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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在火钳上跳着奇妙的舞蹈 (解放日报 )(李新文)

 阅读美丽星空 2020-01-29

年,在火钳上跳着奇妙的舞蹈

2020年01月28日   08: 春节特刊/朝花    


李新文

爹说,把火钳取下来,准备煮腊肉。说这话时,我感到年关悄然降临。至少,一年的时光在火钳上积压了厚厚一层,甚至看得见时光堆积的纹路。我把挂在泥墙上的火钳取下来,稍稍打量,发现火钳不光凸显着阳刚之气,还仿佛是对日子的一种承诺。随手张开,两根铁杆儿张成不大不小的“八”字。这字儿大约也隐含着一些愿想吧,比如,往柴堆或火塘里一伸,用力一夹,那些个柴棍儿、树蔸儿、火粒儿、红茴儿或糍粑什么的,就有了走向,成为年关的支点。

火钳通常不用,只有年关腊月才派上用场。

我不知火钳是不是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倒觉得记忆深处的火,像是沿着它的方向,走向只可意会的场域。

片刻,火塘燃起来——起先,火光只是一簇,然后是两簇、三簇,或者更多。这情形,好比跳着一支奇妙的舞蹈,将一个家的温暖融入其中,也将爹那古铜色的面盘照亮,恍惚看见年关的喜气在他脸上流淌。另外,还有一个个与火有关的分子在火塘上空交集,游走,翻涌,升降,形成不可多得的场。自然,火钳更不含糊,顺着我爹的目光和伸展的手,把一旁码着的木块儿夹着,而后穿过空气与时间,左一块,右一块,下一块,上一块极有章法地架在火塘上,架成一个年关应有的姿态。此时的火,将木块里隐藏的激情通通展示出来,以不可遏制的方式推向极致,很像上演一场剧目,又像一种心情的表达。爹吁口气,用火钳往架起的柴火下挖个小洞,说是火要空心,人要忠心。

我一头雾水,却望见满火塘烧得精神气儿十足,好不热烈。

如此忙活一会,他把家伙什往火塘砖上一放说,不许动。我说好。随即,他又将三脚铁架连同盛满腊肉的鼎锅支在火塘中央,不觉中,有了埋锅而炊的气象。火“呼呼烈烈”,鼎锅一言不发,却感觉得到里面正在发生一场深刻的变化。这状态,大概是一个年关最想看到的吧。然而,对我来说,不动是不行的,手和心都在发痒。果然,爹一走,立马拽着火钳在里面一顿东戳西戳,总以为他架的柴火不尽人意,需要修改。可一修一改,火焰暗淡下来,甚而半明不灭,像落了阳气。由此,我疑心火也是有脾气的,不由兀自紧张起来。

爹一进门,气得发抖,眼一鼓,直愣愣甩来一句:番子,滚开些。然后重新摆弄,好在没过多久,又恢复了元气。番子,啥意思?大约在怪我捣乱。只是,此刻的火塘里不单跳动着年的舞蹈,还散发着浓郁的腊肉香味。透过火光,我分明瞧见数不清的香气在缭绕,把一个屋子填得爆满。番子。番子。番子。这词语再次从爹的牙齿缝里蹦出时,我一闪身逃向屋外,生怕吃他一火钳。

但更多的时候是不逃走,赶也赶不走。夜深人静,户外的寒风一个劲地奔跑,把后山上的青皮树刮得“呜哧”一片响。这个时候,连最喜欢夜夜悲啼的猫头鹰也不叫了,躲在巢里,酣眠。而我们却不眠,非但不眠,还在跟夜一争长短,吵着闹着吃点什么。无奈,娘只好从床边的大坛里拣一碗糍粑,随后用火钳夹着,一块挨着一块放到火塘边烤,那样子,不亚于一种列队。火烧得正旺,通红的颜色把一束束火光喷射出来,照在糍粑上,像绘制出的火红图案。其实,真正火红的是我们馋得发紧的心。一双双目光聚在糍粑上,像一根根线条向着一个目标迈进,又像丈量人与年关之间的距离。

即便如此,你还是只得耐心等待。而等待是个慢与长的词,譬如我们在盼望中等来了年关、通红的火塘,还有悄然生长的年轮。或许,这一切浓缩在慢与长的等待里。等等这些,爹自然不懂,只管津津有味抿着煨热的烧酒,要不哼几句戏文,把年关的气氛弄得有些看头。就在他抿着烧酒时,娘用火钳将一块块糍粑翻过来,接着烤,宛如一次生命的涅槃。不一会儿,食物有了香气,继而慢慢鼓胀起来,胀得像个馒头,并穿了小孔,一股股白气直往外冒,一如浪漫的叙事。

自然,第一块糍粑烤熟后,少不了争吵。粗大的喊叫声,把空气震得东倒西歪。这会儿,我最小的弟弟压根不买孔融让梨的账,一下倒在地上,乱蹬乱踢,貌似耍赖的泼妇。乡谚话说:光棍怕痞子,痞子怕邋遢。不用问,他在耍无赖,不讲半点面子。无须考虑,这糍粑自然被他占去,然后是喜笑颜开,然后是敞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嚼,只恨不能一下吞掉。我痴痴望着,不知不觉,舌苔上溜出一串口水。

看来,我是等不及了,赶紧用火钳将糍粑夹着,放在火上直接烧。然而火太旺了,眨眼间被烧得黑乎乎的,左看右看,像个黑炭团。糊的气味密密行走,似能看得清奔跑的轨迹。这时,爹从迷迷糊糊的打盹中醒来,抛出四个字:糊了,糊了。可我满不在乎,立马来个火中取栗,张嘴便是一口,结果烫得舌头打战,牙齿打嗑,就算不停吹气也无济于事,只好就地取材用火钳夹着,吃得满嘴黑乎乎的。便想,假如火钳也长着一双眼睛,定然把我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

一时半会儿,果然看见娘捏着火钳伸进火堆,张开又合拢,把通红的火屎夹着,一个接一个放进瓦坛,末了,又将饭碗盖上。只是,那由火光组成的弧线,像是一把火钳给带来的。不由暗想,火钳不光像乡下人另一种形式的手,更仿佛是日子的延伸。

爹时常也在逼我们,用火钳逼。直到现在,一想起火钳,我仍无由地发怵。因而,面对儿子每次考试的分数,都淡然一笑,打心眼里不想用一个“逼”字,增添他的心灵重荷。想想看,一把庸常的火钳在时间里穿越,丈量着人间的岁月和生命,可谁又丈量过它的岁月和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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