形态。这种体式，在汉代文士诗歌中很少见，他们大部分写的是四言诗，也有少部分作五言诗，徐淑在这里的表现，不妨说是这位女诗人的一种创造吧。 （三） 秦嘉没有接来徐淑，只是收到她的一封回函、一首诗歌。捧读之下，他怎能不为之感动？爱妻是如此忠贞，如此多才，而在病躯拖累之下，她又如此无奈，如此悲伤。行程紧张，面别已经没有希望，他只有再作书函，作为行前告辞。他收起思绪万千，竟一口气写下一篇信和三首诗，再寄给徐淑。他的书信（《重報妻書》）写的是： 车还空反，甚失所望。兼叙逺别，恨恨之情，顾有怅然。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希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寳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寳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素琴可以娱耳。（《重报妻书》） 秦嘉一开始就说到“車還空反”，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他的“甚失所望”心情。但他读了妻子来函来诗之后，得知她的病情、她的无奈以及“恨恨之情”，他已经不能责备妻子一个字了，唯有自己心中一片怅然。他所要做的，就是再次向爱妻表达自己的深切关怀和无限爱心。他向她赠送四种信物：明镜、宝钗、好香、素琴。通过这些赠物，表达自己的情意：所谓“既明且好”、“世所稀有”、“意甚爱之”云云，既是形容赠物的上乘品质，更是借物传达对爱妻的衷心赞美。最后四句“明鏡可以鑒形……”，再一次表现了作者撰写骈文的高超手段。 秦嘉的三首诗是：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晩。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寻环，匪席不可卷。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既得结大义，欢乐若不足。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河广无舟梁，道近隔邱陆。临陆懐惆怅，中驾正踯躅。浮云起髙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顾看空室中，髣髴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可耀首，明镜可鉴形。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媿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报足，贵用叙我情。 第一首诗开头就感叹人生短促，而又忧多欢少。随即说我将远出，与你更加遥远，虽然派车去接你，却“空往复空返”。无可奈何情状下，自己情绪悲观消沉，“独坐空房中”，以致“长夜不能眠”。 第二首回顾夫妻往日经历，“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二句，语焉不详，但可以得知二人似乎从小就家中丧失父母，都有不幸童年。婚后又因疾病等原因，欢乐短暂，苦难一直伴随着他们的生活。以下八句反复抒写隔离之悲，渲染相思之苦。最后六句则进一步写出了作者的深意：“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这是寓意自己的忠诚爱情和坚贞品德不会改变。因为徐淑来函中透露出了对于丈夫的某种“担忧”，所以他感到有必要在这里自明己志。“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这两句意思是劝说妻子在“愁思”的同时，也不要放弃治疗疾病。“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二句，则是再次向妻子“表忠心”，我哪里会一进京城，就“目玩意移”“往而不出”起来？我是堂堂“贞士”，始终不渝，请放心！ 第三首看文字，应当是写于出发之际了。他清晨起床，听见车夫已在套车，伴随着马鸣铃声。他回望居室里空空如也，仿佛中似乎看到她的姿势和身形。“一别怀万恨”，就是此时他的心情了。接着与他的书函配合，向爱妻解释他的赠物用意。“宝钗可耀首”云云，与书函中用字相近，只是五言与六言的区别，意思略同。其重心则在说“媿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报足，贵用叙我情。”与妻子“赠我”的情意相比，这些“往物”很轻，它们只是用来表示我的忠诚的情意。 这三首作品在体式上完整、规范，比徐淑的那一首更加成熟，抒情功能也发挥得颇为出色，是正格的五言诗。东汉一代，五言诗渐次受到文士们的重视，作品逐渐增多，逐渐发达成熟，至汉末就涌现了被赞为“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等五言诗的极品佳作。秦嘉的这三首写于《古诗》之前，在当时具有相当代表性。 （四） 徐淑收到秦嘉来函及三首诗，还有随送的四件珍贵礼物。她对于夫君的“贞士”品格坚信无疑，而感动之余，不禁颇生歉疚。自己一时随意下笔，在前信中写下“目玩意移”之类文字，引得夫君误会，以为自己有所疑忌，竟复函申明誓志一番。这显得自己心胸未免有点儿不够宽广，对于夫君的信任也不够坚定。于是明知夫君已经登车上路，也要致书再表心意，一补前愆： 既惠音令，兼赐诸物。厚顾慇懃，出于非望。镜有文彩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览镜执钗，情想髣髴；操琴咏诗，思心成结。勑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媫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寳钗不列也。未侍帐帷，则芳香不发也。（《又报嘉书》） 书中说收到赠物四种，对它们一一表示欣赏珍爱；又说夫君赐予这些“异物”，“非豐恩之厚，孰肯若斯？”是给予自己的丰厚恩典，十分感激。不过徐淑一方面要向夫君致意，另一方面又要展示一下她的深情和才气。于是接着写道：秦嘉来信说这些赠物可以用来“耀首”“鉴形”云云，“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她不完全同意。她进一步表态说：这些礼物，我会暂存不用；何时使用呢？我要等到夫君归来相聚之时，才会用它们装点打扮自己。这是她对于礼物之用，作重新诠解，显示独到之思。徐淑在这里的表示，另辟了境界，比秦嘉前信中的说法，含义更转深沉。同时，这也是她对夫君心灵的一种抚慰：我在老家专心等待着您回归相聚的那一天！ 至于秦嘉何时收到徐淑的这最后一封书信，应当是他到达洛阳之后了吧。 总之，在秦嘉即将“上计”的短短几天内，他们夫妇书诗往复共得四次，其中秦嘉书二篇诗三首；徐淑书共二篇诗一首。无论书或诗，抒述分离想念，充满悲情哀思。而无论文章诗歌，皆文采斐然，文学成就突出。南北朝梁代钟嵘编撰《诗品》一书，全面清理历代五言诗的发展过程，品评诸多优秀诗歌作者，书中就列“汉上计吏秦嘉诗、嘉妻徐淑诗”于卷二之首，谓： 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为五言者不过数家，而妇人居二。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 钟嵘所说“事既可伤，文亦凄怨”，说得很准确。不过“事既可伤”一点，我这里尚未说完，秦嘉徐淑悲剧的最严重情节还在此后。那秦嘉赴京“上计”，事毕之后竟被留下，任用为黄门郎。这是朝廷的低级官员，一般由年轻士人充当，地位俸禄不高，但可以经常参与朝廷活动，接近皇帝大臣，有叙拔升官机会；但秦嘉因此不能及时返家探视，夫妻竟不能团聚。更不幸的是，秦嘉不久亦得病而亡，夫妻一时分别，乃成永诀，一场人间大悲剧，发生在两位文学伉俪身上。可悲可伤，莫甚于兹！ 据刘义庆《幽明录》记载：徐淑养病在母家，某日午眠，忽然惊醒，泪流满面。大嫂问她何事？她说刚见到秦嘉入梦来，自述往津乡亭，得病身亡，有一同伴守护，另有一人前来报丧，还说“日中即至”。家人半信半疑，忽然报丧人到，与梦中秦嘉所说一样，徐淑悲痛欲绝。《幽明录》是小说，托梦之事未必可靠，但写出了夫妻恩爱、心心相印真情实感，千古以下，令人叹息！ 钟嵘说秦嘉徐淑“文亦凄怨”，已如上文分析。钟嵘又说两汉四百年间五言诗作者很少，“而妇人居二”，这是指班婕妤和徐淑。班婕妤为西汉成帝时人，有《怨诗》等传世名篇，钟嵘《诗品》卷上赞班婕妤诗说：“其源出于李陵。“团扇”（《怨诗》中有“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等句）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妇之致。”徐淑对这位文坛女性前辈很熟悉，上举《又报嘉书》中写“班媫妤有谁荣之叹”，便是明证；而钟嵘“徐淑叙别之作，亞於團扇”之说，更是肯定了她们二人的文学成就可以比肩。从钟嵘的评论中我们似乎还可以看出另外一点：钟嵘虽然以秦、徐夫妇的名义合为一则，加以标举；但在具体评语上，则专说徐淑，并无一言赞及秦嘉。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实际上更加重视徐淑，认为她的文学成就在夫君之上呢？ (中华书局《文史知识》2014年第1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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