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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皇风雪天|许冬林

 半旧秋子 2020-02-19



长衣架上的秋装还未来得及一一上身,一场大雪轰地倒下来,张皇不迭,慌忙翻箱底,旧年的羽绒服急急上了身。那羽绒服还一身的皱啊,箱底压的,从领子到下摆,褶痕断断连连,像乱世地图,于是,一路走一路拽。所谓寒不择衣,跟贫不择妻一样透着仓皇落魄的滋味。

对于雪,情绪初初酝酿还未到想念中,陡然来了,讶异与惶恐是多过欢喜的。早晨起来,立窗前探脖子张望,风雪裹挟的冷气像一个阴险狡诈的探子,从窗缝里挤进一绺冰冷锐利的目光来,叫人立时从眉头寒到脖根底下。尘世的未知与不安,如同一句早年遭受的咒语,那样幽暗地从心底忽地一现。

一夜风雪,竟似胡人的千军万马翻过阴山来,摧红折绿,那样嚣张地用一片茫茫的白色占据了江南江北的平野丘壑。房子后面有一棵大香樟,早晨起来,忙忙跑去看,除了几根扶着墙头侧身躲过一劫的枝干,其它的几根,当头断掉。树下,大小粗细的枝干横竖堆了一地,挡了路,是清晨,还无人来清理。乱纷纷的,叶子上堆着雪,雪上面杂着叶子,一地残败。旁边一棵广玉兰,暂时幸免,但是,那枝叶上堆着的一坨坨重雪,早压得那树干沉沉地弯下腰身来,叶子几乎要覆了地,仿佛几世的苦难这一辈拢拢在一起,背了。

上半夜,灯下看书,一片清冷与寂静里,听得见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声一片,简直是成百成千的巫婆,坐在黑色的幕布后面絮絮念着咒语,无始无终。间或有“咔嚓”声,从密密的簌簌声里突兀出来——又有一些树在大雪里不堪重负,折下腰身,断了。忍不住心疼这些树,在大地上穿越一个冬季,多么不容易。明年,早春风日里的绿芽儿,晚春满树盛开的花儿,哦,都不提了罢,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此收了梢。

午后的窗前,飞来几只一身乌黑的鸟儿,叫不出名字,但听得懂那唧唧喳喳的叫声里透出的遑急——这么大的雪,连树都压得断了,还能有哪一块空旷裸露的土地可以觅食?它们一定是饿得急了!于是站在这缀满雪的枝上,半收了翅膀,对着还在漫天而降的大雪,相互交换着内心的慌乱与悲凉。我想起一位作家写“雪地捕鸟”的文字,说是捕鸟须 等大雪下了两三天才好,鸟儿们饿得慌了,才会急急落进撒了诱饵的罩子里……啊,这样的大雪天,原来,对于一只只卑微的禽鸟而言,果腹已经艰难,竟还要面临暗藏了那么多危险与杀机的命运!

想起早年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过的一句,“那雪下得正紧”,《水浒传》里的句子,她念得字正腔圆,把个“紧”字咬得仿佛拗着一股劲,听了只觉得那雪后面一定藏着无限的艰险与悬念。后来,自己翻《水浒传》看,却看见纷纷扬扬卷着的一天大雪里,一个汉子手提花枪,挑了酒壶,从茫茫雪地那头走来……然后,又是在这个苍茫的雪夜里,怒杀不义人,顶风踏雪,夜奔梁山水泊而去。一路的饥寒,一路的心上仓皇啊,都是一个人来受着,英雄的命运似乎从来都是坎坷与寂寞的。想从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人生志得意满,却不料,后面遭尽陷害与算计,从此江湖流落。那一场悲怆藏着豪气的大雪,原来是这样精心地铺垫衬托着一个悲情的英雄,一种被逼出走、从此陷身于血雨腥风的苍寒凛冽的人生。

我们惯于无关痛痒地赏雪抒情,却很少体察,那些在风雪中挺立或行走的身影背后的坚忍、艰辛与苍凉。想想,在窗外,在更远处,在荒僻的水泽,芦花初谢,雪压倒一万亩的芦荡,只把一片无垠的雪接上远山的白,千门万户深闭,辽阔大地上,却有一串逶迤远去的脚印忽深忽浅。这,是另一种风景,另外的,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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