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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安是归处:我和刘绍棠的30年

 于赐小鹰 202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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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网络

我1951年生于刘绍棠的老家儒林村,那时他早已文名在外。他很年轻就活跃在北京文坛,是个本应和我没有任何交集的大作家。但1957年,他被打为“右派”,1966年“文革”到来,他和妻子商议,决定只身回乡避乱。就这样,我和他竟有了命运的相交点。

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他回村第一天出工穿着一身劳动布料的衣服,戴一个大草帽,眉清目秀,高高大大,干干净净的,一看就像是知识分子。我当时才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么熟悉。

有一次,我听村里的老人叫他“宝琴头”,我很奇怪,一问才知是他的小名。我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趣,就总是这样喊他,一喊他就忍不住咯咯地笑。他说,你叫广芹,我叫宝琴,听起来像一家人!我说,我是草头芹,才不跟你一家人呢!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对我说,他的日子就像这个夜,挨不到天亮。我说不管夜有多长,总有天亮的时候,你既然喜欢写作就继续写吧!他说:我不敢写,被人发现,是要罪加一等的!我说:你写吧,有什么事,我给你挡着!

后来他跟我说,我的这句话让他感动了一辈子。

有一天我在路上走,他赶了上来,塞给我一个条子,我打开一看,写着六个字:我是你的阮湄。阮湄是他的小说《知己》的主人公,他希望我成为他的知己。他很紧张,塞给我条子,掉头就走。

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封信。后来,他开始不停地给我写信。每次写好了信,就揣在贴胸的口袋里,一边计算着一边磨磨蹭蹭地在我经常走的路口上等着,见到我,很快地塞给我跑了。他几乎每天写一封信给我,这个习惯他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他离开人世。

正如他所说,我们是“精神上的恋人”。那时,我知道他已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所以,我后来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我们的相识就是个错误。

他爱唱《浏阳河》,他说:你知道吗,这首歌唱的是咱们俩。我纳闷,说:唱我们什么了?他说,浏阳河,正是“刘杨合”,刘绍棠与杨广芹如两条河流一样,必将汇合在一起。1971年他开始慢慢构思与酝酿他的小说《桅顶》。1973年春天,在我生日的那一天,他给我献上了生日礼物——《桅顶》第一卷。他说我就是他的桅顶,给他写作的激情和力量。

那年六月份,村里推荐我报考大学。刘绍棠知道后高兴坏了。却不料公社有人找我谈话,说:你想上大学么?我说:做梦都想。那人接着说:那你带个头斗斗刘绍棠,政审就算通过了。我说什么也不愿答应。那人恼火了,当即说:那好,你的事就明年再说吧!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儒林村,刘绍棠看我神情不对,猜到了几分,问我:公社没通过?我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那等明年再报名吧。

来年六月份,村子里又推荐我考大学,因为那一年我交了一封刘绍棠自己写的批判信。公社看了批判信后,说:写得很好,但是这是书面批判,我们要言行一致。其实,公社和村里说,只要我牵头斗他就行。但是我知道万事就怕有了一个头,牵了这个头,他的苦难日子就开了头。我能做得出来吗?我还是没答应。

第三年六月份,村里又推荐我上大学,再次提出让我带头批刘绍棠。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但这一次我早就铁了心,非常平静地拒绝了公社的要求。从此,这辈子,我将永远留在农村。

1974年刘绍棠信守他的诺言,在我生日那天,《桅顶》卷二,交到了我的手中。他忽然认真地对我说:你当我妻子吧!我吓了一跳,以前他只说“我们的爱情”,现在怎么又进了一步了?他接着说,六年,我们一年比一年亲,一年比一年近。我止了笑:竟然六年了,可是我们有未来吗?

1977年3月,他再次提出娶我。我忧虑地说:“我们俩是不可能的。”他双手一挥:“什么不可能!你什么也不必想了,我非娶你不可!”他拉着我的手来到我母亲的房间里提亲。母亲做梦也没想到我与刘绍棠已经悄悄好了多年,一听就震怒了:“你是有老婆的人,别打我女儿的歪主意!”“我回去离婚!”“你敢离婚,我让你鸡飞蛋打一场空!”妈妈断然拒绝他后,开始骂我,骂着骂着母亲自己也哭了……

那是我最难挨的时刻。这一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但我不愿意这份感情使他为难,那时他已将我们的事告诉了他夫人,我怕他回家后与夫人有争吵。他却跟我说,我对他还有恩,他不能抛下我。他一直要我等他,我虽然明知不可能,可还是答应他说:行。

那段时间很多人上门来提亲,我拗不过我妈只好去相亲。不知怎么的被他知道了,他气冲冲地来质问我。我嗫嚅地说:我只是去看一眼,也没答应。他就更生气了,他说:你如果还是这么没有主见,我就不写作,来看着你!我赶紧说:我等你还不行吗?他说:你发誓!我赶紧说:我发誓。

1979年7月,他的政策得到了落实,他要彻底离开儒林村了。送别那天,我送他去汽车站,路上他对我说,你再等我两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家里的事。我笑笑没有吱声。看着汽车慢慢地开走了,我在心里说1979年一切再见吧!你走了,我也要走了。

走,对于我们两个、对大家都是好事。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的夫人苦等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那就让他们团聚后好好享受一下吧!

这是我们在儒林村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在1980年腊月二十嫁到了张家湾南姚园村,丈夫比我大两岁。出嫁那天,隔壁邻居的大爷,用驴车把我的两箱嫁妆拉到了南姚园村:一箱是我的换洗衣服,一箱是刘绍棠写给我的信,整整一箱的信。

1981年4月刘绍棠知道我嫁人的消息,急急忙忙就寻到我南姚园的家里来,气呼呼地看我。你把我的半条命弄丢了,他说。我没有吭声。后来他又来过我的家好几次,看我的爱人对我真的很好,就放心了。他跟我说,如果他对你不好,我无论如何要把你带走。

从此,我们兄妹相称。见面很少,但他还是坚持给我写信,所以他的一切情况我也都清楚,包括他1989年中风偏瘫。他特别希望我给他写信,所以给我寄来两个信封,信封上通信地址都写好了。我还是没回信。

1996年4月的一个上午,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广芹,这一次我可能过不了关了,有可能是癌症。你来医院看我吧,我需要你给我力量!”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把照片邮一张过去,你看到照片,就当是看到我。他听了,马上高兴地说好。我听他情绪稳下来了,就说,那你好好到床上躺着,别累着了,他很听话地连声答应。我特别的揪心,但我知道,我不能去看他,我帮不了他,反而会害了他。

那年12月,我收到了他的便签,希望我能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刊登出来。我回信答应了他。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事情做好,完成他生前最后的愿望。

1997年3月12日那天早晨,下着雨,我照例去上班。一个高音喇叭在说一条新闻,我好像听到刘绍棠的名字。这时我邻居家一个大嫂飞快地向我跑来,大声地对我说:广芹,刘绍棠死啦!刚才广播上说的。

我愣住了,但是没有哭,也没有停住脚步,我就一直在雨里走。我不知道走了多少个道,就这么走了好几天,就如游魂一样。可是我没有流一滴泪……

我们北京有个风俗,一个人过世十年整的时候,亲属朋友要为他举行一次大祭。因为过了十年这个界,活着的人忘记他,他才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转眼他离世已经十年,我想也到了纪念他的时候,我决定履行对他的承诺,把我和他交往的事情出版,整整五年,终于完成我和他共同的心愿。如此,我对他,终于可以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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