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知天命,便面目苍老,华发早生,牙不整,眼圆睁。如此尊容,怎能与倜傥、俊彦、饱学等字眼联系在一起?可其身挺拔,体矫健,无可无不可,却不失大将气派。此公,遨游成癖,无定踪,闲云野鹤,独往独来。内有名人捧,外有洋人吹,下有藏家追,上还有画家爱。他,就是当年风靡一时的”新文人画派”领军人物——大丰朱新建。 老十兄古道热肠,荐我拜谒大丰先生。在“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斋” (世上恐怕最长的斋名),观他造画,那可真是痛快。这大丰,提笔嘻嘻笑:“画些银两,打打牙祭!”遂横涂竖抹,要什么来什么。美人、戏子、高僧,还有那小小鸟,须臾全来报到。”请选一美女,送你!领家去吧!” 大丰画作,乍观之确是“惊世骇俗”。你看他那笔下女子,裸于浴盆之中,他还题上俚语数句:“喝淡酒,读闲书,看美人梳头擦粉”,“馋时吃饭,寒则着衣”。这大丰画作,看似信笔涂抹、毫无章法,其实可是大有学问。 且听大丰谈书论画,那可真叫过瘾,妙语连珠,滔滔不绝。讲七贤、八怪,论冬心、青藤,说塞尚、马蒂斯,以及那贵族绘画、当代艺术、市井文化,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至于由宋元讲到明清、民初画家,转论前辈石涛、齐璜、关良生活轨迹、价值取向,再讲他如何”从国内到国外去过了十几年文化流氓的自由生活”,更是令我耳目一新。 说着说着,他笑眯眯地告诉我,对他的画,喝倒彩者不乏画界中人,有画家曾直言:”朱新建这还叫画?我儿子的画比他好十倍!”他讲到,当年周思聪曾指着展厅朱新建《小脚女人图》对身边的徐乐乐连声称好,而旁边那拄着小拐棍的叶浅予立时变色,两眼都要瞪出来并厉声连问“你说什么?”老师怒了!这叶先生是有名的犟老头儿,吓得周思聪连忙改口。他又讲,这叶老爷子后来也承认,朱新建的画,像那臭豆腐,喜不喜欢自便,不过还是有点儿味道的。还有那主持中国美协工作的漫画大家华君武,对这“封建余孽”也多有痛斥,退位后,却把朱新建的画挂在了家中墙上。说罢,这大丰自己笑出了声:“他们看出来了,我是用齐白石的笔墨,去画小脚女人!” 休论他饱读中外名著、市井文学几多,也不谈他漂洋过海旅居国外如何,只说说这大丰先生画美人洗澡、梳头、涂脂、抹粉的意向所在。须知,在古时交接神明、求福消灾等祭祀仪式中,莅临者都须全身沐浴,以示其身心纯洁。朱新建从前人的书里、画里读懂了“玉人浴出新妆洗”蕴含的玄奥,因此,他的沐浴图所要表达的,就不仅仅是生命力的勃勃生机,而要变着花样去展示”去污净身,辞旧迎新”之意境。他常说:“把画画得好看,很容易,但给人以生命力的态度,给人朴素真诚,就不那么简单了!” 这大丰先生,可是真牛,他能把那传统文化的大气、民间美术的土气、儿童画的稚气、漫画的拙气、禅学的玄气,一股脑儿全糅合到一起了,巧妙化用,土洋结合。你看他,唰唰,不一会儿,一张张令人称奇的小画便出炉了。 这些画作,以小见大,以简代繁,似俗实雅,只不过,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这就是领风气之先的朱氏风格,他人难以相比。 他喜欢艳色,红色、绿色统统粉饰上画,你没听说,他竟给他家二公子起名为“朱砂”,而他最喜爱的一方印章即“好色之徒”。 图上题字,与造画同出一辙。歪扭错落,漫不经心,犹如孩童之作。其实,这字,出于颜帖,属麻姑、勤礼变异,然饱含新奇,又寓以禅意,朴素真诚、畅快淋漓。此“天书”,落在大丰美人图、江湖图、天涯图上,实为天作之合。你看他题的”自暖白酒,闲弄琴月”,”登山方知天地广”,哪一个不是颜味浓浓?哪一个不是锦上添花?否则,他就不是被藏界奉为朱爷的大丰新建了。 这大丰先生由塞纳河畔归来不久,我便将他引到了松花江边。他随随便便,轻装上阵。穿一汗衫,着一牛仔裤,挎一小帆布包,内装笔印、武侠小说,随我抵达哈尔滨,入住帕弗尔,正应了他在画上所题”居五星酒店,画咫尺小画”。吹牛、侃山、往脖里倒酒、捧着麦克当麦霸,他样样不差,举重如轻。 朱新建为友人徐乐乐画作题字,1995年,哈尔滨 借大奔一辆,带他去哈尔滨师大。入禹舜兄画室,大丰口称”不速”,禹舜惊喜万分,连忙放下画笔,紧握朱手:”哪阵风啊,把大画家刮来?事先怎不来通知啊?”他嗔怪地看我一眼,大丰咧嘴一笑:”悄悄地进庄,通知的不要!拜拜码头!”禹舜则忙不迭地连说:”折杀、折杀!” 这大丰先生,一坐到画案前,便来电了,两眼立时瓦亮,他抓起一枝秃了巴几的旧笔,飕飕开画。画中自有颜如玉,片刻,便有好几个美人出浴!他嘿嘿一笑:“稍逊风骚,稍逊风骚!”禹舜请他吃饭,邀出音乐教育家汪立三。听说汪先生早年就读上海音乐学院,而代表作竟是《东山魁夷画意组曲》,大丰一高兴,一扬头,唰唰干了两杯,又主动作花鸟小品一幅,题赠汪氏。记得那小画真是好看,小鸟一只喳喳叫,小花一朵显慧心。 左起:于水、刘二刚、朱新建、王孟奇、霍春阳、方骏 右起:江宏伟、常进、徐乐乐、王和平、臧伟强 二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闻新建兄画值天天向上,身体却每况愈下,喜忧参半。新建不健,不敢讨扰,听说他因中风画画已改左手,还要去央视《百家讲坛》讲齐白石,为他祈福。忽一日,噩耗飞来,这朱爷竟驾鹤西去了!我一时目瞪口呆,悲从心来。朱砂的老泰山——大作家王朔,写了一篇精彩的短文纪念这位大画家亲家,说他:“遁入了彩色世界!”呜呼! 这朱爷,日常生活追求平和低调,画那些画儿,本意就是玩玩儿,逮住笔,那就是没完没了地画,拦都拦不住,但多画多散,间或也”为稻梁谋”,换些银两,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孰料,无心插柳柳成荫,朱爷易箦,粉丝儿已遍地,藏家雄起,那画值,是一路飙升,竟翻百倍,令人瞠目。他生前曾慨叹:“我是胡画画、乱写诗、装流氓,怎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吃错药了!” 外行人言,画家殁,画值即升。谬也。画家在,红红火火,你看那诸多名家门前,熙熙攘攘,你推我举,价不涨都不行;画家亡,生前如属瞎炒狂炒烂忽悠,掮客再纷纷跑路,那就非跌不可。也就是说,故去的艺术家,涨价的,那可是真好,也是真少!至于涨价且突飞猛进的黄泉中画家,则更微乎其微,大丰新建,其一也。磨砖作镜不为难。 今天,是新建老哥的忌日,写就拙文,聊以纪念!请容我右手在上,作揖,作揖,作揖,再作揖! 庚子正月十七,松花江南岸逸兴居灯下 朱新建与妻子陈衍 朱新建与周京新 朱新建与妻、子 朱新建与刘二刚(中)、李老十(左) 朱新建与何家英(右)、王和平(左) 友人老费在帮助病中的朱新建吸烟 妻子陈衍在帮助病中的朱新建进食 儿子朱砂在帮助父亲吸烟 臧伟强与朱新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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