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明 作家汪曾祺先生以美文家、美食家著称,以书画、烹饪为“业余爱好”。读他的散文书画集《汪曾祺文与画》,清如澄江,静似秋水,手不释卷,心不染尘,一大快事也。其中的《七十书怀》篇,有汪先生七十岁生日那天写下的诗《七十书怀出律不改》: 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 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 也写书评也作序,不开风气不为师。 假我十年闲粥饭,未知留得几囊诗? 汪先生文章中说:“《七十书怀出律不改》,‘出律’指诗的第五六两句失粘,并因此影响了最后两句平仄也颠倒了。我写的律诗往往有这种情况,五六两句失粘。为什么不改?因为这是我要说的主要两句话,特别是第六句,所书之怀,也仅此耳。改了,原意即不妥帖。” (说明一下:汪先生讲的“第五六两句失粘”,实际是四五两句即颔、颈联间失粘,五六两句是对仗;“并因此影响了最后两句平仄也颠倒了”,实际是六七两句即颈、尾联间失粘。 ) 先生说的“特别是第六句”,即“不开风气不为师”是本诗的“所书之怀”。此句是从龚自珍的“但开风气不为师”转来的。受先生清新淡然文风的巨大影响,一些青年作家有意地学习他,甚至以之为首,自成一派,他才讲“不开风气不为师”。他说:“我要诚恳地对这些青年作家说:不要这样。第一,不要‘学’任何人。第二,不要学我。我希望青年作家在起步的时候写得新一点,怪一点,朦胧一点,狂妄一点,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三四十岁就写得很淡,那,到我这样的年龄,怕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意思,我在几篇序文中都说到,是真话。”正因为是真话,所以先生宁可“出律不改”也舍不得“也写书评也作序,不开风气不为师”两句。 其实,汪先生真的不用改。此首似可视为七律中的“折腰体”。 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诗体》:“折腰体,谓中失粘而意不断。”如: 韦应物七绝《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李白五绝《自遣》: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陈子昂五律《晚次乐乡县》: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 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 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杜甫七律《咏怀古迹》: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至今疑。 杨启宇七绝《悼彭大将军》(1992年中华诗词学会举办首届中华诗词大赛一等奖): 铁马金戈百战余,苍凉晚节月同孤。 冢上已深三宿草,人间始重万言书。 以上所举之例均为“折腰体”律绝。 今有称“阳关体”者,可能是借自唐代《阳关曲》(《渭城曲》),属唐教坊曲名,现存最早的作者是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体”与“折腰体”极为相似,故有人称“阳关体又名折腰体”。但是据有关专家认定,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属曲子词,而后者则是近体诗中的一种变格。 我们再来欣赏汪曾祺先生在60岁和 67岁生日时写下的两首诗,分别是标准的七绝和七律,诗写的好,更不存在所谓“出律”问题了—— 《六十岁生日散步玉渊潭“即事”自题》 冻云欲湿上元灯,漠漠春阴柳未青。 行过玉渊潭畔路,去年残叶太分明。 《六十七岁生日自寿诗》 尚有三年方七十,看花犹喜眼双明。 劳生且读闲居赋,步小曾谙陋室铭。 弄笔偶成书四卷,浪游数得路千程。 至今仍作儿时梦,自在飞腾遍体轻。 关于格律等问题,吾之师友亦多有论述,自有见地。如“六然堂主人”《答友人兼论诗》四首: 璞自天然不须雕,溪上无心横木桥。 得意信口漫吟哦,何必引凤去弄箫。 语自天真出信手,胡乱作处韵亦遒。 林间牧童一声唱,野笛无腔却悠悠。 诗从怨情吟无主,征人行路半踟蹰。 当时口号抒心绪,何底更酸小字奴。 兴来兀兀歌心曲,三千诗从口号驱。 非管格律平仄处,一字新奇是我师。 “崂山墨客”诗曰: 世言东坡不能歌,诗词与律多不和。 赤壁怀古吟出后,更被指为错处多。 三国周郎犯公瑾,穿空拍岸皆有讹。 大江东去浪淘尽,亦被评为调未谐。 一代大师如苏子,词坛至今称楷模。 千古绝唱念奴娇,竟也如此被指责。 我侪吟诵多自娱,为就声律裁剪何? 不效鲁叟死章句,我行我素无不可。 “崂山墨客”又言:“窃谓作诗如做人,贵在率真随意。灵感偶至,文思涌动,随口而出,一气呵成。若无病呻吟,精雕细琢,推来敲去。三年成一句,捻断数根须。即入律合辙,但诗意全无,徒具其表,全无其神。这样的诗不做也罢。做人也是这样:循规蹈距,唯唯诺诺,削足适履,鑿方枘圆,形似木偶,灵性全无。行尸走肉的人,不做也罢。” “非管格律平仄处,一字新奇是我师”,“不效鲁叟死章句,我行我素无不可”。是的,为诗当求“新奇字”,作文不效“死章句”。 诚哉斯言,吾与共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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