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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直面最深层的人性

 雾海中的漫游者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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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谬传将《人间失格》平面化如一张白纸。谈论这本著作的大致分为两类人,一类痛骂它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另一类则胡乱引用,然后用煽情的文字附和着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但读过多遍之后,你便不难从其压抑逼仄的字缝间捕捉到隐约透出的光亮。《人间失格》披着的是一块灰暗幕布,掀开来却是澄澈的光明,是对人性本真的上下求索。

    最初看的时候,也是慕名而去的,不免戴着俗论中的灰色眼镜。《人间失格》的文字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也诚然都是灰色的。太宰在最开始的序中就几笔勾勒出了大庭叶藏的总体形象,一种“死人之相”似的诡异。诡异,换一种说法,可以叫作极端不正常,说一个人不正常,即是说这个人与常规意义上的“人”,或说小说后来不断强调的“世人”,始终格格不入。“人间失格”,即失去做人的资格。作者认为,做人是有资格的,叶藏虽生以人的形态,活在人生活的环境中,却没有资格被称为“人”。

这种没有资格,大致可从两重意义上加以释读。第一,是因为“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因为劣迹斑斑,所以不配做人。而更深一层的,是由第一手札中第二句话所揭示,直接将“我”与人类划清界限。这个结论显然是在经历世事后得出的,最初,“我”当然认为“我”是人类中的一员,后来“我”发现“我”不能理解人类,于是明白“我”不属于人类,进而恐惧人类,同时又觉得这不应该,于是用自己的方式,即表演讨好,来掩盖自己的真面目,以图融入人类。在种种试图将自己同化为“人”的努力均告失败过后,“我”终于放弃成为“人”的资格,而自甘失格。

可灰色,毕竟不是黑色,而是黑之中调和着白,犹如古水中仰望微光。

    书中的一组概念很有意思。在结尾之前,作者所强调的是,大庭叶藏没有做人的资格,而是一个“妖怪”,是低人一等的怪物。可到了最后,又笔锋一转,借老板娘之口说:“我们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幽默风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故事便戛然而止。

    太宰终于在最后揭开隐藏在颓废与绝望幕布之后的谜底,就如文中叶藏与堀木玩的反义词游戏,原来“人”的反义词并非“妖怪”,而是“神”。进一步想,“妖怪”和“人”则应是互为近义的词。叶藏不能够成为人,是因为他犹如神。   

    作者太宰治亦如是,卸下世人贯上的“混沌、颓废”的枷锁,他只是一个心思细腻、观照人性的执笔者。

    他呼喊:“我是自由人,我是无赖派。我要反抗束缚。我要嘲笑挂着一副得势面孔的人。”

    他娓娓诉说:“明天的烦恼明天再烦。我想开心、努力、温柔待人地过完今天。”

    纵是《人间失格》中透露多少绝望,他也绝不会向拜伦一样感叹:“我从未爱过这世界,它对我也一样。”而是轻语道:“‘我好爱这世界!’我热泪盈眶地想。我注视着天空,天空慢慢改变,渐渐变成了青色。我不停地叹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这时候,树叶、草变得透明,已看不见它们的美丽,我轻轻触摸草地。好想美丽地活下去。

    他写《小说灯笼》,写《津轻》,他的笔触闪烁着灯笼一般的柔和又灿烂的人性之光。读过这些之后,人们一定会在《人间失格》中寻到相似的微光吧。 

《人间失格》里,太宰治将自己身上最耐人寻味、最不可捉摸、最奇特阴暗的一部分抽离出来,捻成灰色的丝,一根根编织成大庭叶藏,却还是不小心编进了掩藏不住的温暖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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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度百科上对《人间失格》的说法令人反感:“描写主角从青少年到中年,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断沉沦,经历自我放逐、酗酒、自杀、用药物麻痹自己,终于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大庭叶藏,孤僻不合群,不务正业,多次自杀,和多名女性纠缠不清,最后沉溺在酒精和毒品中,以“世人”的眼光看,确实是把堕落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了。但太宰本身就是站在“世人”的对立面去书写故事的,在他看来,“世人”才是真正堕落的代表。

     “世人”在故事中一直充当着施暴者。叶藏的梦想得不到父亲的支持,他自己又不会混迹社会,难以维生。镰仓殉情之后,他背上了耻辱的枷,即便想要奋力摆脱,却每次都是刚开始一段新生活,心情稍有改善,便被“世人”的眼光与言语重新拖回深渊。好友堀木不加掩饰地对他恶语相向,比目鱼对他冷漠以待,都使他身心俱疲,但最不能让他忍受的则是“世人”制定的规则与道德。

    因为在这规则与道德里,东游西逛、酗酒贪色,甚至只是他那种不正常的心性,都是罪恶。在“世人”眼里,他就只是一个“弄死过女人,骗过女人的钱”的疯子。因此,他难以摆脱内心的自我谴责,难以拂除因为自己罪孽而产生的自卑,于是认为自己已经“不配做人”。

    但细想之下,主人公大庭叶藏虽然劣迹斑斑,却难以用“恶”来形容,他的劣行,莫如说是渴望得到他人理解、渴望融入他人而不得的发泄、排解痛苦的异化。

    他的心中纯净、澄明,葆有对祝子毫无戒心的纯真信任的怜惜,对茂子的依赖与爱的珍视,葆有不愿被世俗同化、不愿浑浑噩噩如“世人”的高傲。他深切明白自己的罪,为自己的种种行迹忏悔,但他注定无法摆脱。他是神一样的孩子,一个极度孤高不群的灵魂,堕入人世,就好像是人面对魔鬼,他无法将自己变成“世人”,于是又在“世人”的眼光中自卑。自傲与自卑的纠缠,是太宰治自我心灵的缩影,矛盾挣扎中仍旧夹杂着理智与清醒。他在末尾用老板娘的话发出对人世最后的呐喊,呼唤直面心灵、直面人性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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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解《人间失格》,绝不能将大庭叶藏与太宰治等同。写下三篇手札的是大庭叶藏,写序和后记的是太宰治。第三手札的末尾,大庭叶藏对人世失去希望,倦怠不已,发出“一切都会过去的”的感叹。而太宰治却仍不死心,用一句“神一样的好孩子”揭示人性的隐秘。

    《人间失格》中充满了存在主义思想,叶藏以及太宰,用酒精和女人麻痹感官,执着追求着死亡,并非对现实的逃避,而恰恰相反,是对现实的直面迎击。超凡拔俗的灵魂,如若因为孤独而自甘流俗,才是真正的逃避,而呐喊着自己的信仰而徇道的,理应被称为反抗。从这一点看来,太宰虽然不断拷问着自己是谁,看似迷茫无助,心灵深处却始终清醒。罪的反义词是罚,他在书中如是写道。他用一部《人间失格》,将自己的罪坦诚相告,以此自罚。由此观之,太宰不软弱,一点也不。
    卢梭在《忏悔录》中写道:“我在从事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全部的展示在世人面前,此人便是我。”《人间失格》就是太宰治的忏悔录。卢梭叙写自己的放荡荒诞,太宰治演义自己的种种罪孽。可笑的是,前者被人奉为解放个性的坦诚之书,后者却被讥为丧家犬的哀嚎。其实两者相同的,是卓尔不凡的灵魂的呼喊,是天才的孤独。
    人们惯爱在他人的悲痛甚至卑鄙的故事中寻找满足感,充当卫道者,冷哼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何尝不是“世人”冥顽不化的延续?“神”的心曲固然无法被庸人所理解,“沉沦”、“自甘堕落”,即是“世人”对一个尚且清醒的人的奋力挣扎的全部评价。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如果说寻找得救之道就像是在刀刃上行走,太宰治至少是有勇气站上去的人,虽然总不免向下一望,看着万丈深渊一阵眩晕,却还是在其上坚定地迈着脚步。

    《人间失格》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太宰敢于深入解剖自己的内心,敢于在痛苦之中下探到心灵深处,找寻最本真的人性,直面现实,并发出反抗的吼叫,即便无人听见。这是《人间失格》的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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