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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莽的书房

 明日大雪飘 2020-01-17

高莽

高莽像个孩子。

在他北京的书房与他聊书,说着说着,他就哭了,说不识字的妈妈想念书,自己忙得一辈子也没工夫教,妈妈临走时,要他在她身上放一本书,他想起来就难过。

说着说着,他又笑起来。90岁的高莽住在一栋高楼的16楼,请理发师上楼理发,人家还没走,他已用胶水将剪落的头发粘出一幅自贴像,特得意。

高莽的书房

01

他用过17个笔名

翻译家、作家、画家,高莽三者集一身,且每项都有建树,笔者自然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坐沙发。”坐在沙发里的高莽笑得灿烂,一点儿不像开玩笑。

您最近在看什么书,写什么文章?”一听这话,他突然满面愁苦,说自己脑子不好使了,现在看书记不住,一边看一边忘。“我留了一些报刊,过去想看没看的,但现在是前看后忘。”

笔者说这是大智若愚啊!他又笑了,说:“你真会夸人,老糊涂让你这么一说,就成智者了。一印到杂志上,读者觉得我还挺健谈的。其实,我真的什么都记不住了。

眼前事转眼就忘,小时候的许多事却记忆犹新。

高莽乐于回忆过去,他说:“我生在哈尔滨,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让我去上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与波兰人、犹太人、乌克兰人、俄罗斯人等做同学。老师上课讲俄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回家就抱着我妈的腿哭,不想去上课。我妈说,上学不就是为了学不会的东西吗?遇点事就打退堂鼓,长大了你还能干啥。就这样,我开始学起俄语。

当时的哈尔滨是座国际城市,聚居着以俄罗斯人为主的几十个国家的侨民。高莽上的基督教青年会学院用俄语教学,他从那儿喜欢上了俄罗斯文学,并试着翻译成中文。

17岁那年,高莽在哈尔滨《北大新报》上发表了第一篇译作,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曾是多么美多么鲜的一些玫瑰……》,署名:雪客。从此,他的译作一发而不可收。

戈宝权是俄国文学研究专家,一次他路过哈尔滨,便列个名单,请当地朋友约请东北一批译者开座谈会。到了约定时间,却只有高莽一人到场。

看着戈宝权着急,高莽就问还有谁。戈宝权取出笔记本,念了几个名字,高莽一听,有点茫然失措,原来,这几个名字都是他的笔名。

高莽原名叫宋玉楠。他喜欢起笔名,前后用过17个笔名。现在收录在翻译家词典里的是他的笔名乌兰汗,文学词典里用的是高莽。一次有家媒体发表他文章时,把高莽错印成高葬,他不仅不怒,反而拿来又做了一个新笔名,写了篇杂文《我死了》,还获了奖。

我今天做的这些事,都是继承了我妈。”高莽说。

高莽的母亲很能干。她过90大寿的时候,高莽用在干校里学的裁缝手艺,给母亲做了身衣服,母亲收到以后特别高兴,说:“我儿子都60了,还能给我做衣服。”但高莽夜里醒的时候,发现母亲屋里灯亮着,走过去一看,发现她正在拆自己送的衣服。

高莽说:“我憋在心里两三天,终于没憋住,问她为什么拆我送的衣服。我妈说:‘你给我做衣服我很感谢,但你做的衣服不好,跑的线都不直,穿在身上不会舒服。我想拆了重新缝上,但我的手不像从前灵活了,也缝不直了。

母亲的几句话让高莽至今忘不了,他说,那一刻起,他才感觉到,无论自己多大年纪,妈妈仍当他是孩子一样教导,教他做任何一件事都做到最好,要么就别做。

高莽石刻浮雕作品,刻的是妻子孙杰

02

《妈妈的手》被收入各种课本


高莽译的苏联剧本《保尔·柯察金》在我国排演成话剧,让保尔成了新中国成立初期青年人最崇拜的偶像。

他译的苏联小说《永不掉队》被收入课本,成了放下刀枪、投入建设的那一代人的精神象征与指引方向。

他译的普希金、莱蒙托夫、阿赫马托娃等著作,画的俄苏作家名人群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文学青年。

因此,高莽成为俄罗斯作家协会的名誉会员、俄罗斯科学院的名誉博士、俄罗斯美术研究院的名誉院士。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访华时亲自给他颁发“友谊勋章”,表彰他为两国人民文化交流所做的贡献。

我做了点小事,不记得还做过什么大事值得说给你听。”高莽又开始为自己的记忆伤脑了。

70年中,高莽译书、写书、画书、编书,平均每年一本。每有新书上市,他都会读给母亲听。

他说:“妈妈对读书相关的人和事特别尊重,她从小就不让我破坏一点儿带字的纸和本。我参加工作,在哈尔滨中苏友好协会做翻译,妈妈说你有空教我识字。那时我们都在投入到新中国建设当中,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上班打铃,晚一分钟自己都不好意思见人,对这件事就一拖再拖。直到我妈不行了,拉着我的手说:‘我死的时候,在我身上放一本书,我特别想念书,你们也不教我。’”

说到这里,高莽落泪了。“你让我回忆这些干吗,净是伤心事。我现在后悔也没用了。”高莽说,“我妈102岁走的时候,我想放本自己写的书,我外孙子说,姥姥不认识字,就放一本字典吧。结果放了一本字典跟我妈妈一起火化。

高莽思念母恩而写的《妈妈的手》一文被收入各种课本,学生在分析儿子对母亲的一片情深时,不知道高莽正在深深地懊悔,没有实现母亲那个小小的请求。

虽然居住北京多年,高莽仍是一副东北人的直率与乐观。秉承向上、向善、向前的忠厚家风,高莽送走母亲后,转身开始照顾失明20多年的盲妻孙杰。
高莽与孙杰的爱情像小说一样浪漫。

1947年,21岁的高莽将根据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的剧本《保尔·柯察金》翻译成中文。第二年,同名话剧在哈尔滨上演,饰演保尔的初恋情人冬妮娅的,是哈尔滨道里马家小学的代理校长孙杰。

孙杰为了了解剧中人物的穿着、性格、习惯,来找高莽,两人先谈剧本,后谈文学,从书里谈到书外,从谈理想到谈爱情,谈到最后,再也分不开了。

高莽说:“我常跟人说我家出了三个伟大的女性,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爱人,一个是我闺女。

孙杰后来在中国对外友协做外事工作,去过很多国家。“文革”中,高莽因受打击而苦闷,想了结自己一生,孙杰就劝他:一定不能死,要让历史证明咱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没有她那句话,你今天就没有可采访的人了。”高莽哈哈笑起来。

高莽说孙杰年轻时身材高挑,眼睛漆黑,梳着两条大长辫子,摩登得很。别人不敢做的事,她敢,从穿的衣服,到头发式样。现在想起来特别领时代的潮流。孙杰不仅是高莽作品的第一读者,还要给他一遍遍誊写稿子,高莽改一遍,她就抄一遍,改五遍就抄五遍。

后来因眼疾,孙杰什么也看不见了,高莽就成了她的眼睛,每天五六次给妻子点眼药水。高莽和妻子都属虎,漫画家华君武就给他们画了一幅《恩爱虎》:两只胖乎乎的老虎相拥相伴,前面那只面带羞涩,双手捂眼,后面的那只手拿眼药水瓶,一脸幸福。

高莽曾在中苏友好协会总会工作,后任《世界文学》杂志主编,常以文学翻译家、美术家的身份被邀请参加各种活动,但他每每都会推掉,在家陪孙杰。非去不可时,也是快去快回,不让妻子在黑暗中等他太久。孙杰不能给他抄稿子了,高莽写好文章,就先读给妻子听。孙杰不满意的地方,他就按妻子的意思进行修改。

高莽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了。

漫画家华君武赠高莽夫妇作品《恩爱虎》

高莽自贴像

03

一座城因为一个人而著名


高莽和妻子都属老虎,玩心未泯的他就把自家封为“老虎洞”,欲与齐天大圣的“水帘洞”抗衡。高莽也爱猴,儿时他看街头艺人耍猴,不听话的猴子遭到主人的痛打,他说那根棍子就像敲在我身上,从此他不再看猴戏。

他家的客厅、书房、卧室满满当当的都是书,一个大书柜里全是字典,一个大书柜是全是他的作品。此外,就是上千只各式各样的老虎:布老虎、泥老虎、铁老虎、瓷老虎,大的半人高,小的掌上能搁好几个,什么模样的都有。朋友知道他喜欢,找到新式的小老虎就给他送来。

因“洞主”随和,访客不断,有搜集他出版的图书、自发给他出书影录的书迷,有索文求字的,有讨教俄罗斯文艺的,有家乡人来寻文化之根的。

平实的高莽语句幽默,随口是趣闻,随手都是艺术,几乎随心所欲。他在河边拣块石头,能给妻子刻一个肖像;碎的鸡蛋壳,他能粘个小熊猫送女儿;干活时镐把断了,顺势他能在断把上雕刻出一个鲁迅像;家中的碎布条、毛线头,他剪剪贴贴就成了一幅雪景。

灵感都在脑中,只等突发奇想的那一刻。

笔者约请他写点稿件,他直摆手说:“原先好多媒体跑来,看我老得快要死了,赶紧让我写点。我开始还答应,后来都完成不了。主要,记忆力不行。就不敢乱答应了。

高莽到俄罗斯访问时,喜欢去看名人墓园。那些出自著名雕刻家、建筑师之手的名人墓碑,每一个背后都埋藏着许多有趣又引人深思的故事。赫鲁晓夫墓碑的设计者是雕刻家涅伊兹韦斯内,当年涅伊兹韦斯内举办画展,赫鲁晓夫看了他的非现实主义作品,大骂他吃的是人民血汗,拉出来的是狗屎。涅伊兹韦斯内也不含糊,回敬赫鲁晓夫根本不懂艺术,是外行、文盲。但赫鲁晓夫去世时,却特别嘱咐儿子,他的墓碑要由涅伊兹韦斯内来设计。

很快,高莽写出《灵魂的归宿:俄罗斯的墓园文化》一书,孙杰告诉他:写坟的书就不要送人了,收到书的人难免唤起忧伤的感觉。但高莽这本书却在国内外引起很大的反响,中国人去莫斯科,都要去他介绍的新圣母公墓参观一番。高莽高兴地回家告诉妻子。孙杰说:看来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人们对死亡、对坟墓的看法不同了。墓园被你写成文化现象,你的书就起了文化交流的作用。

照顾完母亲,陪伴妻子之余,高莽也有“苦恼”,就是他口中的句句不离的宝贝女儿。高莽女儿宋晓岚与丈夫在中国驻外公司工作,当母亲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们二话没说,放弃了国外的优裕生活回了国,每天尽心地陪在二老跟前,伺候衣、食、行、医。“她不是来照顾我,是来管我的。”高莽抱怨道,自己的“洞主”身份被人占去了,每天要看女儿脸色行事。

这时,在一边的女儿接口说:“让他说说小时候怎么对我的。

高莽只得低头认错,他说:“我们都不会教育孩子。那时我们带闺女上街,把毛巾丢了,结果我们俩训她,训了一辈子。现在女儿才回味过来,说她4岁小孩丢了东西,你们大人不管,却硬生生责备她这些年。挺后悔的。

女儿昂着头说:“后悔晚了。

高莽只得继续忏悔:“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玩具,出差回家带了好些玩具,都摆在柜子里,只允许看,不让她碰。结果她就站在那儿傻看。现在想起来挺难过的。本来就是给小孩玩的东西。我对不起我闺女,我向她道歉。”

女儿很坚定地回答:“不接受道歉。”

高莽与女儿的“口角”天天都是这样进行着。孙杰只做听众,不当裁判,等于默许女儿“报仇雪恨”。高莽也是说完就忘,不把自己的检讨当回事。灵光一闪时,他就迅速跑回自己的书房,搞自己的新玩意了。

笔者临走时把相机里的照片打开给高莽看,他说:“我像个老头吗?我妈老的时候背有点弓,她就把家中所有的镜子贴上纸,自己看不到。”笔者说,和您在一起,我们都像回到童年。

说自己什么都忘记的高莽,突然又像什么都记起似的哈哈大笑。他又回到过去——那个被母亲逼着上学的少年,走在哈尔滨的街道上,对前面未知的一切都充满了忐忑与好奇。

一座城因为一个人而著名。一个人因为拥有无限的联想,而让一生过得快乐无比。

高莽于2017年去世,享年91岁。再想见这个老小孩,只能去读他的书,看他的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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