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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 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 莫教踏碎琼瑶。 解鞍欹枕绿杨桥， 杜宇一声春晓。 又是美好的一天 东坡又睡过去了。 这事儿他干过不只一次两次了。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醉了就地而眠，醒来晕晕乎乎回去，家门都落了锁。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就这样在一苇轻舟上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了一整夜，直到天亮。 山坡上醉了酒，是喝尽兴了；赤壁上醉了酒，是聊痛快了。 这一次是为了什么呢？ 是那溪水里的月亮太好看——你不禁要会心一笑，这是他，我们熟悉的那个“一蓑烟雨任平生”任性又浪漫的东坡。 春夜，笼盖四野的，是水一般的月光，醉眼蒙眬的东坡，觉得自己看到了光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荡漾，人仿佛置于重重波纹之中。 该如何形容呢？他想起儿时诵读的那句，“河水弥弥”。他抬头看天，在层层弥漫的云气之后，苍穹沉默而温柔。 此地甚好。 “我欲醉眠芳草。”于是即便马鞯还没解，马儿也跑得正欢劲头十足，东坡却跳下马不想走了。就睡在这儿吧！幕天席地，枕着胳膊就是不管不顾的一觉。 “乱山攒拥，流水锵然。”他醒时只见青山从四面环抱而来，似在俯身看他，耳边即是淙淙水声，似在轻轻唤他。带着未散尽的酒意，他又一次感到，“何似在人间”。 “杜宇一声春晓。”他来到黄州很久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一说到豪放派词人，我们会立刻想到东坡。东坡诗词，像山风，像海涛，当它呼啸而来时，确有奔放倾荡排山倒海之势，但细听起来，恢宏中总和着哀怨的低音，似有万不得已之苦——所以才会有歌词“听，海哭的声音”。 即使是在应由关西大汉手拿铁绰板唱的“大江东去”中，那“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高咏之后，也有一声叹息，“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的词是这样，他的人也是这样：看得到“望湖楼下水如天”的大风景，也看得到空气中每一脉细腻的月光；有枕着胳膊卧倒就睡的游侠儿般的豪情，也会因为听到了杜鹃鸟儿的一声啼鸣而微笑起来。 这被他写在桥柱上的生活小片段，是心有猛虎的东坡，在细嗅蔷薇。 东坡教与的坚强 很多人知道他号东坡居士，却不知道，“东坡”原是黄州城东的一块坡地，是他谪居时因为没饭吃同家人开垦的。 很多人知道他喜欢陶渊明的诗，却不知道，那是他躬耕之际，忽觉与那先于他七百年的农夫是同道中人。 很多人知道，在宋朝，诗有“苏黄”，词有“苏辛”，散文有“欧苏”，书法有“苏黄米蔡”，绘画东坡又领衔了“湖州竹派”，却不知道，在取得这些成就之外，他是一个出奇的多磨难的人，更是一个出奇的总能克服磨难的人。 所以，在这样一个诗词读后感的小集里说东坡，还真是有点委屈他，因为在东坡浑身闪闪发光的优点里，诗词实在算不得最闪耀的。秦观说，东坡的才识中最高深的是他的人生观，其次是治国经世的担当与识见，最后，才是文学。 所以，今天，我不想说东坡有多大的学问，有多人见人爱，那是世人都知道的，我想说一说，东坡的磨难。 东坡的磨难从哪儿来呢？他这样一个高大的可爱胖子，爱吃爱玩，为人厚道又冰雪聪明，“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怎么会有人忍心与他为难？ 苏轼有一个爱妾懂得。有一天，我们的不老顽童吃饱了，拍着他胖胖的肚子，一时兴起询问左右：“你们说说看，此中所装何物？” 一人说：“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 另一人说：“满腹智慧。”东坡也不满意。 这时王朝云走来：“我看呀，是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大笑，从此将她引为知己。 怎么个不合时宜呢？ 北宋变法到后来变了味儿，成了官场冤冤相报的复仇记，但东坡从未让自己置身某一派中，他心里从没有政敌，没有仇恨——那都是个人的事啊，为官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可是很多人斗着斗着，就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忘得一干二净。 在新党的时代，他反对新政中操之过急的部分，得罪了新党，一朝天子一朝臣，待旧党上台，他觉得旧党将新法一概废除、将新党一概逐出实在过分，又得罪了旧党。 这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的处境，让他几次好不容易被召返京都很快便待不下去，甚至曾在监狱里住过103天（几次濒临被砍头的境地，遗书写了一封又一封），主动的、被动的四处贬谪更是数不胜数。 恨他的人将他赶去黄州，想看他生不如死，可是没有看到，只见他欣欣然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又眉飞色舞地享用“火候足时他自美”的“黄州好猪肉”。 于是赶他去更偏远的惠州，谁知他照样吃得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睡得好：“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 朋友来信了，担心老东坡熬不过这一关，他回信宽慰道：“你说南方有瘴疠，能让人生病，在北方待着就一定不生病？你说因瘴疠得的病容易死人，不是瘴疠引起的病就不致死了？你说这儿没有好医生，我看哪，那京城的国医御医，治死的人也不少呀。别担心我啦，‘罨糙米饭便吃，便过一生也得’。” 真是油盐不进。 他们只好拿出了撒手锏——赶他去宋朝时意味着野人和毒虫的海南岛，不能更远了。他却笑了，“嘿嘿，你们都没有来过，我这是‘兹游奇绝冠平生’”。 在这里，他的眼睛开始花了，可是他说：“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一片云霞，所以有无数桃李般绚烂的花在我心中开放。 他终于又没饭吃还没地种而饿瘦了，可是他说：“身轻如此，以后可以骑在鸟背上飞回家了。” “九死南荒吾不恨。”他像是一颗忘忧草，无常又无情的风吹他到哪里，就在哪里开满了无忧花。 因为这出奇的坚强与抗打击能力，他不需要总与情绪做斗争，为心灵留下了海阔天空，好让精神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在六十六年的生命中，他留下二千七百多首诗，三百多首词，四千八百多篇文章，并始终坚定地走在当初选择的路上，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他一生甘雨随车，杭州西湖、惠州西湖、颍州西湖筑堤，将文明播种至偏远的海南，打破了海南从未有人进士及第的空白。 那些守护着湖水的长堤、处处的胜景、海南的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东坡话，记得我们的东坡。 这个幼年读《庄子》便觉得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的他，这个无比宽广的生命，曾带给无数人一生受益无穷的座右铭，那些“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浓缩了他的智慧，留给后人无尽的启示。古往今来的日记本，记得我们的东坡。 他用雄放气势、丰富联想和自然恣肆的行文风格，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蓬勃的天才的世界，让后人徜徉不尽。那些被滋润过而快意无限的心灵，记得我们的东坡。 曾有歌女为东坡唱《蝶恋花·春景》，却唱到一半停了下来，东坡问何故，答说：“伤春之句，妾不能唱矣。”东坡大笑，“花褪残红”乃死亡，“青杏小”却又为新生；“柳绵吹又少”乃失去，“何处无芳草”却又为得到，有何唱不得？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而东坡这一生，经历的所有坎坷，真的是磨难吗？又何尝不是馈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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