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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桐生:“周诰殷盘”是如何炼成的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韩愈在《进学解》中将《尚书》语言特色概括为“佶屈聱牙”。《尚书》这一语言特色是如何形成的?学术界对此曾经有一个说明,这就是《尚书》“照写口语”。我在《中山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上发表《论〈尚书〉非“照写口语”》一文,从八个方面说明《尚书》“照写口语”的观点不能成立。那么,如何解释《尚书》语言“佶屈聱牙”之谜呢?对此需要通过还原历史语境来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尚书》有虞、夏、商、周四部分,其中《商书》应该是《尚书》中的最早文献,《周书》是仿照《商书》写作的,《虞书》、《夏书》也是后人仿照《商书》而作。因此本文的语言材料多取自《尚书》中的《商书》和《周书》。

一  词汇古老是《尚书》难懂的根本原因

词汇是句子构成的基本单位。词汇古老是《尚书》难懂的最主要原因。《尚书》词汇在中国古代词汇中最为古老,它的不少词语意义在《说文解字》《尔雅》中都无法查到。

《尚书》古老词汇分为两种情形:

一是文字生僻。例如:“懖懖”(意为“拒绝善意”)、“敩”(意为“体察”)、“憸”( 意为“小”,以上见《盘庚上》)、“厎”(意为“致”)、“颠隮”( 意为“陨坠”)、“咈”(意为“违”,以上见《微子》)、“髳”(殷商古国,见《牧誓》)、“旸”(意为“日出”,见《洪范》)、“敉”(意为“完成”,见《大诰》)、“瘝”(意为“病”)、“勑”(意为“勤”)、“憝”(意为“怨”,以上见《康诰》)、“衋”(意为“伤痛”,见《酒诰》)、“雘”(意为“青色”,见《梓材》)、“碞”(意为“多言”,见《召诰》)、“瀍”(地名)、“伻”(意为“使”)、“蘉”(意为“勤勉”,以上见《洛诰》)、“诪”(意为“欺诈”,见《无逸》)、“洮”(意为“沐发”,见《顾命》)、“鼖”(意为“大鼓”)、“戺”(意为“两阶边石”)、“戣”(戈名,以上见《顾命》)、“敹”(意为“缝缀”)、“敜”(意为“填塞”,以上见《费誓》)等。这一类词汇在《尚书》中不是太多。

二是常字古义,即词语是后世作品中常见的词语,但词义却是商周古义,读者往往识其字而不知其义。这一类词汇在《尚书》中甚多,在实词和虚词中都广泛存在。

先看名词。例如:把“国都”称为“邑”(《盘庚上》),把“年轻人”称为“冲人”,把“倒仆的树木”称为“颠木”(《盘庚上》),把“姻亲朋友”称为“婚友”(《盘庚上》),把“枯枝上的新芽”称为“由蘖”(《盘庚上》),把“诸侯”称为“邦伯”(《盘庚下》),把“天子”称为“天胤”(《高宗肜日》),把“先王”称为“前后”(《盘庚中》),把“众位官员”称为“师师”(《微子》),把“武官之长”称为“师长”(《盘庚下》),把“年老者”称为“耇长”(《微子》),把“痛苦”称为“恫”(《盘庚上》),把“失言”称为“逸口”(《盘庚上》),把“至理名言”称为“敷言”(《洪范》),把“人质”称为“功”(《金縢》),把“政权长久”称为“大历”(《大诰》),把“高官厚禄”称为“大服”(《大诰》),把“孝友”称为“考翼”(《大诰》),把“殷商旧贵族”称为“民献”(《大诰》),把“奴仆”称为“民养”(《大诰》),把“殷商遗民”称为“播民”(《康诰》),把“华夏”称为“区夏”(《康诰》),把“司法人员”称为“臬事”(《康诰》),把“稚子”称为“鞠子”(《康诰》),把“大法”称为“大戛”(《康诰》),把“官长”称为“正人”(《康诰》),把“法”称为“辟”(《酒诰》),把“贱妾”称为“属妇”(《梓材》),把“许多意见”称为“碞”(《召诰》),把“百官”称为“百工”(《洛诰》),把“君主”说成“辟”(《洛诰》),把“贤才”称为“俊民”(《多士》),把“国王宗族”称为“王人”(《君奭》),把“重臣”称为“小臣”(《君奭》),把“邪人”称为“义民”(《立政》),把“百官之长”称为“尹伯”(《立政》),把“小人”称为“憸人”(《立政》),把“帏帐”称为“缀衣”(《顾命》),把“大君”称为“皇后”(《顾命》),等等。

再看动词。例如:用“赉”(《汤誓》)表示“赏赐”,用“刘”(《盘庚上》)表示“杀戮”,用“伏”(《盘庚上》)表示“隐匿”,用“格”(《盘庚上》)表示“告诉”,用“猷”(《盘庚上》)表示“谋划”,用“厎绥”(《盘庚上》)表示“安定”,用“和”(《盘庚上》)表示“宣布”,用“恐沉”(《盘庚上》)表示“恐吓”,用“臭”(《盘庚中》)表示“枯朽”,用“弗率”(《盘庚中》)表示“不听从”,用“钦”(《盘庚中》)表示“忧惧”,用“宣”(《盘庚中》)表示“明白”,用“浮”(《盘庚中》)表示“违背”,用“若”(《盘庚下》)表示“顺承”,用“总”(《盘庚下》)表示“积聚”,用“绥”(《盘庚下》)表示“告知”,用“淫戏”(《西伯戡黎》)表示“沉湎”,用“发出”(《微子》)表示“起身出逃”,用“农”(《洪范》)表示“勉力”,用“斁”(《洪范》)表示“败坏”,用“彶遗”(《大诰》)表示“谴责”,用“迪”(《大诰》)表示“引导”,用“绍”(《大诰》)表示“卜问”,用“化诱”(《大诰》)表示“教化”,用“棐忱”(《大诰》)表示“不可相信”,用“閟毖”(《大诰》)表示“告诉”,用“考”(《大诰》)表示“成全”,用“菑”(《大诰》)表示“翻土除草”,用“见士”(《康诰》)表示“效力”,用“时叙”(《康诰》)表示“承顺”,用“宅”(《康诰》)表示“安定”,用“眚”(《康诰》)表示“省察”,用“勑懋”(《康诰》)表示“勉励”,用“罚蔽”(《康诰》)表示“断狱”,用“字”(《康诰》)表示“爱”,用“播敷”(《康诰》)表示“发布”,用“放”(《康诰》)表示“背弃”,用“劼毖”(《酒诰》)表示“诰教”,用“蠲”(《酒诰》)表示“开导”,用“效”(《梓材》)表示“督导”,用“旅”(《召诰》)表示“赞美”,用“諴”(《召诰》)表示“和”,用“笃叙”(《洛诰》)表示“厚待”,用“迓衡”(《洛诰》)表示“驾车”,用“弋”(《多士》)表示“占有”,用“引逸”(《多士》)表示“收引放纵”,用“甸”(《多士》)表示“治理”,用“简”(《多士》)表示“选择任用”,用“亮阴”(《无逸》)表示“喑哑”,用“诪张”(《无逸》)表示“造谣”,用“庸释”(《君奭》)表示“厌弃”,用“图”(《多方》)表示“败坏”,用“降格”(《多方》)表示“谴告”,用“灵承”(《多方》)表示“妥善接受”,用“舒”(《多方》)表示“荼毒”,用“间”(《多方》)表示“取代”,用“须暇”(《多方》)表示“等待”,用“忱裕”(《多方》)表示“开导”,用“熙”(《多方》)表示“光显”,用“屑播”(《多方》)表示“抛弃”,用“谋面”(《立政》)表示“黾勉”,等等。

再看形容词的例子:用“丕”(《盘庚中》)、“冢”(《牧誓》)、“戎”(《康诰》)、“简”(《多方》)表示“大”,用“靖”(《盘庚上》)表示“善”,用“迪”(《盘庚中》)表示“正”,用“逷”(《牧誓》)表示“远”,用“彝”(《洪范》)表示“常”,用“燮”(《洪范》)表示“和”,用“丕显”(《康诰》)表示“伟大光辉”,用“能”(《康诰》)表示“善”,用“荒腆”(《酒诰》)表示“狂妄”,用“穆穆”(《洛诰》)表示“和敬美好”,用“遐逖”(《多士》)表示“遥远”,用“寅畏”(《无逸》)表示“严肃”,用“荒宁”(《无逸》)表示“懈怠”,用“迪哲”(《无逸》)表示“圣明”,用“叨”(《多方》)表示“贪婪”,用“竞”(《立政》)表示“强盛”,等等。

代词的例子如:用“台”(《汤誓》)表示“我”,用“如台”(《汤誓》)表示“如何”,用“卬”(《大诰》)表示“俺”,用“辞”(《大诰》)表示“台(即“我”)”,用“徂”(《梓材》)表示“此”,等等。

副词如用“胥”(《盘庚上》)表示“相互”,用“攸”(《盘庚上》)表示“所”,用“越其”(《盘庚上》)、“丕乃”(《盘庚中》)、“丕则”(《康诰》)表示“于是”,等等。

连词的例子如:用“越”(《大诰》)、“惟”(《康诰》)、“于”(《康诰》)表示“与”,用“丕惟”(《酒诰》)表示“不过”,用“矧惟”(《酒诰》)表示“以及”,用“肆”(《梓材》)表示“则”,用“亦越”(《立政》)表示“接着”,等等。

《尚书》中也有少数不同于后世的介词。例如,仅表示“于”这一介词的,《周书》中就有“言”(《大诰》)、“由”(《康诰》)、“在”(《康诰》)、“越”(《康诰》)等。

《尚书》中的古老叹词很少,《尧典》中的“吁”、“於”、“俞”以及《皋陶谟》中的“都”是几个后世很少运用的叹词。《康诰》中“已”应该是“噫”的通假字。

《尚书》中有一批古老的语气助词。例如:“越”(《微子》)、“式”(《盘庚下》)、“诞”(《盘庚中》)、“迪”(《盘庚中》)、“肆”(《盘庚下》)、“猷”(《盘庚上》)、“无”(《微子》)、“丕”(《盘庚中》)、“率”(《汤誓》)、“若”(《盘庚中》)、“羞”(《盘庚下》)、“惟”(《大诰》)、“翼”(《大诰》)、“率”(《大诰》)、“曰”(《康诰》)、“其”(《康诰》)、“辞”(《酒诰》)、“后”(司)(《梓材》)、“所”(《君奭》)、“言”(《多方》)、“思”(《顾命》)、“徂”(《费誓》)、“猷大”(《大诰》)、“洪惟”(《大诰》)、“爽惟”(《康诰》),“诞惟”(《酒诰》),“丕惟”(《酒诰》),“辞(司)惟”(《酒诰》),“越若”(《召诰》),“越惟”(《多方》),“迪惟”(《立政》),等等。这些语气助词与春秋战国以后文言文中使用的“之”、“乎”、“者”、“也”存在很大的差异。

《尚书》古老语汇还包括商周成语。经王引之、孙诒让、王国维、杨筠如、杨树达、于省吾、刘节、 屈万里 、姜昆武、刘起纡等人发掘的成语有:“勿亵”(“不安”)、“恪谨天命”(“劳勤大命”)、“罔知”(“难保”)、“致告”(“相告”)、“承保”(“拯救保护”)、“慼鲜”(“关怀”)、“在上”(“在上天那里”)、“爽德”(“贰德”)、“协比”(“合在一起”)、“小大”(“从下至上许多人”)、“将食”(“偷吃”)、“昧爽”(“天快亮之时”)、“昏弃”(“背弃”)、“敷佑”(“普有”)、“由哲”(“昌明”)、“迪知”(“用知”)、“丕丕基”(“伟大的基业”)、“作求”(“仇匹”)、“初基”(“开始”)、“保乂”(“保有并治理”)、“速由”(“赶快按照”)、“敬忌”(“敬畏”)、“冒闻”(“上闻”)、“天显”(“天命”)、“迪屡”(“屡次兴作”)、“要囚”(“幽囚”)、“明保”(“保护”)、“所其”(“自始”)、“监兹”(“鉴戒”)、“灵承”(“善受”)、“庸释”(“用厌”)、“丕时”(“大承”)、“答扬”(“答谢颂扬”)、“降格”(“神来享佑”)、“昭登”(“往来”)等。这些成语多为两字,有些成语往往用通假字或音近字表示,形成同一成语多种字符的情形,如“致告”又作“指告”,“承保”又作“应保”、“膺保”、“容保”,“协比”又作“洽比”等。除了极少数成语之外,商周成语到秦汉以后就不再有人使用。

《商书》中这些古老词语既不是出于殷商方言口语,也不是来自岐周方言,它们是一批比“文言”形态更古老的书面词语。此前学术界将汉语形态分为“文言”和“白话”。《尚书》和商周甲骨文、铜器铭文语言现象表明,应该将“殷商古语”从“文言”中划分出来,作为中国最早的语言形态。汉语古今形态是从“殷商古语”到“文言”再到“白话”(对此问题当另撰文论述)。后人多用读“文言”的方法去读《尚书》“殷商古语”,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二.史官抢记导致《尚书》语句疏略

《尚书》难读与商周史官记录速度有关。《尚书》的著述模式是:商周王侯就某一现实政治问题发表谈话,史官执笔将其载之简帛。当时没有录音设备,也没有发明速记法,商周史官的记录速度无法赶上王侯的说话速度,而王侯说话又是“一次过”,因此他们只能尽量捕捉王侯谈话中的一些关键性词语,由此导致省略或漏掉很多语句成分。商周史官在完成记录之后,又未能将这些省略或漏记的成分补上,而是直接将记录手稿作为文诰发布,由此造成似通非通、佶屈聱牙的语言效果。与《尚书》相比,商周甲骨文和铭文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这是因为甲骨文、铭文的句子都是事先拟好或者想好的,然后铭刻到龟甲、牛骨、铜器之上,甲骨文和铭文不存在史官抢记的问题。

商周史官抢记时的疏略、浓缩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

第一种情形是:缩写词语。例如《盘庚上》“乃既先恶于民”:何谓“先恶”?“先”是“率先”,“恶”是“作恶”,“先恶”意为“先行作恶”。又如《盘庚中》“惟喜康共”:“康共”就是“康乐与共”的缩写。再如《多士》“上帝引逸”:俞樾《群经平议》:“言上帝不纵人逸乐,有逸乐者则引收之,勿使大过也。”按照俞樾解释,“引逸”是“引收逸乐者”的缩写。再如《洛诰》“王宾,杀禋、咸格”:伪孔传:“王宾异周公,杀牲精意以享文武,皆至其庙亲告也。”史官将“成王宾异周公”缩写为“王宾”,将“杀牲、禋祀”缩写为“杀禋”,将“皆至其庙亲告”缩写为“咸格”。

第二种情形是:省略句子中某些成分。例如《盘庚上》“无傲从康”:盘庚语意是“你们不要骄傲,不要放纵,不要贪图安逸”,史官本应写成“无傲,无从(纵),无康”,但他省略了后两个“无”。今人可用顿号来表明这是三层意思,写成“无傲、从、康”,但古代没有标点符号,阅读难度可想而知。又如《盘庚下》“予其懋简相尔”:懋,勉励;简,挑选;相,视才而用;尔,你们。“懋简相”三字实际上浓缩了三句话。盘庚语意为:“我将会勉励你们,从你们当中挑选人才,视你们的才能而加以任用。”再如《无逸》“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逰,于田。”“于逸,于逰,于田”三句承前省略谓语动词“无淫”。完整的句子应该是:“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无淫于逸,无淫于逰,无淫于田。”

第三种情形是:将几句话浓缩为一句话。例如《盘庚上》“率吁众戚出矢言”:率,因;吁,呼;众戚,众位贵戚;出,出来;矢言,即誓言。此句因过于简略而导致注家不同解释:伪孔传、吴澄、姚鼐以为是盘庚对不愿迁都之臣讲话,牟庭主张是不愿迁都大臣对盘庚讲话,俞樾认为是盘庚呼贵戚出来,让他们向民众传达自己的讲话。从上下语境来看,当以俞樾解释为正确。这句话有三层意思:一是盘庚呼贵戚出来;二是盘庚向贵戚发表讲话;三是盘庚要求贵戚将自己的誓言传达给民众。三句话被史官压缩成一个七字句。又如《盘庚中》“予迓续乃命于天”:迓,迎接;续,延续;乃命,民众生命。此句意为:“我要把你们的生命从天帝那里迎接回来,让你们的生命延续下去。”它本应写成“予迓乃命于天,予续乃命于天”,史官将两句话浓缩为一句。又如《洛诰》“惠笃叙”:伪孔传云:“汝为政当顺典常,厚行之使有次序。”周公在此强调为政三要点:一是顺常典,二是厚行之,三是注重次序。这三句话被史官浓缩成“惠笃叙”三字句。又如《梓材》“肆亦见厥君事戕人宥”:肆,句首语气词。“见”的主语省略,结合上文可知“见”的主语应当是“臣下”。“事”意为“任用”,“戕人”是指戕害他人者。“宥”意为“宽宥其罪”。此句是指臣下看到君王任用戕害他人者,且宽宥其罪。“事戕人”与“宥”本应当用两句话来表达,史官却将它们浓缩成“事戕人宥”四字。再如《盘庚下》“鞠人谋人之保居叙钦”:从东汉郑玄到宋人蔡沈都未能把此句讲清楚,直到近人戴钧衡《书传补商》,才把这一句话意思讲通。鞠,养育;谋,谋划;保,安;居,居住;叙,任用;钦,尊敬。这一句意为:“凡是那些能够养育民众的人,以及那些为民众安居谋划的人,我都会叙用他们,尊敬他们。”这些意思今天要用四句话才能表达清楚,却被作者浓缩在一个九字句之中。再如《大诰》“今蠢今翼日民献有十夫予翼”:伪孔传:“今天下蠢动,今之明日,四国人有十夫来翼佐我周。”按照伪孔传,此句可以划分四句:“今蠢,今翼日,民献有十夫,予翼。”四句话被史官浓缩到一句之中,这样的句子焉能不造成后人异解歧见!

第四种情形是:既缩写词语又浓缩句子。例如《康诰》“有叙时,乃大明服”:刘起釪将此句译为:“如果你能照着这样做,就显示出你是很公正严明的,自然使人心悦诚服。”“有叙时”三字省略了主语,“叙”意为“顺”,“时”意为“是”,“叙时”二字是“顺是而为”的缩写,“乃大明服”本应分为两句:“汝治理大明,民众乃信服汝”。这两句既省略主语又压缩句子,由此导致全句语意不明。又如《酒诰》“尔乃自介用逸”:据于省《双剑誃尚书新证》说,“介”读为“匄”,意为“求”。求什么呢?结合历史背景及上下文来看,应该是“自己求福于神”。记录者将“介”的宾语省略了。用,因。逸,安逸。这六个字实际上是浓缩了两句话:“你们应该自己求福于神,这样你们就会得到安逸。”再如《梓材》“为夹庶邦享作”:夹,近。庶邦,各诸侯国。享,献享。作,兴作,指庶邦为周朝担任劳役之事。附近各诸侯国前来向周朝献享与为周朝服役二事,本来应该用两句话分别表达,此处却浓缩为一句。

第五种情形是:省略表示复合句关系的关联词。例如《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认为,这十个字应该分为两句,“王如弗敢及”为一句,“天基命定命”为一句,“及”是指周成王赶上先王。刘起釪根据于省吾之说将此二句译为:“我王如果自谦不能赶上先王,其实上天已经开始赐给您安定天下的大命。” 刘起釪这个译文在语法上存在一些问题,译者将“如”释为“如果”,但下文并没有构成因果关系。其实它是一个转折复合句,不过由于作者省略了关联词,导致后人各种猜测。

上面的语句缩写和省略现象都是史官在抢记王侯谈话过程中形成的。读者可能会提出疑问:商周史官为了抢记而缩写和省略,在记录完成之后,他们完全可以从容地将漏掉的成分补上,为什么他们没有对记录手稿进行整理加工呢?对此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测:最早从事记录的殷商史官没有想到手稿需要整理,便直接将记录手稿作为文诰发布。他的偶然行为,为后世史官确立了一个规范:所有文诰都必须以记录手稿形式发布。当然,这仅是推测而已。

三.用字无规范造成大量通假、假借字

商周时期语言文字尚处于草创阶段,在什么情况下应该使用什么字(本字),当时尚未完全形成约定俗成的规范。由于头脑中没有形成本字的概念,因此商周人只好大量地使用与本字形近、音近或音同的文字。在有了本字概念之后,后人便将《尚书》中那些与本字音近、音同、形近的文字称为通假字和假借字。通假字和假借字的广泛运用进一步增加了阅读《尚书》的难度。

《尚书》大量运用通假字和假借字。例如,《汤誓》“舍我穑事而割正夏”:刘起釪说,“割”当为“害”,“害”通“曷”,意为“何”。“正”通“征”,即征伐。此句是成汤假设民众提问:“放下我们的农事,为何要去征伐夏朝?”又如《西伯勘黎》“天既迄我殷命”:俞樾《群经平议》指出,当时殷朝尚未灭亡,“既”不能解为“已经”,而应读为“其”,意为“将要”。“天既迄我殷命”,意谓“上天将要终止我们殷国的大命”。再如《微子》“天毒降灾荒殷邦”:《史记·宋微子世家》写作“天笃下灾亡殷国”。“毒”与“笃”通,笃,厚也。“荒”与“亡”通。“天毒降灾荒殷邦”,意谓“天厚降灾来灭亡殷国”。其他通假的例子如:“格”通“告”(用刘起釪说),“遏”通“竭”(用杨筠如说),“怠”通“殆”(用俞樾说),“皆”通“偕”(用刘起釪说),“孥”通“奴”(用段玉裁说),“戮”通“僇”(用段玉裁说。以上见《汤誓》),“犹”通“由”(用王念孙说),“惕”通“施”(用俞樾说),“古”通“故”(用杨树达说),“亶”通“单”(用于省吾说),“逸”通“肄”(用刘起釪说。以上见《盘庚上》),“绥”通“退”(用俞樾说),“殷”通“慇”(用庄述祖说),“育”通“胄”(用王引之说),“诞”通“永”(用段玉裁说。以上见《盘庚中》),“及”通“汲”(用江声说),“隐”通“依”(用黄式三说),“羞”通“猷”(用杨筠如说),“肩”通“洁”(用刘起釪说。以上见《盘庚下》),“司”通“嗣”(用刘起釪说。以上见《高宗肜日》),“虞”通“娱”(用刘起釪说),“指”通“稽”(用于省吾说,《西伯戡黎》),“沈”通“酖”(用黄式三说),“畏”通“威”(用刘起釪说),“狂”通“往”(用于省吾说。以上见《微子》),“念”通“验”(用刘起釪说),“威”通“畏”(用刘起釪说),“敷”通“傅”(用刘起釪说),“攸”通“修”(用俞樾说,以上见《洪范》),“植”通“置”(用刘起釪说),“考”通“巧”(用王念孙说。以上见《金縢》),“割”通“害”(用刘起釪说),“兄”通“皇”(用刘起釪说。以上见《大诰》),“治”通“辞”(用杨筠如说),“将”通“戕”(用于省吾说),“衣”通“殷”(用于省吾说),“别”通“辩”(用王引之说),“懋”通“茂”(用段玉裁说),“眚”通“省”(用段玉裁说),“司”通“事”(用王国维说。以上见《康诰》),“相”通“省”(用于省吾说),“辜”通“故”(用于省吾说),“罹”通“丽”(用于省吾说),“介”通“匄”(用杨筠如说。以上见《酒诰》),“位”通“立”(用于省吾说),“子”通“慈”(用王引之说,以上见《召诰》),“贞”通“鼎”(用王国维说),“载”通“哉”(用于省吾说),“孚”通“郛”(用章炳麟说。以上见《洛诰》),“固”通“故”(用王引之说),“正”通“征”(用孙诒让说),“宾”通“摈”(用江声说。以上见《多士》),“乂”通“艾”(用戴钧衡说),“勘”通“堪”(用孙诒让说),“偶”通“耦”(用孙星衍说。以上见《君奭》),“甲”通“狎”(用杨筠如说),“胥”通“赋”(用于省吾说),“释”通“斁”(用于省吾说),“义”通“阻”(用于省吾说。以上见《多方》),“慎”通“讯”(用于省吾说。以上见《立政》),“弥”通“靡”(用戴钧衡说),“侗”通“童”(用戴钧衡说),“集”通“就”(用《汉石经》说),“逾”通“渝”(用于省吾说),“魄”通“霸”(用刘起釪说),“鞠”通“育”(用刘起釪说。以上见《顾命》),“盖”通“害”(用洪颐煊说。以上见《顾命》),“皇”通“遑”(用蔡沈说。以上见《秦誓》)等等。

《尚书》常用假借字。例如,“修”是“攸”的假借(见《盘庚上》,用孙诒让说),“则”为“贼”的假借(见《盘庚中》,用王国维说),“倚”是“踦”的假借(见《盘庚中》,用陈乔枞说),“冲”为“童”的假借(见《盘庚下》,用刘起釪说),“敷佑”是“抚有”的假借(见《金縢》,用杨筠如说),“棐”是“匪”的假借(见《大诰》,用刘起釪说),“惟”是“雖”的假借(见《康诰》,用孙诒让说),“祀”为“已”的假借(见《酒诰》,用俞樾说),“笃”是“督”的假借(见《洛诰》,用孙诒让说),等等。《尚书》古注中那些“读为”某音的字也是假借字,如“图”读为“大”(用刘起釪说),“和”读为“宣”(用王引之说),“选”读为“纂”(用俞樾说),“昏”读为“敏”(用刘起釪说。以上见《盘庚上》),“失”读为“佚”(用刘起釪说),“浮”读为“佛”(用俞樾说。以上见《盘庚中》),“怠”读为“怡”(用于省吾说),“懋”读为“勖”(用刘起釪说),“多”读为“侈”(用吴汝纶说),“绥”读为“佗”(用杨筠如说),“庸”读为“封”(用杨筠如说。以上见《盘庚下》),“方”读为“傍”(用段玉裁说),“雠”读为“稠”(用郑玄说),“箕”读为“荄”(用牟庭说。以上见《微子》),等等。

《尚书》中的通假字、假借字在数量上要比春秋战国以后文言文中的通假字、假借字多得多。春秋战国以后文言文中的通假字、假借字相对稳定,如“蚤”通“早”、“说”通“悦”、“见”通“现”等,具有一般文言文功底的人见到通假字都能辨认,而《尚书》中的通假字、假借字则具有很大的随机性,几乎任何字都有可能以通假字、假借字的面目出现,很多通假字、假借字的运用出人意料,识读《商书》这些通假字和假借字,需要有足够的学力、才力和想像力,《商书》中不少通假字、假借字是在千百年之后才被那些饱学之士认出来的。

四  由传播所带来的问题加大了《尚书》阅读难度

《尚书》问世之后,经过数千年的辗转传抄,出现脱简、增窜、讹误、错漏在所难免,其间汉字字体又经历了籀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的数次变化,特别是《尚书》今古文经学存在文字差异,唐代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卫包奉诏改古文《尚书》从今文,这些因素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尚书》语言。

《尚书》在传播过程中造成了一些讹误。兹举数例:《盘庚上》“盘庚敩于民由乃在位”:杨筠如《尚书覈诂》说:“乃,疑当作‘厥’,吉金文‘乃’、‘厥’形近易误。”又如《盘庚上》“汝无老侮成人”:各流行本此句都写作“汝无侮老成人”。《唐石经》写作“汝无老侮成人”,可见“侮老成人”当为“老侮成人”的误倒。《尚书正义》孔颖达疏引郑玄注:“老、弱,皆轻忽之意也。”“老侮成人”意谓“轻侮成人”。《盘庚中》“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俞樾《群经平议》说,“忱”为“沈”字之误,“属”读为“独”。这两句的意思是:“不独尔自沉溺,且相与共沉溺也。”《盘庚下》“德嘉续于朕邦”:刘起釪说,商代金文和甲骨文中未见“德”字,“德”字是到周代才有的。他认为“德”为“循”之误。《盘庚下》“乱越我家”:刘起釪认为,“乱”(亂)疑为“司”之误,其意通“嗣”。“越”意为“及”。“乱越我家”意为“嗣及我家”。《西伯戡黎》“乃罪多参在上”:注家以为“参”(參)字为“厽”、“絫”的误写,意为积累。“乃罪多参在上”,意思是说殷纣王的罪恶积累很多,已经上闻于天。《西伯戡黎》“大命不挚”: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说,“挚(摯)”字乃“艺(藝)”之讹,意为“近”。“大命不挚”意为“大命不近”,即天命已经离殷而去。《尚书》中这些讹误文字,只有大师级学者才能给予校正。

《尚书》在传播过程中有脱简、增窜等现象。《汉书·艺文志》载:“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脱简给阅读带来困难是不言而喻的。

《尚书》有今古文经学之分,而今古文《尚书》在文字上存在差异。例如《无逸》“无皇曰”:此三字意不可解。《汉石经》残碑写作“毋兄曰”。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说:“《今文尚书》作‘毋兄’,《古文尚书》作‘无皇’也。”“兄”与“皇”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兄”是“况”的古字,况,益也,“毋兄曰”就是“毋益曰”,意为“不要进一步说”;“皇”,暇也,引申为“宽暇”,“无皇曰”意为“不要自我宽慰说”。

《尚书》中古今字也给后人阅读带来一些困扰。例如《康诰》“祗遹乃文考”:“遹”是古“述”字,意为继承、遵循。“祗遹乃文考”意为敬循你父亲文王的典范。《多方》“洪舒于民”:王应麟《困学纪闻》说:“古文作‘洪荼’,薛氏曰:‘大为民荼毒也。’” “荼”、“舒”为古今字,如果不能辨认,就读不懂这一句。

唐代卫包对《尚书》语言原貌也有所改动。例如《盘庚上》“予亦拙谋”:《说文解字》“火部”引《尚书》“予亦炪谋”,认为“炪”读若“巧拙”之“拙”。这说明汉代《尚书》版本作“炪”,“拙”为卫包所误改。“炪”意为火光被烟雾笼罩而发不出来,说明盘庚此时正处于含怒未发的状态,“拙谋”是盘庚自己承认缺少谋略,“炪”、“拙”一字之差,导致意思相差甚远。《盘庚中》“自怒曷瘳”:“怒”,《汉石经》作“怨”,改“怨”为“怒”显然不准确。

《尚书》用语是比“文言”形态更早的词语,很多语句都存在商周史官在抢记过程中形成的浓缩和省略问题,由于用字规范尚未确立而导致文中出现大量通假字和假借字,《尚书》在传播过程中带来脱简、增窜、讹误、错漏诸多语言问题,就是以上诸多因素,才炼成了“佶屈聱牙”的“周诰殷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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