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北宋词人,他的父亲晏殊,也是一位词人(他们父子多被称为“大晏”和“小晏”),同时也是官至宰相的政坛高手。晏殊罢相,家道中落;晏殊过世,彼时18岁的晏几道完全没有学得其父做官的本领,太过兀傲不群,不屑于虚伪逢迎的官场“潜规则”,很快家道彻底衰败,后半生过得极为艰难。 小山性格耿介,确实不利于仕途发展。且看: 他向韩维(这个韩维,曾经是晏殊的下属)献上自己作品,很快得到了回应:“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在理学兴起的时代,“才有余”而“德不足”无疑是给小山的仕途判了死刑。 “元祐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鲁直(鲁直,黄庭坚的字)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此时苏轼已经闻名天下,但小山就是凭借心情就是不见。即便这个故事颇有小说家笔法,不一定是真的,但小山的脾气秉性可从中探知一二。 权势正盛的宰相蔡京,重阳、冬至两次借其名气请小山写长短句。讲真,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抓住机会顺便拍一下马屁,而小山作《鹧鸪天》两首,内容只有歌咏太平,全无溜须拍马之意。且看:
…… 举这些例子无非是证明小山在官场上未能如鱼得水,终于“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诸贵之门。”——他承系父荫所得一些小官,并且索性住进了皇帝赐给父亲的大宅子里,闭门谢客,坐吃山空。 当然,晏几道也不是完全“闭门谢客”,他只是不爱与权贵交往,他还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的。他有一些“酒肉朋友”,性情和他类似。 除了那些同样不醉心功名、视利禄为浮云的朋友,他也把那些不沾染世俗气的歌女视为知己。他的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四位歌女,她们没有达官贵人的装腔作势,性若冰雪,颇有文采。小山每写出一篇作品,就交给四位佳人演唱,而他与沈、陈三人持酒听曲,欢度时光。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正如小山年少时无忧无虑的贵公子生活转瞬即逝。小山到外地做官,几年之后,陈君龙病倒、沈廉叔逝世,四位歌女流落民间。因此小山喜欢在词中回忆美好的往昔,他喜欢做梦,喜欢醉酒,似乎这样就能穿越回到那美好的曾经。 小山作词喜欢写“梦”,他是用梦来治愈在现实中的千疮百孔。 小晏的这类词,有些具有一定的模式化——上片写初逢的甜蜜欢乐,下片写分别后的刻骨相思。 如《临江仙》:
这首词中,作者曾经见过女子两次(前两句):一次是春天她在玩斗草游戏,一次是七夕她拿针乞巧。初见的感觉是很朦胧美好的,一个“羞”字足以说明这种美感。而从此之后却再也没有见过,只能到梦中寻觅她的芳踪倩影。 如《鹧鸪天》:
在一次酒宴上,晏几道见到了一位叫做玉箫的歌女,两人眉目传情、心许神会;酒席散后,一别两宽,再也没能见面,相思入骨的词人只能盼望在梦中相见——因为“梦魂惯得无拘检”。 小山的这类“梦词”,有时即使他寻遍整个梦境也没能寻到佳人。 如《蝶恋花》:
他如此真实地体会到销魂的悲伤,即便是在梦里,他依然无处诉说,醒来后惆怅不已。那就把相思之苦倾注于书信,托鱼雁传书吧。可是鱼沉雁去,书信终难寄出。无奈之下,只能把这种愁苦寄托于低缓的秦筝,也不过徒增愁肠百结而已。 从这些词中我们可以看出,小山并非好色之徒,他对于女子的感情是很纯粹的,特别是对莲、鸿、苹、云四位歌女的感情更多是出于艺术性的欣赏。 再来看一首《临江仙》感受一下:
他哀悼的是春光的短暂,叹息的是美好的不长久,他沉浸在这样一种哀伤的情绪中:落花微雨、沾身不觉、双燕低飞,更扰人心绪。“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这是初见小苹时带给词人的视觉冲击,衣领开襟,像篆体的心字,让人一见难忘。“琵琶弦上说相思”:小蘋弹奏琵琶诉说相思,可见两人是心有灵犀的。 晏几道俨然把小苹当作美的化身——他比喻小苹行走时的仪态,就像彩云,优雅轻灵。当初唱了什么、说了什么,早已模糊,唯有月光下像彩云一样飘去的身影,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男性词人写相思离别之类的词(代女子言情),通常的抒情主人公是女子,但是晏几道的词中却是写他自己的相思,一位落魄公子对一些身份低微的女子的感情。 缪钺先生首次提出晏几道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有相似之处的。咱们大致可以想见:二人同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且遭遇大变故;二人都对于考功名、做官不感兴趣;二人都认为女儿的世界才是纯净的,并且不论女子的身份如何一并怜惜。 贾宝玉对于女子的态度不是酒色之眼,按照贾母的说法,“……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与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投错了胎不成……” 晏几道也是如此,他只是纯粹地喜欢与那些美丽的女子交往,甚至仅仅只是神交(比如前面提到的与玉箫的神交),纯粹地欣赏她们的美,欣赏她们的才艺,欣赏她们的可爱。即便,那些女子辜负了他,他的态度依然是“人百负之而不恨”。 如:《少年游》中的:“可怜人意,薄于云水”和“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阮郎归》中说:“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和“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作为封建时代的“零余者”,对做官毫无兴趣的小山,选择与歌女构建一个“大观园”来安抚自己的格格不入,只是,即便是“大观园”,总有一天也会被倾覆。 世事多变,沧海桑田,小山赴外地做官。多年以后,友人与世长辞,莲、鸿、苹、云也不知去向。一次偶然的邂逅,欣喜若狂的小山又创作出了一首《鹧鸪天》:
这首词中的女主人公不明确(大概是莲、鸿、苹、云其中一位),但小山对她的感情,浓烈、炽热,多年以来相思入骨。追忆往昔的悠闲生活,充满盛衰无常的感慨,就这一点而言,小山的抒情特色可以说是非常接近李煜的。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化自杜甫的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杜诗写的是乱后的重逢,沧桑沉郁,欲说还休;小晏写多年后的相遇,轻灵飞动,一派天真;但用情真挚,却与老杜无差。 说到底,晏几道不论是在政坛上还是文坛上都是相当寂寞的:他不像同时期的苏轼,因为有文坛领袖的地位,追随者众多;也不像柳永那样,作品被广泛传唱。 晏几道生活的北宋中期,令词已趋势微,长调逐渐成为风尚,然而他仍然有自己的艺术原则,以写小令独步于世,并将令词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两宋之际的李清照将小晏列为宋初小令四大家之首;叶嘉莹先生评:“在词之发展中,虽未随众水俱前,而回波一转,却能另辟出了一片碧波荡漾,花草缤纷的新天地。” 晏几道其实对于作词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的,他在《小山集自序》里这样说:
从这两段话可知: ①小山认为词是源于乐府的,因此作词注意音乐性、娱乐性。“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词就是让歌女们演唱的,因此他所涉及的题材比较狭窄,不出相思离别、歌儿舞女的感情窠臼。 ②“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小山认为当时词坛的多数作品在情感上缺乏震撼力。“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小晏认为词应该可以是抒写怀抱与见闻感受的。 ③“试续南部诸贤绪余”,说明小山看重南唐李氏二主和冯延巳等词人的作品,而“作五、七字语”指的是是以五、七字句组成的小令。此前柳永已经推动了慢词的发展,小山几乎是与苏轼同龄,同期词人多写长调,而小山还沉浸于小令的世界中。 不论是做人还是作词,晏几道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这一生大起大落,体会到了人间真情,也看透了虚情假意。于是,他像一个勇士,一个人走完半生。他用最真挚的情,却没有得到想要的人;用最纯粹的心,却不能被世俗容忍。 正如他在《阮郎归》里审视人生时感叹:“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醉酒是麻痹不了悲凉的,清歌一曲也让人十分伤情。 这个失意人,只能在醉梦中书写内心的愁苦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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