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叙事：《红楼梦》首次出版应在姑苏

清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江南出版中心的姑苏城的书市上，出现了一本新书。苏州每年都有新书问世，书市里新添本把新书，不是稀奇事，但此书一出，就让许多读者惊喜，很快就成为书市上的热销书。

一家叫萃文书屋的出版商，以木活字本印刷的形式，推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书封面题《绣像红楼梦》，扉页题《新镌绣像红楼梦》，回首及书口均题《红楼梦》，这本书共一百二十回，是中国读者第一次见到故事完整的《红楼梦》。对萃文书屋目前所知信息极少，因为首版了《红楼梦》，大家就关心是哪里的出版商。或认为是苏州的。笔者想，抄本在北京卖大街多年而没有出版，既是苏州人程伟元编辑了，程应该熟悉家乡出版业、回苏州来找出版商排印此书较为合理。萃文书屋推出这本新书颇为用心，配了24幅图像。按明、清时的说法，小说书前印的以人物形象为主的配图，叫作绣像，但人们习惯不叫《绣像红楼梦》，而是就叫《红楼梦》。

虽然《红楼梦》是第一次正式出版，对读者来说还是首次看到这部小说，但人们很快就喜欢上了，书一售而空。第二年《红楼梦》又重新排印。再印本和首印本的文字略有不同，因此，人们将第一次排印的《红楼梦》称为程甲本，第二年排印的称之为程乙本；又因为《红楼梦》是程伟元和高鹗一起整理的，也称为程高本。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不朽巨作，这部小说的排印问世，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当然也是苏州的骄傲。

程甲本、程乙本今天已很稀少，目前国内藏本屈指可数。2017年6月21日，中国嘉德2017春拍“古籍善本、金石碑帖”专场在北京举槌。此前公私收藏著录中均未曾出现的程甲本《红楼梦》，以20万元起拍，2090万元落槌，加佣金2403.5万元，远超拍前人民币20万至50万元的估价。

 

 

　　

慧眼识宝搜原稿

程甲本卷首，除了24幅绣像外，还有程伟元及高鹗的“序”各一篇。程伟元“序”说：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书成，因并志其缘起，以告海内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为快者欤？小泉程伟元识。

高鹗序文为：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从程伟元的序可以看出，他来到北京后，发现一个文化现象，就是许多人抄写一部叫《石头记》的小说书，放在庙市中出售，一部手抄书要卖几十两银子，看来很受欢迎。

程伟元老老实实地说，从书目来看，这本书应该是一百廿回，他看到的手抄书稿书目是全的，但书稿内容却只有八十回，不是全本。程伟元认为，既然有书目，必然就有书稿。此书好像只是在北京流传，其他地方没有听说过，于是，他就在北京留了意竭力搜罗，从藏书家甚至破纸堆中无不留心，花了几年功夫。此书后面的四十回，程伟元先是只搜到二十余回，后来又在一个摇拨浪鼓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小贩担子上，看到了抄有十多回内容的书稿，就买了回去。细细一看，发现这十几回书和他以前搜到的二十几回书，是一个故事框架的，故事情节大致能够接起来，但有许多地方还不太清楚，不成完璧。

他觉得书稿收集得大致差不多了，没有考虑自说自话编改，而是找了一个叫高鹗的旗人朋友，两人一起来整理这部书稿。程、高对书稿特别是后面四十回作了一些编辑加工，使这部书成为一部一百二十回完整的书。由程伟元联系并出资在苏州出版，他们没有用书的原名《石头记》，而是取名《红楼梦》。

程乙本有程高两人共同撰写的“引言”七条，其中第一、第三条是这样的：

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事，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书中后四十回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程伟元排印的一百廿回《红楼梦》问世后，成了社会普遍认可的定本，《红楼梦》亦终于定稿。程甲本、程乙本以其文本本身的生命力，淘汰掉了那些文字有错讹、内容不全的手抄本，使得抄本再没有市场也不再流行。

 

 

　　

脂砚斋来历不明

但到了1921年，留美回来的学者胡适，大胆假设说《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书。1927年他又发现了来历不明的脂砚斋评点手抄本《红楼梦》（即“甲戌本”，但他对如何获得“甲戌本”不肯透露）。这个本子只有十六回，有很多书页残缺。抄本上有一个自称脂砚斋的人，用红笔（大概是朱砂）在书的上面、回目前、文章旁边，用眉批、旁批或批、回前评论等形式，有的批得多有的批得少，文字亦或多或少，进行了评点。

脂砚斋其人是谁，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什么关系，迄无一致看法，有曹雪芹妻子、叔父、堂兄弟、朋友甚至史湘云等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反正脂砚斋自己就很扑朔迷离，对真实身份不露一点口风，想来不是无意为之。后来，又陆续发现了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等据说是脂砚斋评点的抄本。其实“甲戌本”本子也是“再评”而非第一次评，透露了还有脂砚斋初评的抄本。

脂砚斋成了《红楼梦》的主要评点者，而且各本评点内容并不一样，五四”以后“脂评本陆续出现，使《红楼梦》的研究出现了新的局面。

不仅苏州出去的学者俞平伯先生赞同胡适的观点，更多的学者也肯定脂砚斋评点本，认为脂评本较接近曹雪芹原作。程本《红楼梦》甚至程伟元被低评。

现存各残本上的脂评有三千多条，让人觉得此人挺敬业的。其实那些脂评文字，口气还有不一致的，文笔也不好，错字、白字、漏字很多，事实上大量的脂批并没有什么意思。但新红学的学者们致力于考证索隐、挖掘辨析、揣摩猜想，在抄本夹缝中寻找微言大义……形成了“新红学”学派。

他们的主要观点，大致有这样几条，一是脂评本在前，程本在后，脂砚斋认识曹雪芹；二是《红楼梦》是一部曹雪芹所写的自传性质的书；三是脂评本更接近曹雪芹原著，也更符合曹雪芹的思想；四是脂评里面可以钩沉出当时朝野时政的许多秘辛，比如尖锐而重大的政治斗争；五是程伟元、高鹗整理印刷的一百廿回《红楼梦》，有政治目的在内，后四十回是狗尾续貂，是对曹雪芹前八十回的主旨思想的弱化与歪曲。程高本的出现，不仅无功，而且有罪；六是拼命研究曹雪芹和脂砚斋，对程伟元不屑一顾。

　　

程伟元功不可没

然而已有多位学者撰文、出专著，认为脂砚斋是假的，而且脂砚斋在手抄本中所作的评点也就是那些片言只语透露的所谓原创故事信息，和曹雪芹最终创作完成的（哪怕是前八十回）文学作品《红楼梦》，也只能看作是两个概念；而曹雪芹创作的文学故事和程、高改编后出版的文学故事，又是两个文本的概念，人们完全可以分别评论八十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虽然有许多人根据脂评重编续作，但无可否认的是，读者广泛接受的还是程高本。程高本中，许多故事，从文学上看，是很精彩的；许多改动，在文字上是有道理的——今后流传于世的，还将是程高本《红楼梦》。

至于一些文学史著作中，将程伟元列为书商，将高鹗列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这主要依据是，“嘉庆六年，高鹗与著名诗人张问陶一起入闱，任顺天乡试同考官，张有《曾高兰墅鹗同年》七律一首，题下自注：'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诗云：无花无酒耐深秋，洒扫云'房且唱酬。侠气君能空紫塞，艳情人自说《红楼》。逶迟把臂如今雨，得失关心此旧游。弹指十三年已去，朱衣帘外亦回头。’高鹗又有别号曰'红楼外史’（见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二十），胡适等人因而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乃高鹗所续写。然而，后四十回是否确系高鹗续写，目前实尚难肯定。这是因为：（1）除上引张问陶诗注外，别无其他过硬旁证。而张注亦可解作后四十回系高鹗所整理补辑。（2）高鹗和程伟元在程甲、乙本的序文及引言中均谓后四十回的稿子系程伟元历年收集所得，高鹗协助整理。”（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百廿回本《红楼梦》的问世，功劳主要应该归功于程伟元。

对《红楼梦》研究至今，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人能够回答：为何程伟元那个时候，百般搜觅《红楼梦》的抄本，却没有寻觅到曹雪芹的一字片纸和其他信息呢？甚至，当时北京市面上有很多《石头记》手抄本作为商品在出售，为何程伟元一本脂评本也没有搜集到，也没有其他文人看到脂评本而记下片言只语呢？反正，程甲、乙本的横空出世，结束了《红楼梦》的传抄时代，以一百二十回形式，加速了《红楼梦》的传播。

所以，中国人还是应该谢谢程伟元，苏州人更不应该冷落程伟元。然而，程伟元留给我们的背影很淡，苏州人大多不知其人。

   来源《姑苏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