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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见首不见尾——记我的老师电影剧作家黄宗江(1)

 唯我英才 2020-02-13

神龙见首不见尾——记我的老师电影剧作家黄宗江(1)

黄宗江

在中国电影编剧队伍中,最“不务正业”的编剧,便是我们所尊敬又过从甚少的老师黄宗江先生。因为我找不着他。他会说外国话,时常从地球的这一头溜到那一头讲学。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比神龙厉害,首尾都见不着。易子而教,家父曾把我托给他,他不好好教,我不好好学,互不负责,各自落得逍遥。最近有位深知我的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吴欢对自己专业的态度颇有几分票友风采,对业余爱好,又多几分专业精神。”我把这两句话转奉宗江先生,不知道他老人家以为何如?

我们师徒俩何其相似乃尔,正是心领神会。他学生挺多,不乏自称“私淑弟子”之辈,但若说到得其真传的,恐怕非我莫属了。因为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学着,只是得其精髓神韵而已,套句佛经里的禅语,“有便是无,无便是有。”我来给他老人家画素描,说有十分的把握,满了点儿,但七八分总是不难达到的。

作家分两种,一种是学者风范,靠勤奋苦读,学而有成。另一种是才子一路,用功不多,天份先高人一筹。宗江先生该算后者。不过他的情况更特殊,很难归类。曾撰有一部天才爆发的散文集,名曰《卖艺人家》。颇以卖艺自荣,姑且把他老人家称做“艺人”似更恰当些。

宗江先生跟民间艺人却又不同,出身书香,早年生长北京,毕业于燕京大学。属于洋学生下海卖艺。城墙上放风筝,出手儿就高。加上他年轻时候长得帅,潇洒飘逸,玉树临风,本身就是件艺术品。祖师爷给饭吃,天生就跟艺有缘。他是黄家门儿老大,后来他的妹妹黄宗英,弟弟黄宗洛都成了艺盖一方的名角。

宗江先生是艺人,我这篇文章自然要突出个“艺”字。早年学艺,中年卖艺,晚年授艺,乃是本篇的脉络。筋脉理顺了,且看我这个黄门弟子,一路写下去的,是不是黄派文章。

二十年代的北京,虽然没有“迪斯科”却已有了交谊舞和洋歌。但交谊舞和洋歌远远不是京剧的对手,宗江先生刚懂事,就跟着大人上戏园子听京剧。梅、程、荀、尚、余、言、高、马、谭……看了个遍。正是从那时起,他萌发了戏瘾,酿下了戏醋,埋下了戏恨,而瘾、醋、恨三样拌在一起,乃是“戏癌”。宗江先生打小儿起,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尽管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正牌燕京大学毕业,终于不能成为科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或其它的大家小家。而自甘自乐于“卖艺人家”。

1932年,宗江先生在青岛上中学。有一天,他拉了三个同学去找班主任秦惠亭先生。

“老师给我们四个人编几个儿童剧,要四个人的,三个人不行,五个人也不行。”宗江先生首先提出要求。没当演员先已是大角儿的派头。

“演戏要能哭能笑,你们能吗?”

“老师,他会哭。”同学们都指着黄宗江。

宗江先生是天才,“眼彩”来得快,先是抽泣,继而失声,接着愈演愈烈,从小哭到大哭,从大哭到号哭,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好一番英雄气短的渲泄,慷慨悲凉使人动容。正是“涕泪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老师急喊暂停,宗江先生说停就停,嘎然刹住哭声。不然的话,他接下去要表演的,恐怕是要屈原投汨罗江了。

当时的大学生在学校里把演戏作逍遣或政治宣传玩一玩,搞一搞,本无所谓。当真要下海从艺去演戏,却是件有违时风的事情。但这对宗江先生来说,全然不当回事。我行我素,想做的便要去做,不能受世俗的羁绊,不允许“本我”消失。既然如此这般地瘾上了艺,那么就把这辈子交给艺,对人生的选择,宗江先生又是一次大手笔,举重若轻,潇潇洒洒。亲朋友好议论纷纷,甚而至于冷嘲热讽。他却认为这是多余的关心,“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神龙见首不见尾——记我的老师电影剧作家黄宗江(1)

黄氏四兄妹(黄宗洛、黄宗英、黄宗汉、黄宗江)

我尊敬我的老师,他爱他的母亲。他的祖上是浙江温州一带很有名气的书香人家,母亲也受过良好的封建教育,宗江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心中常暗自佩服母亲,自我演剧以来,遭到多少亲友的冷嘲热讽,母亲却从未说过我一句。父亲死后,诸弟妹年幼,我是长子,家里没钱……以她的年纪和处境,不应该给我这么多谅解,我忍不住问她‘你以为我演戏怎么样?’她回答说‘不也很好吗?’”这时固然有着一个善良母亲对儿子的容忍,更重要的是,宗江先生的母亲是一位对艺术颇不讨厌的伟大女性。

旧中国的艺术与艺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艺术如何对待艺人?艺人如何认识艺术?姑且不谈那些普遍的情况。宗江先生在1944年时是这样向朋友们宣称的“……假使能使旁人高兴,人人高兴,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事呢?戏剧之源或说娱‘神’,今之‘神’,‘人’也。何况戏剧不仅是娱乐,然而仅一‘娱’字,也足够光彩了。”

生活的际遇,家庭的变迁,社会的磨练,加上燕京大学的高等教育,使他囊饥学饱,体瘦才肥,二十几岁已经过早地成熟了。中国剧坛的祖师爷,他认识老郎神、唐明皇;外国的,他认识希腊的戴奥尼萨斯,英国的莎士比亚,他可以用英文大段背诵《哈姆莱特》的独白,也可以拉着膀来段《打渔杀家》的“江湖上称萧恩,不才是我。”但他的本功,乃是话剧。对话剧,他也有一番议论:“话剧的话字我总嫌它小家子气,常因此就会被莫名其妙之士藐视为‘说话之剧’而已。”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寄希望于那些莫名其妙之士再莫名其妙一些。

1941年,宗江先生到上海正式参加了职业话剧演员的行列。开始了往脸上搽粉抹胭脂涂油彩的艺人生涯。细而宽的眉毛,红而宽的嘴唇,高而挺的鼻子,走向玄妙的绉纹,娇媚的、丑陋的、澎湃的激情,滚动的泪珠,还有那在后台地板上随处可见的、染着口红的香烟头。这一切使宗江先生感到满足、过瘾、美妙无伦。

据上海戏剧学院前表演系主任老剧人胡导先生的回忆,宗江先生在上海演的第一个戏是夏衍的《愁城记》。他饰何晋芳。这是个不大好演的角色,如果用京剧生、旦、净、末、丑来分行当的话,这是个丑活儿,年龄约在五十多岁,光头上横着绺长发,像趴着条蚯蚓,走路还有点瘸。浑身冒“邪行”味儿,打扮得倒很周正,西服笔挺,时时硬撑着股绅士派儿。

胡导先生这样写道:“一上场我就怔住了……难道他就是刚从北平来参加我们上海剧艺社的黄宗江吗?他身上那种既有中国书生的儒雅,又多少带有燕京大学洋味儿的俊逸气,怎么全都没有了?从头到脚浑身都是当时上海滩到处可见的那

种市侩气,还是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人才能感受到和具有的那种深沉的市侩气……”

我说过宗江先生是天才,虽然他演的不是绝对主角,但也一下子让内外行看见了自己的手段确非等闲人可比。接着,他又演了不少的戏,其中曹禺《蜕变》中的况西堂、李健吾《云彩霞》中的屠子光,最是令人叫绝,至今在老剧人圈中传为佳话。

胡导先生还写道“宗江以自己身上的幽默,赋予这两个角色丰富的喜剧色彩。西堂先生那永远是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节奏,每句台词语尾总带着南音南腔的“蓝青官话”,观众一看就感到意趣盎然。老妻送包子来那场戏,况西堂用两个手指夹起包子来,虽馋涎欲滴,却不忙送入口内,光捏着包子在眼皮底下慢慢翻上翻下不住端详,刚欲放进嘴去,忽又好像想到什么,从嘴边放下包子,眯起眼睛,用一种特有的语调,对夫人轻轻呼唤了一声:“喂,贤妻……”我记得,这完全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稍一回味又发现这正是对西堂先生独特的行为处理,使全场观众都不禁先为之一怔,紧接着又为之莞尔一笑。同样,他对屠子光喜剧色彩的处理,也完全是中国式的喜剧韵味,那一口铿锵有致、地地道道的京白,那为主子凑趣而自己对上层社会情场秘闻也确有强烈的好奇心,那自作聪明拍手跺脚的得意劲儿,那夸下海口却又事与愿违的狼狈相,等等,使这个在全剧中只是个“扫边儿打哈哈”的角色成了一个极富魅力的形象。

按说,宗江先生是位书卷气十足,清秀漂亮,英气内敛的小生。可他在舞台上的形象大都是丑角。对此,他也有其独到的见解。在他早年一篇谈艺的散文中,引经据典地写道:“传唐玄宗(一说唐庄宗)常命群臣演剧后宫,群臣惟恐失礼,皆不敢扮演丑角,风流天子遂自勾白鼻子。至今,梨园行敬丑”。足见他对“丑”是充满了情感的。既然天性善良且喜幽默。拿别人开心,过意不去,拿自己开心,没有任何顾虑,何乐而不为呢。难怪后来有人把他和石挥、蓝马、谢添三人并列为“四大名丑”。这实在是件很光彩的事情。

卖艺为生,是个既好玩、又不好玩,既潇洒、又尴尬的行业。得失急骤,倏富倏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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