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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阎秉华回忆熊十力往事

 星河岁月 2020-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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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阎秉华老人的交往有十多年了。最初接触她时,她是民盟中央的退休老人,我是《纵横》杂志的编辑。《纵横》以“三亲”(亲历、亲见、亲闻)文章为重要内容 ,这需要亲历者们的回忆。阎老正是一位很多重要事件的亲历者。有时候,我会趁着约稿的机会,去她家里聊天,听她讲讲梁漱溟、熊十力,讲讲民盟中央乃至她自己的往事。

梁漱溟和熊十力是我长期研究的对象,而阎老与他们都有深厚的交情,知道很多真实情况,尤其是她在梁先生的支持下,耗费巨大的心血,与丈夫一起完成了《梁漱溟年谱》。和她交谈,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而对我而言,则颇为受益。所以即便后来我离开了杂志社,依然与阎老保持长期的交往,也力所能及地帮她联系书稿的出版。在中央电视台录制《先生熊十力》的节目时,我也将摄制组领到了她的家中……

《梁漱溟先生年谱》,李渊庭、阎秉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7月出版,32.80元

阎秉华老人具有非常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她将近百岁的时候,她还给我打电话,要我有时间去她那儿,要亲口将一些重要的史事告诉我。要知道,她得糖尿病已经四五十年了。听说90岁左右的时候,她还患了癌症,能够成为百岁人瑞,真可以称得上人间奇迹了。而这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我想,固然与她本人有关,也未尝不与她所交往的梁漱溟、熊十力、费孝通等先贤有关。

不寻常的缘分

张建安:阎老您好,以前的采访中,您多谈梁漱溟先生,其实,您对熊十力先生也十分熟悉。今天我们就来回忆一下熊先生的往事。您是哪一年认识熊先生的?

阎秉华:1943年我到勉仁中学教书时,就认识熊先生了。熊先生是勉仁书院的导师。大概是七八月,我去勉仁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熊先生。我们还没去呢,他就在山坡上等我们。我们那时候很穷,我的老伴李渊庭挑着个担担,一边是一个孩子,一边是一个砂锅,还有两个碗。我抱着一个孩子,走路去,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勉仁书院的山坡底下了,就听到有人在山坡上喊我们。李渊庭说这就是熊先生,我的老师。他迎接我们一家人。我们一上了坡坡,熊先生就笑嘻嘻地迎上来了,首先就看看小孩,一见面就喜欢我们家这三个孩子。我们住的房子和熊老师的书房是挨着的,他常来我们家,逗孩子玩。他又不会数数,还老怕佣人买菜时坑他的钱,他相信我是教数学的,会算账,差不多每天佣人买菜回来,他都把我叫过去给他算账。

张建安:他很相信您。

阎秉华:很相信我。另外,别看熊先生是大哲学家,可是他不识数。李渊庭很早就认识熊先生了。他对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是在1927年,梁先生(指梁漱溟,下同)和熊先生一起住在北京大有庄,靠两个人的稿费养着十几个学生,只能够吃点素,吃点饭。梁先生吃素,学生们也都吃素。可是梁先生知道熊先生爱吃肉,就给他每个月买半斤肉。就这样,熊先生还要问买肉的学生:“你给我买多少?”学生们就回答:“半斤。”熊先生一听,很生气:“就半斤?王八蛋!一个月怎么够吃呀?”学生也不吭声。第二天他又来查了:“你买了多少?”回答是:“直接给您买了八两。”熊先生高兴了:“好!”哈哈哈哈。那时候的秤是16两,半斤就是八两。人们就说熊老师连半斤八两都不知道。

张建安:确实很有意思。您老伴哪一年成为熊十力的学生?

阎秉华:1924年。当时梁先生辞去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教席,与山东朋友相约,要创办曲阜大学,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他首先创办曹州高中作为预科,熊先生参与其事。那年暑假,李渊庭刚刚18岁,他和他的同乡武绍文一起报名应考,结果,李渊庭名列榜首,武绍文却没有考上。当时,熊先生主持口试,对考上第一名的李渊庭很感兴趣,可是李渊庭却说,武绍文如能和他一起到山东读书他才去,否则他一个人不去。熊先生为了留住李渊庭,就和梁先生商量,竟然同意了李渊庭的这一请求。这一不寻常的师生缘分延续了40多年。熊先生对待李渊庭就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

熊十力(1885.2-1968.5)

张建安:在勉仁书院的时候,您和熊先生的交往也就多了。

阎秉华:是呀。每天都要见面。我们有时候用小磨磨上点豆花,他看见了,就自个拿个碗,走下坡,站在路边,说:“给我舀上一碗。”嘿嘿,我就舀给他,他端上就走了。

张建安熊先生特立独行的性格是非常有名的,还好骂人。在您看来,他好相处吗?

阎秉华:好相处。熊先生常和我们在一起聊天,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不会有矛盾。我只知道熊老师是有名的学者,很尊重他。他写得累啦,就拿我们小孩逗着玩。熊先生是个嘻嘻哈哈很开朗的性格。我们敢跟熊先生开玩笑,很多话都敢和他直接说。勉仁书院那个地方,坡上是住人的房子,半坡坡是一片竹林,很幽美。还有一点地方可以种花种菜,我就种上老玉米。结果熊先生看报,报上说生吃嫩的老玉米能养人。他老先生就进了我们种的玉米地里,扒开玉米棒看嫩不嫩。我当然就着急了,因为扒过后就能不好好长了。

张建安: 像老小孩一样。

阎秉华:可惜熊先生给的我两件东西找不到了。一件是手抄的心经,他在手抄本上写了几个字,签名是老不老公,要我天天读这个心经。因为我第六个孩子贫病交加,死啦,我难过。他为了安慰我,就教我读心经。另外就是他自己重男轻女,跟老伴呢,不晓得怎么就那么不和,熊师母很有学问,读书读得很多,但是很佩服熊先生。怎么佩服的?熊师母跟我说:他们刚结婚度蜜月,按照湖北那儿的乡俗,一个月不离开洞房,那个时候,熊师母老见熊先生每天都看二十四史,翻页翻得很快,不信他这样就能看进去,于是就考他。熊师母拿起书来,随便翻,问熊先生哪一卷哪一页讲什么,熊先生居然都知道。熊师母就说:“我以为这一个他碰上了,就再问,结果他说得原原本本。”

张建安:说明那时候两人的感情还是挺好的。

阎秉华:熊师母生了第二个女儿后就不好了。熊先生重男轻女,熊师母也厉害,她是有学问嘛,不相上下,当然她受不了。她就以硬碰硬。所以我们很理解为什么熊先生后来不想回上海,想在北京和我们住在一起。

张建安:熊先生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阎秉华:好人。从做人上,干净。一辈子干干净净。

张建安:就是脾气比较大。

阎秉华:脾气大,爱骂人。骂王八蛋。但是他认识到自己错了也能道歉。

熊十力与梁漱溟吵吵闹闹一辈子

张建安:那时候,你们怎样看待熊先生和梁先生?我看一些文章,好像把他们当圣人一样看待。

阎秉华:学生们是把他们看成圣人,很佩服。

张建安:事事服从吗?

阎秉华:基本上是,但也有例外。他们那会还打架呢。有一天晚上,不晓得是王船山还是哪一个人,熊先生写书时引用了这个人的话,做一种解释。李渊庭看了,就说:“解释得不对。熊老师你再把上下文看一下,人家不是那个意思。”熊先生觉得有失他的尊严了,就大骂王八蛋,说:“难道你知道,我就不知道?”李渊庭看他不对劲,就回家,但是他紧跟在后。李渊庭前面走,熊先生进来就给了他一拳头。李渊庭脾气也拧,说:“你打我我也要这么说。”熊先生气得大骂王八蛋、王八蛋。李渊庭还是那句话:“你回去看一看,看一看上下文。”嘿嘿,把我们娃娃都搞哭了。李渊庭还是说:“明明他错了,还不承认。”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来没多一会,熊先生敲门,笑嘻嘻进门了:“王八蛋,你对啦,我错啦。我上下文看了,也研究了,你说得对。”接着过来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摸一摸,说:“爷爷把你们吓坏了,吓得你们都哭了。”我笑了。哈哈哈哈。

张建安:熊先生和梁先生会不会也吵架?

阎秉华:吵。两人离不开,合不来。李渊庭常给我们讲个笑话。1926年,就在北京香山那儿,有一天快吃午饭的时候,两人在院子里吵开了,吵得好像要打架了,引得学生们都出来。为什么吵呢?原来,两人都看花池里头的花开啦,于是就谈起花来。两人一个说:“这个花心。”一个说:“这叫花蕊。”两人都认为自己说得对,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了,你骂我无知,我骂你王八蛋,甚至想要动手打架。后来,有个和他们交往的德国人也出来了,学生们才把这两人拉开。就是为这个花芯的叫法,两人吵得非常厉害。其实两人都没错,但是你不承认我,我不承认你,气得梁先生都不回自己的屋,跑到厨房里去做饭。李渊庭说:“梁先生很会炒菜,给我们炒了个绿豆芽,可香呢。”

张建安:他们肯定是谈到一个哲学问题了,花蕊、花芯只是个导火索。吃完饭两人就好了?

阎秉华:两人吵过就好了。他们两人交往就是从骂开始的。熊先生是在南开中学教书,大概是个语文老师,梁先生写了他的第一本书《究元决疑录》,熊先生批评他了,梁先生就给熊先生写信骂熊先生,熊先生又复信,说你骂得好,我想和你在一块读书。梁先生就同意,两人就成为朋友了。

梁漱溟(1893.10-1988.)

张建安:所以两人吵吵闹闹了一辈子。

阎秉华:一辈子。交了朋友以后,梁先生介绍熊先生到南京欧阳竟无办的支那内学院学习佛学。熊先生在那儿可是一鸣惊人。他说他刚到那儿的时候,很可怜,和下人住在一起,没有好的衣服铺盖,但是他不管,三年之后,讨论问题时,一鸣惊人,欧阳竟无还专门让他上台讲课。后来,梁先生又介绍熊先生到北大教书。可是熊先生教书以后,两人就又开始互相生气了。怎么就生气呢?和唯识论有关。梁先生保守,讲课时按照唯识论的本身来讲。而熊先生呢,来个《新唯识论》,还有《破〈破新唯识论〉》。这下子可把梁先生给气坏了,说:“我介绍你去,你不是学佛学很有名嘛,怎么来这一套?”

《新唯识论》,熊十力著,商务印书馆2010年12月出版,39.00元

张建安:我看一些资料,基本上还是熊先生发脾气比较多。

阎秉华:梁先生这个人厚道。熊先生就是靠出书挣点钱,平时他没钱,所以很长时间,他的生活费完全是梁先生支付。梁先生零碎发表文章,比熊先生宽裕。两人都把对方当作好朋友,但只要意见不一致,就一定会说出来。熊先生认为梁先生不能搞政治,说他不是搞政治的料,只能在学术上搞研究,发表他的一些实践可以。熊十力也是很反对政治的,他不会那一套。

张建安:他能很清楚地看清自己。他太直,什么话都是实事求是的那一种。

阎秉华:不懂得策略。

张建安:他这个人的脾气也怪。

阎秉华:脾气怪。他家太穷。

张建安:但是,他可以不要蒋介石那么多钱。

阎秉华:那是事实。我是亲耳听到的。勉仁书院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听见他在外面大骂王八蛋。吃完饭我们就问他怎么回事。他哈哈大笑,说:“徐复观拿个一百万的支票,说是蒋介石给我的,我就大骂他王八蛋,把他赶走了。我不要,我怎么能花蒋介石的钱?”嘿嘿,你看这脾气厉害不厉害。那时候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可是他就不要蒋介石的钱。

张建安:前面提到,您老伴对他的两位老师非常尊敬,当作圣人一样看待。可是有时候他在老师面前也很有自己的主张。

阎秉华:是。李渊庭对梁先生也这样。有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熊先生有个毛病,到了晚年以后,有时候把人家古人的话生拉硬扯,要符合他的意思。他晚年两本书出来,梁先生就很不以为然,写文章批评。我和李渊庭看梁先生去了,梁先生正写这篇文章。李渊庭看见梁先生用“卑鄙”两字批评熊先生,闹得要跟梁先生翻脸,不准他用这两个字。李渊庭说:“他人老了,脑子糊涂呀,没有搞清楚。可是你说他卑鄙,就是说他有意识。” 还说:“熊老师和你几十年的交情了,你指出他错就行了,怎么能说他卑鄙呢?他又不是有意识的,也不是图名图利。”当时梁先生是坐着,我是搬个凳子坐在那儿,李渊庭是站在那儿不走。两人僵住啦,我也不敢问呀,最后还是梁先生起来,把那两个字改了,李渊庭看一下才点头了。后来等我写年谱的时候,看他改成啥?改成个“糊涂”。李渊庭就一定要他改这两个字。

张建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阎秉华:那时候熊先生已经去世了。可能是上世纪80年代,但具体的时间我想不起来了。

张建安:您老伴怎样评价熊先生的学问?

阎秉华:李渊庭说熊先生对佛学有革命性的贡献。过去人们把儒佛分开,连梁先生都写了《儒佛异同论》,而熊先生呢,他以儒入佛,把儒佛贯通,使得佛家和儒家只差出家和不出家,而佛家、儒家都是教人如何做人的,都是叫人学好。湖北省在熊先生百年的时候,开过庆祝会,邀请李渊庭参加,他没参加,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就是说熊先生对佛家有革命贡献,使它更大众化。

(作者为北京史记研究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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