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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宗强先生说,论文写什么呢?写玄学吧! | 卢盛江《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14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答辩时,罗宗强先生和我陪同傅璇琮先生、陈贻焮先生游天津古文化街。另有一张宾馆前的答辩合影相片,可惜未能找到。

南开,这所国内名校,这所国际名校。

肇始于一九○四年,成立于一九一九年,曾与北大、清华并称西南联大。数十年历史,一系列闪亮的名字。著名爱国教育家严范孙,张伯苓,创始于艰难时期。周恩来,作为她的文科第一期学生,从南开走出,到法国,投身革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总理。著名数学家姜立夫,著名物理学家饶毓泰,著名化学家杨石先,著名历史学家蒋廷黻、郑天挺、雷海宗,著名现代文学专家李何林、李霁野。名字前都要冠于「著名」二字。还有竺可桢、汤用彤、范文澜、吴大猷,都曾在这里任教。

到处是变化,到处看到新与旧的交错、交替。

一九七八年唐山地震的痕迹还在,但破烂的防震棚已经拆除,受损的房子外墙是一根根加固水泥柱。脏兮兮的小河沟边,垃圾尘灰飞扬,干打垒式的矮旧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在那可怜地趴着。

但不远处新的教学楼宿舍楼正在建设。最显眼的是正对主干道大中路巍峨的化学新楼,和西边的经济学院楼群。是的,那是一个楼群,三层教学楼旁边,是耸立入云的二十多层高楼,高楼前又有一座蘑菇状的圆形教学楼。和它们相比,灰色外墙的数学新楼就不太起眼了。

一排排三层高的老旧宿舍楼还是那样热闹,年青的学子们让它富于朝气。那旁边,三栋六层高的宿舍新楼一字排开,那崭新的红砖墙体,雪白的楼体勾线和门面,在湛蓝的湖光映衬下,格外气派。

罗先生也迁了新居。但先生不满意。「西伯利亚。」那是南开校园西南一片草荒之地新建的教工宿舍楼,因此先生称之为「西伯利亚」。其实不错。三室,那时是学校面积最大的单元楼房了。位置也好,东边,是所谓金角,阳台本来就大,东向拐进去还有一大块。不久,那里就成了南开新的热闹的中心区,叫西南村。

人更在变化。那天,学校小礼堂举行高级职务教师聘任仪式,全校有教授一百多人,副教授四百多人。那时博士点二十八个,博士生导师五十二人。三十年后,这个数字翻了几番。博士学位授权一级学科就有二十九个,每个一级学科下面都有好几个博士点。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七百多人。一九八一年实行学位制度以来,六年授硕士学位七百多人。而一九八六年一年,就招收硕士研究生一千多人。还有博士生。

那三栋一字排开崭新的六层宿舍楼,就是为研究生盖的。其中一栋还没拆脚手架,研究生们就迫不及待从全国各地一拥而入,住了进来。

天地更宽了。那六层顶楼,走廊东头一个大大的阳台。立于阳台,可以极目远眺。近处东面,是宽阔的运动场,北面,是一大片湖面。远处,都可以望到十几里路之外,东面可以远眺佟楼,北面可以遥望海光寺。至于南面,更是一马平川,想望多远就望多远,直到天际地平线。

天津也在变化。老旧平房正在拆除重建。南开校园东南面的拥挤路口,正在建天津市第一座宽敞的立交桥。不远处的水上公园旁,天津电视发射塔正在兴建。我们立于六层顶楼阳台,看着这座据称曾是亚洲第一高建筑的天塔一天天往上长,直至耸入云天。

又是一大串令人钦敬的名字,都是南开校园现实生活中人们熟知的。陈省身,吴大猷,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国际一流学者,有的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是南开的名誉博士,名誉教授。何炳林、陈荣悌、陈茹玉、申泮文、戴树桂、吴大任,藤维藻、谷书堂、薛敬孝、钱荣堃、魏埙、熊性美,魏宏运、吴廷璆、杨志玖、杨翼骧、王玉哲、吴廷璆、来新夏、刘泽华、冯尔康,温公颐、陈晏清、方克立。化学的,物理的,数学的,经济的,历史的,哲学的,当然还有中文的,除罗先生之外,还有朱维之、王达津、朱一玄,后来还有叶嘉莹。他们当中有院士,他们有的从国外留学归来,都是国际国内知名教授,顶尖学者。每个名字背后,都是厚重的学术成果。

各种学术报告,国际知名学者,国内知名教授。各种学术沙龙,讨论传统文化,国际问题,现实问题。我因此听了项楚先生的讲座。项楚先生是罗先生大学同学,四川大学教授,著名的敦煌学家和俗文化研究大家。还听了其它讲座。真是开阔视野。不论老一辈,还是中年、青年一辈,都在做事。做研究,做学术,写论文,写书,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国内的,国际的。

入学是十月,但我感到是春意。八十年代整个是春天,是社会的春天,也是学术的春天。全国科学大会上,「科学的春天」 的报告,那声音犹在回响。是的,那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春天。

博士三年,又一次学生集体生活。

就住在那三栋一字排开的宿舍新楼。由北到南,十六栋,十七栋,加上还未完工的十八栋。十七栋,顶层六楼,基本上都住的博士,那一届只招了二十几个博士。前一届还没有毕业,第二年第三年又招了一批。十六栋住了一些,其余的都住在十七栋。所以对外说,住十七栋六楼,就知道是博士生。

化学的物理的基本上在实验室,白天见不着。文科的多在宿舍或者图书馆看书做事。吃饭的时候,都会从屋里出来,东头那大大的阳台特别好。从食堂打饭菜回来,特别是晚饭,手端着饭菜,都会到阳台聚谈。春天或秋冬晴暖时分,阳台上特别舒服。夏天晚上,阳台又是乘凉的好去处。

不是吃饭时候,做事累了,也会从屋里出来,到阳台上伸伸腰脚,眺望远景,放松一下。东边的大操场如果开运动会什么的,还可以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作首长接见状,向操场聚会的师生招手:「同志们好!」天黑了,兴致来了,有时还从屋里拉根电线,挑灯夜谈。

聊天,说闲话。说各专业的趣事。说各自的导师到哪里开会回来,带回什么消息,国内的,国际的,英国的,美国的,日本的。有时还能知道院士的消息,因为有的导师就是院士。我们因此知道拓朴学,知道高分子,知道元素所,知道世界上一些划时代的科学论文,常常只有一两页纸。当然也知道南开化学厉害,经济厉害,历史厉害,在全国排二排三,有的专业甚至排名第一。

这是南开的骄子。学校把这些人当宝贝。担心研究生们吃不好,开座谈会专门讨论如何改进食堂工作,改善伙食。又担心博士们成天看书做实验不锻炼,影响身体,专门组织博士生跳舞。知道博士生们不愿多跑路,便把舞会办到楼上。六楼中段往洗手间,有一个过道式的厅。加上旁边走廊,大致可以容一二十个人。专门找了会跳舞的女生,容貌身材好。就在门口,博士生们开门就是,又是周末。女生舞伴们先是静候,后是主动邀请。博士生都是男生,就是不跳。先还围着看看,后来一个个散去。硬把那些热情漂亮的女生舞伴冷落在一旁。

和几个数学的玩得比较好。一屋住两个人。和我同屋的就是数学的,叫王向军。但一开始和王向军却合不来。他爱喝酒,而且时不时邀一班外面的人到屋里喝酒。爱抽烟。要么就整天不做事,要么就通宵达旦做事,而且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我习惯白天做事,爱安静,晚上睡觉一盏灯就在床前刺眼地亮着,整个房间烟腾雾罩,特别受不了。

我和他年龄相差十多岁。那时,文科的博士生年龄一般比较大,都有三十几岁,理科的比较年轻,都只二十几岁,王向军年龄尤小。可我提出意见,他却爱理不理似的,眼睛看着别处,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是吗?」

后来其它的数学的告诉我说,王向军做的是拓朴,这是数学里最难做的,全靠空间想象,漫无边际的严密思维。那是非常艰苦的思考,一旦进入思考过程,不能停止,要一路想下去,一环扣一环地想下去,直到有一个结果。一般人想不出来,但王向军聪明,有才,能思考。我才理解,为了全身心沉浸于拓朴的思考,他要一支烟接着一支烟,为了想通一个问题,常常几天几夜不能睡觉。

这太累了。因此要放松,要喝酒。他是河北人,性直仗义,当地有很多朋友,因此常聚在一起喝酒。

理解之后,我也就不在意。他的朋友来喝酒,我就到阅览室看书,或者到外面走一走。晚上,就在床前挂个东西,挡一挡灯光。好在我适应能力强,晚上还能睡着。

他也不再大大咧咧,开始留意小节。有朋友来,有时带到外面聚餐。晚上不开大灯,只开桌前小灯,并且也用东西挡着。抽烟似乎没有办法,有几次我发现他晚上轻手轻脚,走到门外,抽一支烟,进来再接着思考做事。这让我反而不好意思。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叫他小王。我们一起留校,两家常有来往,有时一起聚餐。几次评职称,都错过了,他一点也不在意,「管他呢!」照样抽烟喝酒,朋友相聚,当然也照样思考他的拓朴学。结婚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一套很宽敞的单元房,太太仍然受不了,和他离婚了。

中文系那一年招了两名博士生,和我一同入学的有肖占鹏。在职的,本科硕士都在南开大学,导师是王达津先生。六十年代初,王达津先生就是罗宗强先生的研究生导师。肖占鹏有才,能力强,长得英俊帅气。读本科时就显露才华,作为培养对象,毕业时,共青团中央要他。南开做工作,把他留下来。博士期间,成立博士生会,第一届,他是秘书长,第二届,他是主席。毕业后,仕至天津市出版局局长,一个人同时管着下面三家大出版社,还兼着在南开中文系带博士生,帮着罗先生做大项目。

人也极好。对导师王达津先生极好。王达津先生家里有大小事,需要帮忙,或者拿不定主意,总是说:「找肖占鹏来。」对中文系师生上下也很好。后来身居局职,不论什么事,找到他,总是尽力帮忙。

对我自然很好。博士招生考试,同一考场,初次相识。我原花钱住招待所,他马上给我在研究生宿舍把住处一切都安排妥当。床是单正平的,被子是王立新的。单正平、王立新都是肖占鹏的好友,也是才子,王立新后来留校,成为希伯来文学研究专家,汉语学院院长。单正平则不太顺。性直,又受(国讳)风波牵连,硕士毕业和后来博士毕业,两次报留校,都被拿下。后来去海南。写杂文,出过集子,成为国内一家。因题目多有敏感话题,后来的杂文集也出不了。

他们对罗先生特别尊敬,肖占鹏因此对我也特别关照,「罗先生看中的人,没错。」毕业留校后,特别是升任局职之后,有事找他,只要开了口,他必周到办全。

都是精英。化学的,物理的,数学的,经济的,历史的,哲学的。他们的导师,很多就在前面那串令人钦敬的名字里。这些博士也都经他们导师精心挑选,除前面说过的肖占鹏、王向军,数学的,杨庆季、王运通、秦前清,到武汉大学,到美国,留学,定居。化学的,有留校,到人民大会堂领取国家科学大奖,有到广东创业的,不一两年,传回消息,在那边有了自己的产业,买了地,盖了大房子。哲学的,王南湜,后来是哲学系主任。历史的,朱凤瀚、赵伯雄、张国刚,李治安、杨栋梁,或在南开,或在北大、清华,或是国家历史博士馆的馆长,南开历史学院、日本研究院的院长,古籍研究所的所长。经济的,也有清华学科带头人,天津市政府部门负责人。

当然也有意外。一博士,才华能力出众,受(国讳)风波牵连,开除党籍,几次评上不职称。但后来学术上还是起来。一个化学的,才貌均俊,到日本,做实验,接触化学用品太多,得癌症不幸早逝。还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英俊有才识思想,女子貌美有才且开朗热情,双双博士,到美国,高速路上一场车祸,被来车死死压在车底下。

学习生活是紧张的。

课程不多。两门外语,一外日语,二外英语。看似简单,其实吃力。难度加大。研究生有中期筛选,其它课有弹性,一外是硬碰硬。压力很大,再不敢掉以轻心。语法重新系统弄一遍,正常教材之外,惯用型,各种语法专用书,一大堆找来。词典随身带,背单词,商务的《简明日汉词典》默读了一遍又一遍,翻破了一本,又买了一本。录音机,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涉险,专业翻译只是勉强过关。日语啊日语!真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英语相对比较简单。基本的语法,基本的词汇。但也不知深浅,不知要学到什么程度。英语老师很好,叫夏维华,一位非常慈和的老先生。江西老乡,对我特别好。夏老师夫人姓陈,是附小的老师,上海人。毕业留校后,为太太调动找工作,还有其它事,夏老师和陈老师都为我们四处想办法。夏老师有位老母亲,我们称夏奶奶,也特别慈和。陈老师作为媳妇,对夏奶奶百依百顺。夏奶奶九十多岁仙逝。夏老师也年过九十,仍然健康。用得一句老话,叫仁者多寿。夏老师英语课讲得清楚,考试也不太难,都过关,我的分数不低,八十多分。

政治课,开学上了一次课。老师布置书目。书目比较简单。「大家都是博士,都有水平。自己看吧。」临考前又上一次课,再讲一些内容。大家问:「这是不是考试范围?」老师不作声,只是笑笑。考试果然在范围之内。这让我省了不少心。大家都过关,不过成绩都不高。几道大论述题,我自觉答得不错,但只有七十多分。

专业课简单。魏晋诗文,还有老庄思想。

「关键是论文。」罗先生说。

九月从江西专程到南开,几门入学考试结束,我去拜望,罗先生就喃喃自语:「论文写什么呢?」入学之后,安顿好住处,再去拜望,先生又是喃喃自语:「论文写什么呢?」

开学好些日子,罗先生说:「写玄学吧!写魏晋玄学与文学。」过些日子,罗先生又说一遍:「写玄学吧!写魏晋玄学与文学思想。」

但具体怎么写,先生没说。只是接着说:「做一个目录吧!把相关研究成果找出来。」具体怎么做目录,也没有说。

先生没有多说。后来我理解,这不需要多讲。读博士,重要的是悟。导师最重要的是指导,是指引一个方向。做学术,方向很重要。其余的,要自己悟。脑瓜不开窍,才要手把手地教。这没法读博士,也没法做学问。

答辩会上,我在陈述。

先生实际指引了一个大的方向。魏晋玄学与文学是一个方向,先做目录,是又一个方向。原典当然重要,但这是不言自明的。进入研究,自然要知道相关原典,自然要进入原典。

做目录,颇费了时间。关于魏晋玄学与文学,有哪些研究成果,哪些研究论文和著作?全要弄清。到哪里找这些论文论著?要靠自己摸索。那时没有网络和计算机,全靠手检。

先找人家编好出版的几个现成目录书。古代文学的,古代哲学的。魏晋文学一块,玄学一块,与玄学有关,老庄和《周易》的也得找出来。现成的目录书肯定不全。至少近年的没有。于是查书库和学术期刊。书库里玄学、魏晋文学相关的研究著作,学术期刊刊登的相关论文。一本一本地翻,一篇一篇地录。

这还不够。因为南开书库没有的书和期刊怎么办?于是找到《全国报刊目录》和《全国总书目》。国内(港台除外)出版的著作,报刊发表的文章,全都有了。

钢笔,手写,笔记本做了满满两大本,后来又陆续有补充。那时没有条件去找港台的和国外的。国内大陆的,基本全了。

收获很大。有的只看题目,就知道是否有价值。顺着目录,可以很快找到需要的论文论著。研究现状了如指掌。知道提出了哪些问题,解决了哪些问题,需要解决哪些问题,知道进一步的研究方向。

这时,罗先生送我新着,就是那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讲了一次。在他那三间新居的客厅,沙发围坐着。除我之外,有阮国华,还有张毅。阮国华已经从黄石调过来,张毅先读南开的硕士,我入学第二年,考取罗先生的博士生。阮国华和张毅这时都是罗先生科研规划「中国文学思想史」的成员。张毅写宋代,阮国华计划写明代。

以文学思想史课题讨论会的形式,讲的是「建安文学思想」。

罗先生让我到北京图书馆复印了一部书,台湾某学者的著作。也是做中国文学思想史。这位学者计划用五到六年时间全部写完。罗先生大吃一惊。罗先生也做文学思想史,仅隋唐五代一部,就用了七八年时间,后来的魏晋南北朝,还有明代,每一部都是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台湾这位学者居然只用五到六年时间,就要把从先秦到近代全部写下来。这位学者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已经出版,罗先生正做的正是《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题目完全重合。

罗先生于是一定要看到这部书,看他是怎么做的。我到北京,把这部五六十万字的书复印回来。罗先生看过,释下重负。原来,这部书的写法,政治社会背景一块,作家创作一块,文学理论一块。政治社会背景不过把历史复述一遍,作家创作不过把文学史复述一遍,文学理论则把批评史复述一遍。基本没有什么新东西。罗先生批了四个字:「大而无当。」

那次讲建安文学思想之后,没有再给我讲过课。他给本科生、硕士研究生开课,我要去听。他不让,说,那都是一般的东西。「自己看书吧。」但平时有问题闲聊交谈比较多。谈学术现状,学术界谁谁谁在做什么,谁谁谁的治学特点是什么,谁的东西有货色,谁的东西没有多少看头。罗先生的眼界非常高。讲到「德才学识」。罗先生说:

「最重要的是识。」

我的博士论文怎么写,罗先生没有具体讲。但我明白,关键是实践,自己看书,自己实践去体会。《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和他讲的「建安文学思想」就是样板,就是标本。不能像台湾那位学者那样写,不能大而无当。眼界要高,要有货色,有见识。

但是,谈何容易!看起来就是那点东西。玄学,就一个王弼,一个郭象。魏晋诗文,就那么几个作家,玄言诗,就那么几首。但是,问题在哪里?玄学有人做了,文学更有人做了,说清楚了吗?玄学怎样影响文学?只是一个玄言诗吗?玄学,有和无,自生,独化,只是哲学问题,还是同时是现实问题,是社会思潮?它怎样成为社会思潮?怎样影响士人心态?

越想问题越多,越想头绪越乱。

当时我不知道,罗先生正做《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后来他出了书,我才知道。已经形成了很多想法,但是他当时都没有讲。

他不愿打乱我的思路,他是让我独立思考。

如果那时,罗先生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全告诉我,我可能便捷很多。但是,很可能就完全落到现成的框框里。罗先生的思想太厉害了,我不能不陷进去。陷进去,很可能就出不来。出不来,就很难有自己的思考。

没有办法,只有独立思考,深入到材料当中去,深入到问题当中去。这是训练。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找到事物之间联系,找到历史发展脉络,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思维的训练,学术的训练,这是切切实实的训练。

这是读博士三年最大的收获,也是后来跟从罗先生二十多年最大的收获。不是授之以鱼,而是授之以渔,而且这「渔」靠自己悟出来。先生指引一个方向,一个前景无限广阔的方向,剩下自己去悟,去探索。

头绪一点点清楚了,问题慢慢浮现了,也一步步深入了。有和无,自生和独化,其实质弄清楚了,玄学与士人心态,与文学,是有联系的,两汉经学到魏晋玄学,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玄学与文学,从正始到西晋,到东晋,到陶渊明,是有一个发展脉络的。……

当这些出现在脑海不停游转的时候,当历史的生动面貌逐渐浮现在眼前的时候,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一种在大海里畅游,登于峰顶尽情远眺的感觉。

论文一点一点出来,一章一章写好,送先生看。第一章,送上去,心悬着,有点像等候法院判决似的。一天,两天,三天。终于等来先生发话。只两个字:「可以。」第二章,先生说:「接着写下去。」第三章,先生指着其中一节,说,「确实是这样。」这一段,是以前没有人注意的。

进入一九(国讳)年四月。论文正紧张,却很难静下心来。

大字报,演讲,游行。学校有个学生第三食堂,三食堂前是交叉路口,一块空地,上课下课的,来吃饭的,必经之地。那些日子每天聚满了人。看周围墙上满贴着的大字报,听人慷慨激昂的演讲。教室,宿舍,食堂,都在谈论。时而,有人振臂一呼,呼拉拉长队人马便像潮水一样浩浩荡荡开出校门,走上街头。

北京,天安门广场,更牵动着人心。南开也有学生去。火车去不了,就骑自行车。回来的人说:「人太多了,人山人海!」「太……,天摇地动!

研究生几栋楼也骚动着。研究生们,博士生们,都急急匆匆。匆匆去吃饭,匆匆看报纸,看大字报,听演讲,听广播,听各种消息。当然,还要匆匆看书做论文。六楼阳台,聚得更多了。话题都是一个,时局。

那天,清早。一个多月来都是喧腾,骚动,那天清早却出奇的安静。都在睡,其实都没睡。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北京出事了!」声音过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漫长的几分钟,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接着有人大呼:「游行去!」呼拉拉,从宿舍涌出,汇集,潮水一般,漫过校园,涌上街头。

有去北京的同学回来了。「啊,太……」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在床上整整静躺了一周,才缓过神来。

几天过后,一切消停。我重新回到论文。强力静下心来,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时局变动,担心整治秩序,取消毕业。最后一章匆匆扫尾。

显然不满意。罗先生沉想了好一会,决定还是组织答辩。

尊敬的傅璇琮先生签署的答辩委员会决议。

到北京送论文。走出火车,走出北京站。那时还只有北京站。四处是士兵,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找住处。一家旅馆,一问哪来的,南开大学,一看证件,学生,再问到哪去,北大。回答:「没房间了。」再一家,又没房间。再一家仍然没有。那时最忌讳的是大学生,我恰恰是大学生,而且是去北京大学的天津学生。

最后很偏,一家大车店一样的旅馆。总算让住。十几人一间,地铺一字排开,都是乡下农民进城办事的。

半夜,两三点钟吧。严厉的喝叫声把人从睡梦中惊醒:

「起来!起来!都起来!快!」

强烈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等睁开眼睛,眼前赫然站立两名士兵,又是全副武装,手端冲锋枪,胸前一排弹夹。

「把行李都打开,检查!快!」

邻铺农民打开一个个蛇皮袋,大大小小。士兵扫一眼,盯住了我。我是学生模样。

「从哪来?」「天津。」

「天津哪里?」「南开大学。」

「到哪去?」「北京大学。」

士兵顿时警觉。盯住了我的包。

 「这是什么?」

那是我的论文。要送专家评审。那时还是原始的油印,大大的字,厚厚的纸,只能印单面,双页对折。论文字数不多,二十万字,却是厚厚的一大本。几本论文,就是满满的一大包。

那时最忌讳的是印刷品。他们的长官布置他们的任务,应该是重点查印刷品,查学生。我是学生,一大包正是印刷品。

我向他们解释,这是博士论文,要答辩,送专家评审,专家在北京大学。两个年轻士兵翻了翻,看不懂,也听不懂。

「答辩,什么答辩?博士,什么博士?」

那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解释了半天。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那年代,博士太少了,至于答辩,年轻的士兵更不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最后,请来一个军官模样,他们叫他连长。连长问道:

「你是博士?」

我解释说,现在还不是博士,论文答辩通过了,经过学位委员会审查通过,就是博士。又解释说,答辩前,博士论文要送专家评审,专家评审通过,才能进行答辩。我就是去北京大学送博士论文。连长翻了翻论文,也看不懂。

「这是博士论文?」

语气已和缓许多,可以看出他新鲜好奇中带着一点羡慕。

一夜平安过去。十几天之后,论文要举行答辩会。再去北京,专程接答辩委员。到北大,先要找好出租车。找到一辆,问:

「到哪里去?」「到北京站。」

「要不要经过长安街?」「当然要。」

「不去。」

问为什么?你又不是暴乱分子。「子弹又不长眼睛。它知道你是什么分子!」给他加钱,也不去。「钱值什么?命值钱。」再找一辆,不去,又找一辆,还是不去。最后好不容易有一辆愿去。

要记住三位先生:傅璇琮先生,陈贻焮先生,张少康先生。他们是沿着司机们都不敢走的路线,乘车穿行于尚是戒严状态的城区,到北京站,到天津。

答辩如期举行。傅璇琮先生是答辩主席,答辩委员是陈贻焮先生,张少康先生,南开的王达津先生,还有罗宗强先生,这是答辩委员。另外,答辩会郝世峰先生,鲁德才先生也在场。

这应该是人生的重要时刻,应该是向各位先生认真请教的极好机会。但那紧张的情势,我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多少年之后,我才得以细细回味几位先生的教诲,才有机会再次向几位先生请教。

答辩通过,校学位委员会审查。全校就二十几个博士,审查是严格的。罗先生后来告诉我,每个导师要在学位委员会上陈述几分钟,说明论文的价值。不同的专业,特别是理科的学科委员们,学校的学术权威们,要了解论文的价值,然后投下庄严的一票。

第一届博士,据说有的高校在大礼堂举行答辩,书记校长全体参加。第一批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在北京举行,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后来的博士,都有隆重的毕业典礼和学位授予仪式,身穿博士服,头戴博士帽,校长郑重地一个个拨穗。

罗宗强先生和王达津先生在答辩会上。

时值形势紧张时期,躲在一家宾馆的一间小房间里答辩。

我那一年,除了审查的严格之外,其它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宣传,挤坐在学校宾馆的一个小小房间,悄悄举行答辩。毕业证书和博士学位证书,是简单一个通知,自己到办公室领取。

一切停当。那一天,中文系老教授鲁德才先生急匆匆爬上六楼,把办好的报到证件给我。他负责研究生事务。

「快去办报到手续,七月最后一天,明天报到,还可以拿半个月的工资。」

这是一九(国讳)年七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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