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阿敏:葛晓音教授访谈录(一)| 尔雅国学报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采访人:杨阿敏

时间:2018年7月21日

地点:葛晓音教授北京家中

本期主要内容:读研之前的学习生活经历

杨阿敏:请先介绍一下您小时候的家庭生活情况?

葛晓音:1946年出生在上海江湾五角场。我的母亲是一位小学老师,我父亲是京剧团的编剧。上海原来有所谓的三大舞台:天蟾舞台,共舞台,大世界。他是共舞台的编剧,后来改成新华京剧团。我家就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不过我大概两岁多的时候,就被送到我的外祖母家寄养。我是在无锡长大的。

记得小时候外婆家原先是租住在无锡西门外,棉花巷的一个姓张的大户人家的大宅子里面,叫做“张洞里”。那个大宅子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建筑,有前后花园,梧桐院,还有水池、假山、小桥。四十年代末,社会比较乱,院门永远是关着的,不让小孩出去,所以我几乎就是关在这个宅院里长到四五岁的。宅院的主楼虽然是一栋洋房,但前后花园基本都是按照中国古代传统的庭院设计的,也稍微有一点西式花园的装饰。这使我后来读到一些描写庭院的古典诗词就觉得特别亲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环境中。而且那个大院打开后门就是一个池塘,不远处又有一条河,特别像南方乐府民歌里描写的那种风景。我还记得上高中时,语文老师出作文题“我的童年”,我写的就是这几年生活的回忆,语文老师都不相信。他说你是看巴金的《家》《春》《秋》看多了编出来的吧!那时候上海住在弄堂里的人都很难想象那种生活环境。

后来“张洞里”好像是被政府收回去了,我们就搬出来,租住在棉花巷的一个大杂院里面。我五岁就上了小学,在无锡读小学到四年级,那个时候无锡没有什么上学的年龄限制。小学这几年几乎是浑浑噩噩过来的,我都记不清读了些什么东西。反而记得小学在一座古庙里,教室在大殿上,有点可怕。因为年纪太小,上学觉得累了,就跟老师说我要回家,我家就在小学对面。后来到了五年级的时候,我父母把我接到了上海,小学的五、六年级,还有初中、高中是在上海读完的。

棉花巷的那个杂院、门外那条用碎花岗石铺的小街,还有街边的房子大体上都是民国时期的旧貌,一年四季的各种传统民俗也都很有趣味,这些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所以,每当看到古代典籍里描写的这些东西我都觉得特别亲切。这些经历如果说有点什么影响的话,可能打下了我后来喜欢历史、文学的一个基础。

杨阿敏:您中学都是在上海念的,请您回顾一下中学的学习情况?

葛晓音:小学的学习其实不好,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上课喜欢说话,不太专心。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偏科,只喜欢历史和文学,数理化不好。尤其数学不好,差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经常不及格。偶尔有一次不知道怎么考了一个四分,就是良了。居然校领导还让我在全校大会上报告自己是怎么进步的,我都觉得莫名其妙。但语文和历史确实非常好,每次一到考语文和历史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围着问我问题,一到考数学就轮到我哭鼻子了。

我的初中是上海市复兴中学,是上海的重点中学,现在也很有名,数学教学特别好。偏偏我数学特别差,所以后来初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这个学校。考了另外一所高中,这个高中是新建的,叫做上海市长风中学。老师可能都是临时凑来的,水平有高有低。但特别幸运的是我的英文老师和语文老师非常好,他们都对我很偏心,所以我到了高中之后,英文、历史、文学这方面是很拔尖的。而数理化也不是那么差,大概是初中时数学提前教了不少,到高中不觉得太难了。所以在学校里经常被评为三好生,也算是班里比较早加入共青团的。

我那时最喜欢的是绘画,其实我初中的时候就曾经想报考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到了高中时,我还是不死心,想继续考美院。当时我舅公,也就是外祖母的弟弟,叫钱松喦,后来是江苏国画院的院长,是一个著名的国画家。我妈就把我的画寄给他看,看我有没有考取美术学院的希望,舅公回信说不错,又把我的画寄给当时上海画院的应野平先生,也是一个著名的画家,他也说不错,考上是很有希望的。但是据他所知,1963年以后美术学院就不会再招生了。果然, 1963年除了工艺美院,全国美术学院都没有招生。我很沮丧,高考时只得改变志愿报了中文系。

我从初中到高中,主要的精力都是放在绘画上。记得我们初中的美术老师特别好,他姓陈,好像是丰子恺先生的学生,曾经带我们美术小组的学生去丰子恺家中拜访。丰子恺先生住的是一座花园洋房,我还记得他一头白发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的样子。高中的时候,我也是做完功课就画画,也参加学校的美术班。学校的一些宣传画都是我画的。当时自己立志将来要做一个画家。至于在功课方面,兴趣还是在文学和历史方面。

我父亲是京剧团的编剧,他们那个剧团是自负盈亏的,相当于现在所说的民营剧团,没有政府补贴。他们经常要编一些连环本戏吸引观众,就是能够一出接一出连续演的剧本。所以家里剧本和历史小说特别多,《三侠五义》《包公案》《施公案》什么的,还有古代文学的经典作品,凡是家里有的书我全部都搜来看了。那时我的功课也不像现在的学生那么紧张,所以有很多时间可以看闲书。

大概是1961年还是62年的时候,上海文化局组织一些编剧整理京剧的老剧本。我原来以为京剧的剧本是很少的,但是实际上有很多流传下来的剧目,没人整理。那时候我父亲经常拎着一摞一摞的白皮本回来,就是没有正式出版的剧本。他整理我就在旁边当故事看,很快就把所有这些等待整理的剧本,通通看完了。所以脑子里装的东西特别杂。

我父亲也喜欢读小说,高中时学校给我了一个上海虹口区图书馆的借书卡,我父亲就经常让我到图书馆去借书。那时我借的书,印象中记得几乎全是西方和俄罗斯的文学名著,英国、法国和俄国的最多,美国的看得很少,主要是1819世纪的名著,那时候就知道了很多西方文学史当中的大作家。我父亲看完一本,我就跟着看一本。看完还回去以后立刻再借。那段生活我觉得还真是挺带劲的,有时我们全家一起讨论《水浒传》、《红楼梦》里的人物,我妹妹那时候还小,也喜欢搀合进来,所以家里的文学气氛还是挺浓的。

杨阿敏:当时为什么想到报考北大中文系,在中文系读书的几年您是如何度过的?

葛晓音: 1963年因为全国只有工艺美院招生,可是我又不太喜欢工艺美术的路子,也不擅长。于是我的语文老师就劝我考北大中文系。其实我当时对北大只有《青春之歌》里的那点印象,听了他的话,就糊里糊涂报北大了。学校还让我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因为上海有支援新疆的任务,学校就让我带头报名,做好考不上大学去新疆的打算。我回来跟家里商量,父母居然也没怎么反对,我就报名了。

当时高考的录取通知书是发到考生所在中学的。发通知书的那一天,老师让我去,说你不是报名去新疆了吗?那你现在就要填表了。我想完了,肯定没考上。就说好吧,填就填,结果原来是老师在考验我,看我是不是真心愿意去支边,后来她拿出录取通知书对我说:你考上了北京大学。我当然很高兴。当时高考有第一张志愿表和第二张志愿表。北京大学是属于一类大学的,第二张是属于二类大学。我们那届大概170多个高中毕业生,只有四个同学考上第一类志愿,除了我考上北大以外,好像还有两个是华东师大。其余考上第二类志愿的也就十几个学生,因为这个学校是新建的,我们是第一届毕业生,质量不太高。

拿了录取通知书回到家里,我父母的反应跟别人不一样。说:你为什不把华东师大放在第一志愿呢?我家离复旦大学是比较近的,但他们认为我根本考不上复旦,所以就让我把华东师大放在第一。而且上海人都不太愿意自己的子女离开上海。去北京离家这么老远,我又才17岁,什么都不会做,父母特别不放心。后来我父亲单位里的人都恭喜他,说北大多好啊,我父亲才高兴起来。

我记得我们那届高考很幸运,我们是不考数学的。就是语文、英语、历史、地理,全是文科的,所以我后来很赞成高考文理分科。如果不分科我绝对考不上北大。另外呢,那年虽然已经开始讲究家庭成分了,但还不是很严格,到64年以后就严了。要不然我也不一定考得上。因为我父亲有历史问题。总之那会儿我们完全不像现在的学生,上北大的目标那么明确,真的是很稀里糊涂的。

六十年代的大学本科是五年制。我们第一年第二年是扎扎实实上了两年基础课的。最重要的是“中国文学史”和“古代汉语”这两门课,中国文学史一个星期有四节,都是很资深的老师教。比如魏晋南北朝到唐代这一段是林庚先生教的,宋元明清这部分,是季镇淮先生教的,都是好老师。

另外,我们还有老师课后辅导的制度,就是说每星期至少有一次到两次,任课老师要到学生宿舍去答疑。我们女生比较少,就全部集中到男生宿舍去,同学有问题都可以问。那时候的老师都很负责任,比如林先生。因为我是课代表,每次林先生去答疑,我都去接他,林先生是风雨无阻,下雨打着伞他也过去。同学都挺愿意提问题的,任课老师跟本科同学的关系也比较密切。这个制度现在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老师们越住越远了。但这对于本科生的培养很有好处。

这两年的课应该说是上得非常扎实,虽然学习条件并不太好,也没有大的图书馆,阅览室都是分散的。我们一下课就往自习室跑,要去占位子,因为宿舍还是比较挤的。上课记笔记也特别认真,反正争取一字不落的把老师的话都记下来。我的成绩也算是比较好的,所以后来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被大字报扫到了,说我是白专苗子,整天跟在教授的屁股后面跑。

其实64年的时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开始了。一个学期至少有一个月要到工厂或农村劳动,我们曾经到北京朝阳区的一个纺织厂劳动过一个月,还曾经到延庆去挖种树的坑。差不多每个学期都要出去,住在外面,而且用的是上课的时间。但大体上还算是踏实地学了两年。

第三年就不行了,要参加“四清”运动。机关干部,还有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全部抽出去,到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上一届同学去湖北江陵,我们年级的同学和老师,还有系里的一部分老师,去北京郊区小红门,我是在龙爪树大队。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吃派饭,也挺辛苦的。不过我们因为年轻吧!也不觉得。

其实像我这个队,“四清”到底清出些什么人来了呢?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顶多就是抓点多吃多占,分配不公诸如此类的吧。我那个时候干活还真的是挺卖力气的,我大概因为吃东西不太讲究,所以跟农民在一块,特别能吃他们那个窝头、贴饼子,所以当地村民都很喜欢我。不知怎么就让班里的团支部书记觉得我表现挺好,一度还想让我写入党申请书。总之,那一年在乡下还算过得挺开心的,

到了第二年的五月份第一张大字报出来以后,六月份就让我们统统回学校,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书是根本不可能读了。

我在文革当中也没有吃太多的苦头,靠着我还有点绘画的技能,又特别能画人物像,所以还有用处。文革那几年,学校里各处的毛主席像都是我画的,

后来新北大公社成立了一个展览会大队,负责举办各种展览,我主要是担纲画主席像和大幅宣传画的任务。另外也做些其他的美工活。虽然缺乏资金,条件简陋,但我总能想办法弄出一些比较好的宣传效果。比如我曾经当过歌舞团的美工,负责布景道具和灯光背景的制作,这个挺难的。记得有一次排演《长征组歌》,要通过幻灯打出灯光布景来。但那个时候表演的舞台就是在学校的大饭厅。舞台纵深比较短,没法打出正常比例的画面。我们就要想办法把那个幻灯片画成变形的,让灯光打出来成为正常的。完全要靠自己手工制作,在这方面我想了些办法,效果挺好。第一次上演的时候,还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还有一次,五校联合排演京剧《红灯记》,记得有北大、清华、北航、地质大学。三天之内要把布景都做出来。我们就跑到专业的京剧团去学,他们还派了一个专业的美工来帮我们。美工指导说三天时间太紧,不可能弄得成。我就想了个办法,第一天让木工把所有的架子都做好,钉上布。第二天我就在几个脸盆里把各种颜料调好,让那些不会画画的同学一起往布景板上泼颜料,拿笤帚全部扫开。留下真正需要画的地方,由少数几个能画的人来画,这样就在三天之内完成了任务。还得到美工指导的夸奖。

这两年书也读不成了,绘画倒成了专业。每天就忙着搞宣传。其实我们那个展览会大队搞了什么展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是关心我自己画的那部分,把它画好就行了。

至于大串联,我跟几个关系好的女同学出去过一阵子,走到西安和延安,然后到重庆。在重庆待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一路上就是到处乱看,实际上我们那是借机游山玩水。最有意思的是在西安看碑林。当时碑林都关了嘛,我们想办法跟了一辆送菜的卡车,偷偷进去,饱饱地把碑林看了一遍。那时候还是春天,满园子的月季花,真美。我第一次看到昭陵六骏,特别震撼。所以大串联倒还是有点儿收获的,借此机会看了好多古迹。

那个时候挤火车非常困难,我们女同学一般都上不去,没有票,都是从窗口翻上去,我也没这个本事,都是同学把我连拽带推的弄上去。我记得第一次去延安的时候,我们在火车上挤得没处下脚,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同学,身手特别敏捷,她就爬到行李架上躺着,居然行李架也没有塌掉。我们从重庆回北京的时候,同行的两个女同学都挤上火车了,就我手里拿着一大兜橘子,没上去。正巧后来又来了一趟火车,结果呢,整个车厢里面都没有人,等于我一个人坐了一趟专列回到了北京。

毕业时当然也不可能写毕业论文,我们本来应该七月份毕业的,拖到了1968年的十二月才毕业。

杨阿敏:毕业时为什么会前往新疆芳草湖农场,在农场主要做些什么,在新疆的生活如何?

葛晓音:以前的大学生毕业都是由国家分配工作的,但文革中根本就没有分配这一说了。记得我们班只有一个同学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照顾到上海教中学,还有一个到镇江,这算是比较好的地方。其他绝大部分是去了边疆。我想高中毕业已经准备去新疆了,那大学毕业还是去新疆吧。反正不是东北就是内蒙、青海,我就去了新疆,很简单。

从北京到新疆走了三天三夜多,从上海到新疆要三天四夜。一路都通火车,都是硬座,坐不起卧铺,非常辛苦,下车的时候脚都肿了。到了新疆的时候冰天雪地,正好是十二月,马路上的冰已经至少有几十公分厚,它是化不了的,下一次雪就积一层冰。

好多内陆大学生分到新疆,新疆主要有两个垦荒系统,一个是兵团系统,一个是地方的农垦系统。我先去农垦厅报到,被分配到昌吉回族自治州呼图壁县的芳草湖农场,我一听这个名字,脑子里就浮现出天鹅湖的美丽画面,十分向往,就同意去芳草湖农场。

我们大概有几百个内陆学生分到农垦厅,好多同学是南方来的,不知道路有多滑。记得有一个武汉大学来的男生,扛着一个箱子,穿着塑料底的棉鞋,塑料鞋底一到冰上滑得简直没法走路,解放军带着我们,先到招待所去。那个同学走几步就摔个大跟头,手里的箱子就飞出去了。好不容易爬起来,解放军去给他把箱子捡回来,刚走几步又摔了,箱子又飞出去了。部队里的战士都挺好的,他们看不下去了,就一路帮忙把箱子扛到了招待所。我们在招待所听到这里会冻死人的各种传说,弄得大家都挺紧张的,就尽可能买一些毡靴、军大衣什么的。后来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芳草湖农场,我分在四分场三小队。我们这个农场从内陆来了二百多个大学生。我们队就有七个,分别来自清华、北大、西安交大,还有一些乌鲁木齐的中学生,有的年纪很小,才十四、五岁。

我们到了小队,队里没有房子,就把队部的仓库腾出来。也没有床板,所以头一年就让我们睡在泥地上。地下铺的芦苇,芦苇上铺一张毡毯,用粗羊毛擀出来的,那个毡毯还挺隔潮的。一屋子睡十多个人,除了草铺,就只有一个炉子。炉子烧的是梭梭柴梭梭柴是会引起煤气中毒的,因为它是半碳化的树枝和树干,农民要到好几百公里以外的戈壁滩上去捡。捡了拉回来,路上要走好几天,据说每年都会有人在马车上被冻死。

第一年主要是在生产队里劳动,劳动很辛苦,一个是路走得远,每天扛着铁锹,常常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走到要去的地里。还有一个最辛苦的是间苗和除草。简直就是一眼望不到头,一直蹲着,腰和腿都受不了,不过那会儿年轻好像都能挺过来。还有掰玉米,更是你想象不到的苦。天热掰玉米的时候,那个青纱帐里是密不透风的。热得汗流浃背,蚊子还特别多,一出汗蚊子就更叮你,所以就得穿长袖长裤,尽可能把外露部分都保护起来。干玉米叶子边缘锋利,不断的割人。回来以后,凡是外露的地方是都是划的伤口。

也有快乐的时候,因为我们那个农场是产西瓜的,西瓜特别好。据说每年十一的时候,天安门城楼上用的就是我们种的西瓜。所以到夏天的时候,虽然扛着锄头要走得远一点,但是也不用干太多的农活了。可以到瓜田里随便挑瓜吃,那好西瓜是真的多。口袋里装一把勺子,在那儿吃一个多小时的西瓜,又扛着铁锹回来了,这种日子也很惬意的。

我还骑马放过羊,说起来别人都不相信。队里不让女同学骑马,我爱人就教我。他是北大政治系毕业的,我们在生产队里认识的。我差不多学会了,就去放羊。可没想到春天的羊特别难放,因为嫩苜蓿太鲜美,羊见了就没命地吃,会撑死。如果羊进了苜蓿地,就必须把它轰出来,这可费死劲儿了,羊群根本不肯出来。那天我累得半死,最后还是从马上摔下来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放羊了。

到了第二年,上面知道我会画,就调到总场的宣传部。因为需要搞很多阶级斗争的展览,比如发现一个“地富反坏右”什么的,家里面抄出来的东西要展览,还要画他们的劣迹。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总场画画,待了两年,连分场劳动一共将近三年的时间。

我在总场还遭遇过一次煤气中毒事件。因为新疆烧的是烟煤,取暖用火墙,烟囱虽然很大,但很容易被烟灰堵住,所以火墙要经常通,爬到房顶上,弄一盆水从烟囱口浇下去就行,要是不通火墙就会煤气中毒。我住的屋子里有好几个被调到总场来的女大学生,她们各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在宿舍里画画,白天待的时间比较长。自己又不会通火墙,不知不觉就吸饱了一氧化碳,还没有感觉。有一天晚上,大家已经睡下,我突然觉得不行了,就推了推我旁边的女同学说我难受,刚说完就昏过去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我旁边那个女同学说,见我眼睛都翻过去了,吓得要死。赶紧就起来叫隔壁住的解放军,那个时候大概是零下30多度吧,特别冷。那个小战士过来一看也吓坏了,就赶快骑着自行车到场部医院去找医生。可是他太着急没有戴手套,为此还冻坏了一个手指头。幸亏医生来得及时,加上门已打开,外面的新鲜空气进来了,我也慢慢的醒了。这次经历让我感到在那个时代还有人情的温暖。

杨阿敏: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去到昌吉州中学任教,当时的中学是什么情况,您在学校的工作如何?

葛晓音:因为我们都是大学生,和那些年轻的中学生不一样,他们类似于插队,不像我们是有国家工资的,还是要分配的。到第三年末的时候,我们基本上被就地消化,芳草湖的这批大学生绝大部分都分配到昌吉自治州的各个机关、学校,还有一小部分清华的同学分配到乌鲁木齐的工厂。

昌吉州五七中学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正规学校的名称,其实是州里的主要中学。但是学生不爱学习,比较淘气,我上课的时候简直是对付不了这些学生。幸亏我也没教多长时间,就教了一个学期吧。

当时昌吉回族自治州的革委会也知道我会画画,就把我借调过去,在州广场画宣传画,成了宣传部的人员。州里办的展览除了宣传大好形势以外,就是为公安局做治安宣传。经常是破了一个案子以后,就让我们搞一个展览。主要是画连环画,比如说一个案子怎么发生的,怎么侦破的。任务往往特别紧急,这种活一般都是我当主力。有一次我爱人带着学生下乡去收麦子。我为了赶一个案子的连环画,一个人在家连续干了十天。没时间做饭,每天就喝玉米粥,实在吃腻了,我就煮“钢丝面”,就是玉米压的面条。你听名字就知道有多难消化了,特别硬,吃一顿以后几顿饭就不用吃了。我就是这么过的日子,仗着年轻,还真是有股拼劲。

后来我又被自治区妇联借调到宣传部,在乌鲁木齐市做宣传工作。市中心的广场上有一个特别长的画廊,也是经常帮他们画画。当时妇联主席是吕铭,据说是刘胡兰入党的介绍人,资格很老,她很欣赏我的苦干精神,几次劝我正式留在妇联工作。但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出现知青的“回城潮”,和我们一起分到新疆的好多大学生,都陆陆续续回到内陆去了,我心里也难免动摇。还有一个具体原因就是,我当时因劳累过度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要回上海去治疗,也非常不方便。所以我就跟吕铭说还是想调回内陆,吕铭很通情达理,同意了,不过她觉得挺遗憾的。

杨阿敏:当时为什么离开新疆前往河北省兴隆县文化馆工作,请谈谈在文化馆工作期间的情况?

葛晓音:我的人事关系在昌吉中学,实际上我是从自治区妇联离开的。当时有北大的同学在《承德日报》工作,他帮我联系到承德,刚开始承德师专愿意要我,据说在调档时因为我的家庭出身问题被地区人事部门否决了。后来他又想办法把我调到了河北兴隆县文化馆,离北京更近,慢车也才四个小时。

在文化馆我分到了文学组,但其实文学组没有多少活干,就是写写快板书,编点儿小节目。我又不擅长这些,就经常跑到美术组跟他们一块干活,也是画宣传画。偶尔给《承德日报》画些报纸上的插图。后来曾经参加过一次庆祝建军的省级美术展览,先是地区选拔,我画了一幅周总理在病中读报的彩墨画。地区就把它选送到河北省的展览。展览结束后还选出十几幅画,做了一套册页。我的画也被选进去了,我在绘画上就只有这么一件正式的出版作品。没多久“四人帮”倒了,我们的命运也都改变了。

杨阿敏:已经毕业十年之久,为什么选择考回北大重新进修,当时是如何得到招生信息的,这一年的进修给了您什么影响?

葛晓音:我有一个同班同学,跟我一起到新疆去的,较早回到北大附中教书。她的消息比较灵通,提前告诉我说中文系可能打算要办个“回炉班”,意思就是我们这些人是不合格的钢铁,重新回炉再造。主要从636465这三届毕业生中选学员。那时候学校特别缺师资。办班最初的意思是让这些人进修以后留在大学当老师。其实78年全国第一次招研究生的消息传出来,我都没敢动这个心思。我的书全都丢了,还考什么研究生啊。但是后来听到有“回炉班”的消息以后,我觉得这倒挺好的,我可以去学习两年。于是就赶紧到处借书,我复习用的那套文学史还是从我们文化馆的一个小伙子那儿借的,他正好手上有一套游国恩的文学史,借来就拼命的背。

我们回炉班,据说三届同学大都报名了,加起来有二百多人吧,最后只取25个人,十分之一,都是同学,也挺难考的。我居然考了第一名,就上了这个回炉班。第一年进修既复习了旧课,同时也补充了一些新的课程,比如张少康先生给我们上的文学批评史。回炉班使我们在短期内补上了荒疏已久的学业,我特别感激力主招回我们这老三届毕业生的系领导向景洁老师,他丝毫不计较自己在文革中吃过的苦头,要知道正是这几届中的某些“小将”曾把整桶的浆糊和墨汁浇了他一头一身。

但是教育部不承认回炉班的学历,要我们结业以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于是从下学期开始,大家都各自拼命的准备考研究生。第二年我们25个人,除了个别同学找到工作以外,其他同学都考上了各个大学的研究生。好像考得都挺不错的,基本都是前三名吧。

杨阿敏:在考上研究生之前,您都读过哪些书?印象较深,对您影响较大的书有哪些?

葛晓音:我读的书非常杂。在边疆的七年我们什么书都看不到。我自己的书没有了,但是一起的知青多少带了一些,大家互相换着看。见到古代文学作品选和诗选这类书,我就借来抄。另外还系统学习了《大学英语》123年级的教材,也是借来抄的。我后来考研究生就沾了这个光,英语得了70多分,那个时候就算不低的分数了。

其他的书农场里几乎看不到,大家手里都是杂凑的书,也没什么像样的。到了文化馆以后,馆里有个小图书室,里面倒藏着很多经典的著作。我就经常跑到那儿去借书,读过《世界通史》《中国通史》,还有茅盾、巴金的集子等等。在这之前,我在大学还有高中的时候,都有计划地读过西方的名著,对古今的文学名著,尤其是小说,读得还是相当的多,还做过不少笔记。

印象深的,能够励志的有一本书,就是《居里夫人传》。这是我从小图书室捡回来的一本书。县文化局说那个小图书室的书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必须送造纸厂,我一听吓坏了,就偷偷的和馆长说,里面有很多好书,都烧掉太可惜了,我能不能去捡几本回来。馆长对我挺好的,他说那你捡吧,别让我知道就行了。我就从里头捡了些书回来,其中有《古文观止》、《中国文学发展简史》,还有《居里夫人传》,是她女儿写的,特别感人。居里夫人求学时的那种艰苦环境,还有在科研上永不停步的拼搏精神,对我后来奋发上进,还是有很大的影响。

原载:《山东大学中文学报》创刊号(2019年第1期)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