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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弄里没有桥

 苏迷 2020-01-19
《姑苏晚报》
2020-01-12 

  文 殷德泉 图 陶开俭

  石桥弄是苏州一千多条街巷中,没有多大名气的一条小弄,记得那时候写信,地址一定要写清“皮市街谢衙石桥弄”这样的层次——石桥弄是谢衙前上的一条支弄,可见街、巷、弄,弄是最小一个单位。我自小生活在此,迄今已度六十春秋。

  1.

  石桥弄不长,从1号到20号,其实才几十户人家。称之为“石桥”,但从前弄到后弄,是见不到桥的。石桥弄有两个进口,东北进口一段前弄堂叫作“九皋弄”,前弄4号曾有个兴福庵;西北进口一段后弄堂,只有北进口,没有南出口,苏州人称之为“实窒弄堂”。

  旧时的石桥弄,多半是一幢一户的中式平房建筑,木门木窗户,也有西式水泥格门面与石库大门的,而里面还是一进一进的中式平房。18号陆家进门朝南石板大天井,三开间大客堂,东西两厢房,北面是下房,中西式结构,很有苏式韵味。上世纪五十年代,这所宅院里曾经培养出来四位高级知识分子,其中一位还是留苏的博士呢!7号谢家,是一幢独栋的西式两层洋楼,三开间两进,南北两院子,也是石桥弄老宅中的一个亮点。谢家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均在外工作,洋房里的阿爹、好婆抚养孙子、孙女长大。

  我家就住在弄底,父亲从外面回来,从弄口到弄底要经过好几家邻居,有招呼“殷先生”的,有招呼“伯伯”的,有招呼“娘舅”的……那时的邻居几乎全都互相认识,陆家、谢家,还有吴家与朱家……左邻右舍亲切无比。一家有忙,家家出力,一家有喜,家家带喜,邻里街坊胜似亲戚,老话说得不错,“金乡邻,银亲眷!

  石桥弄东北进口的斜对面,是坐落在谢衙前上的市三中,西北进口斜对面则是善耕中心小学,我们家两代十余人都在这两所百年名校读书求学——拿现在的话来说,石桥弄就是滴滴刮刮的名校学区房。

  从家里到善耕中心小学走过去最多三分钟,弄口斜对着学校大门,每天中午有一副临时买卖的零食小摊,摊主范伯伯个子不高、胖乎乎,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讲话十分和善。饭后陆续返校的学生都会被这花色精致的小摊吸引,左边一个方形桌面上摆满玻璃糖缸,一格一格的方格中,有圆圆的白糖杨梅、蜡蜡黄的油皮花生、薄薄的山楂薄片、喷香的腌金花菜撒满了甘草粉…….旁边玻璃瓶中有糖水浸润的青色脆梅,果盘中还有鹅黄色的蛋衣香饼与乳白色的年糕,最诱人的是一只只小玻璃杯中晶莹剔透的“凉粉”,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在孩子们的眼中,亦能与观前街上的采芝斋媲美。

  “小朋友阿要来碰碰额骨头?”摊主顺手一指,只见右边有一个圆形旋转盘,盘面彩色图案,里面放满了糖果、饼干、铅笔、圈笔刀乃至文具盒各等奖品,十分有诱惑力。“只要一分钱就可转一转”,小伙伴们都跃跃欲试,不由自主地驻足观察,看看这边、望望那头,品尝佳味、试试手气,即使你未中奖品,摊主也会给你一块梅片以作补偿,由此摊主和小朋友结缘成了老小朋友,小伙伴们越发青睐这里了。

  摊主范伯伯就住在石桥弄16号,外号“老大块头”。邻居们都知道他菩萨心肠、做生意从不卖假货,而且注重卫生安全。

  2.

  每到夏天,骄阳似火,西南风之后,热浪滚滚,着实难熬。那时别说空调,就连电扇也少见,家里仅有的一台华声电扇是宝贝,父亲关照只有用餐时才能摇头送风。

  我们倒不稀罕它,石桥弄里多半是中式民居,老房子高大,客厅砌的是老方砖,房间里铺的是地板,因此阴凉。夏天里只要在屋檐下阴凉处或者转弯通风口,放上一块光滑的木板,凉风习习的感觉随时都有。小伙伴们以棋为友,以书为伴,纳凉放松或写写作业,那时小孩悠闲轻松、无忧无虑,心定自然凉。

  夕阳西下,明月露脸,当东南风微微吹来,顿觉丝丝凉爽。家家户户门前洒上冰冷冰冷的井水,把藤榻藤靠背、竹椅躺椅统统请到了家家户户门前。前弄到后弄摆足阵势,坐满了男女老少,一眼望去,只见上下左右都挥着蒲扇。大人们在闲话,张家长李家短;小孩们说蟋蟀,明天要开斗;老人们躺着藤榻遥望天空,星罗棋布月色分明,好一道石桥弄风景线!

  好像曹家伯伯家门前人最多,为啥呢?他天天要在广播喇叭里听说书先生讲长篇评话《江南红》。《江南红》讲的是敌伪时期,苏州地下党侦察科长吴国新深入敌后,斗智斗勇的惊险故事,既诱人又熟悉。曹伯伯皮肤白净,头发墨黑,嗓音醇厚,很有几分说书先生腔势。他记性好,白天听,晚上乘凉时就能翻版,现吃现吐。“侦察科长吴国新走出开明大戏院,隐约发现身后有尾巴,加紧脚步来到观前街正山门,但尾巴跟得紧……”说到这里曹伯伯突然提高嗓门,“怎么办?一动脑筋,赶快到人多地方去甩掉这只狗,眨眼工夫,转身玄妙观……到底如何,我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引人入胜,听得我欲罢不能……

  “回去听评弹吧。”话音未落,父亲就让我回家。还未到家,就传来弦索叮咚,“窈窕风流杜十娘……”飘荡在弄堂里,“多好听啊”!这是从小就烙在我心中的美感。

  我家客厅朝南有一排落地长窗,天热全打开着,北面与东面全是紫酱色广漆平门,北面门上挂着三弦、琵琶,中间放着长条桌与八仙桌,东面一组茶几靠背。我大哥是个评弹迷、大嫂是个戏曲迷,二哥是个民乐迷,也可称得上文艺之家。有时还会来几位业余评弹票友,一曲韵味醇厚的蒋调刚止,一腔流畅的严调又上,一曲未息一曲又来。喜爱热闹的父亲热情招呼,立即把华生电扇放在中间,生怕热到乡邻朋友。丝弦声声飘向弄堂,邻居们纷纷来看热闹听曲儿,高潮一个接着一个,邻居们拥在天井里,大家都情绪高涨。晚风微微吹进客厅,也吹醒了大家,直到月儿移了,大家才散了。

  邻居们刚走,我和弟、侄三个小朋友又拿起三根洗衣服用的捶衣棒,当作三弦、琵琶,模仿大人,像模像样地弹起来,我亦能唱几声,像真的一样。可惜此时观众只有父亲一人了,他会意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幸福。

  明月依旧,星星依旧,评弹依旧,我从小心里就觉得,评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

  3.

  长长的石桥弄,由东到西,由北到南,我家又是弄底,格外宁静。我家外墙一边是高高的烽火墙,北弄口有两扇排闩门(以前是防贼的),只要一关,万夫莫开。我的同学小伙伴特别喜欢这里,没有家长的管束,只要作业完成了,大家可以自由活泼尽情玩耍。我们小组的六位同学,既是同学又是邻居,彼此熟悉十分友好。

  “某某,你的《少年文艺》在吗?”有同学问道。“现在没有,我下次带来吧。”某某回说:“爸爸每星期都从上海回来,一回来就能吃到哈罗面包,或者奶油蛋糕和上海糖果啦,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爸爸带回来的新书。”难怪她的写作成绩特别好啊。我心中暗暗羡慕,其实我也很想看《少年文艺》的呢。

  “我爸爸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也能考上大学。”又有不知谁在谈理想了。我接着他的话告诉大家,陆家四弟兄都是大学生,这是我们石桥弄的骄傲。

  石桥弄,1998年街坊改造后更名为“石桥里”,这就变得更美了。仍然还是没有桥,不过我们早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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