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朱良志谈中国画境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郭一墨 2020-02-27

中国文人画讲究静气。看五代以来的中国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宁静的气息。厚重的范宽重视静,《溪山行旅图》中那深邃幽静的山谷,隔绝了人间的喧嚣。浑成的黄公望也追求静,你看他的名作《九峰雪霁图》,用墨笔创造了一个鲜净澄澈的琉璃世界,没有一丝火气,读这样的画,似乎灵魂都被洗涤一过。激情的石涛,在奔放的笔触中,将躁动慢慢地荡去,尤其到了晚年,几乎只留下一抹清影在画中。而老辣的程邃,用渴笔焦墨,满纸奔突,居然创造出一种地老天荒、万籁阒寂的宇宙。

笪江上《画筌》说:“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王石谷、恽南田作注道:“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馀习,无斧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


王、恽二人以“静”为南宗画最微妙的因素,画有静气,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显然,他们所说的静,与一般人理解的宁静是有区别的。二位大师感叹当时画中“静气”的缺失。其实,今天这样的境界更罕有人言及,也少有人达至。这也难怪,在今天喧嚣的世相中,乾坤已然一声利之场,画道也常演为争斗场所,在这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的世界中,要想凝结成一股贯天通地的静气,谈何容易!虽然,我们还是可以从古代大师的作品中揣摩它的踪迹。

我们就从倪云林的画谈起。在中国绘画史上,倪云林是一位特殊人物。他的画可以说是逸品的代名词,他的为人风范成了高风绝尘的代表。自他去世一直到清末的五百多年时间中,他在中国艺术界(不仅限于绘画)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世以有无云林画论清俗”,绝不是一句虚话。

中国艺术有一境界,叫做“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渐江《画偈》就以这八个字开篇,以其为画道之津梁。但我们在渐江的作品中,看到的却是水不流、花不开。渐江被称为“云林后身”,他的水不流花不开的境界,是从云林那里学来的。

云林的山水多是一河两岸的构图,几株疏树,一湾瘦水,一痕远山,疏林下再有一个小亭子,这就是他的当家面目。他好画竹石,多是瘦石嶙峋,几枝疏竹,疏朗之至。门生王达评老师的画说:“寂寞云林堂下路,一峰残雨映孤村”——这是一个“寂寞的云林”。


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渔庄秋霁图》,云林有自题诗道:“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画作于1355年,时云林55岁。72岁时,云林又重题此画,秋色正浓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江南最美的时分。云林也说要画出“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的景象,但在画上完全没有风动水摇的感觉,没有冉冉的翠绿,倒是呈现出一片萧瑟的景象。正面近景坡陀上画疏树五株,木叶尽脱,中间一湾瘦水,再上是一痕远山。整个画面显得气静神闲,寂寥高朗。树上没有绿叶,山中没有飞鸟,路上没有人迹,水中没有帆影,构图极简练,用干笔皴擦,似幻似真。正所谓繁华落尽见真淳,一切的喧嚣都远去,一切的执着和躁动都归于无影无踪。

藏于台北故宫的《容膝斋图》也是如此。也是云林一河两岸式的典型构图,画面起手处着几片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树下着一空亭,中部照例是一湾瘦水,对岸则以粗笔钩出淡淡的山影,所谓“一痕山影淡若无”。笔墨极荒率苍老。画面中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眇的古木.

恽南田用“寂寞”二字评云林画。在汉语中,寂寞和寂寥常可通用,寂是无声的意思,寥是无形的意思。寂寥,就是无声无形的空灵世界,强调的是宁静幽深的气氛。就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首小诗所显示的,无边的远山没有动静,连鸟似乎也飞“绝”了,没有人烟,路上“灭”了人踪迹。诗人用“绝”、“灭”这样重的字眼,强化寂而无生的气氛。舟是“孤”的,没有一丝喧阒,江是“寒”的,没有春色,雪卧静默的大地,又笼罩着无边的江面,盎然的生机在这里被荡尽,剩下的只有冰面下的一脉寒流。


云林的寂寥之境,体现出中国画典型的“静气”。这里有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静气”难道就是宁静、安静或者静谧,使人看了这样的画心中就平静下来?这是我们今天读传统国画很容易想到的角度。但这样理解并没有触及到中国画静气的核心内容。

在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中,有三种不同的“静”,一是指环境的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二是指心灵的安静,不为纷纷扰扰的事情所左右。三是指永恒的宇宙精神,它是不动的,没有生灭变化感;不为外在因素所搅乱,有一种绝对的平和。这种静,是一至深的宇宙境界。

前两种静很好理解,第三种静却不易把握。我们可由韦应物一首绝句来体会其精神。韦氏《咏声》诗说:“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诗中所言寂寥境界,是宇宙永恒的境界,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它只在静中存在;在这至静至深的寂寥中,万物自生听,一切都活泼泼的呈现。这大致反映了中国艺术追求静气的基本内涵。

其实,这是中国哲学中的思想。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归复生命的本根,或者说生命的本然状态,叫做静,静是大道之门,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环境安静和心情平静。庄子哲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庄子将悟道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所谓“撄宁”,就是使心灵彻底宁静,达到无生无灭、无古无今的状态。佛教所说的“寂”,就是静,《维摩诘经》说:“法常寂然,灭诸相故。”又说:“寂灭是菩提”。断灭烦恼,归复寂静之本然状态,佛教将此称为寂静门。


这第三层次的静,是一种永恒的寂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宇宙感。中国画追求静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追求这样的宇宙感。所谓宇宙感,不是宇宙创造的法则道理,而是超越时空的活泼的生命精神,这种生命精神与人的直接生活体验有密切关系。

恽南田对此看得很清楚。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静至深。即此静深,岂潦草点墨可竟?”他所说的静,是“天游”的静,是“太空恒寂寥”的宁静。南田认为,没有静,就没有远,没有深。他要以寂寥的境界,直溯宇宙纵深境界。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两句诗颇得画家重视,很多人画过这样的诗境,云林画过,沈周画过,程邃画过,黄山画派的渐江、孙逸等都画过。其实,画家通过这两句诗,就是在体会这宇宙般的寂静。沈周有题画诗说:“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他要在静中追求的“太古意”,就是一种永恒的寂宇宙感。文徵明说:“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所求的是深心中的平和、宇宙般的寂静,忘却时空,与天地万物同吞吐。

我觉得,云林的寂寞世界,所表现的就是宇宙般的寂静,虽然外在环境的安静、心情的平静,也在他的画中有所体现,但它通过这表面的静,是要归复宇宙般的永恒平和。

第二个问题是,寂寞的艺术世界,几乎没有一丝“活”的意味,像是一个死寂的世界,而中国画以追求活泼的生命精神为目的,要表现万物的“生意”,二者之间不是有明显的矛盾吗?


我以前认为,中国画在衰朽中隐含着活力,在枯萎中隐含着一种生机,在生命的最低点中,追求最富于生命力的呈现。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张力”——创造一个近于死寂的世界,是为了获得最大的张力。但我在最近的研究中,越来越觉得这个思路说不通。就倪云林来说,山不动,水不流,风不起,鸟不飞,云不飘,人不至,这个寂寥的宇宙,难道就是从形式上对活泼世界的隐括?疏树上没有叶,难道就是使人想起叶?一湾几乎不动的瘦水,难道就是要使人想起涟漪?

但细细体会,就会发现,他画中的枯树,不是在最低点上暗示葱茏的绿意,而是在回避绿意;他的瘦水,不是在不动的水面中,掀起生命的波澜,而是回避波澜;他的空山,不是在一个空阔的形式空间中,试图包含更丰富的世界,而是回避喧嚣;他的无人的空亭,不是使人联想到人处于其中的场面,而是回避人间。一句话,倪云林乃至中国艺术中的寂寥世界,并不追求形式的内在张力,而是意在超越色相世界,建立一个真实的意义世界。

正是在此基础上,我认为,倪云林式的寂寥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活的世界:它不是看起来“活”,而是让世界“活”。不是画出烟霞让人看,也不是通过寂寥小景隐括霞光,而是通过寂寥境界的创造,荡去一个遮蔽的世界,让世界的烟霞轻起——没有烟霞,烟霞在你的心念中轻起。

“看世界活”和“让世界活”,反映了两种生命态度。前者从世界的“有”入手,承认外在的世界是实在的,承认人对世界的控制作用,强调世界的活意是在我的“看”中产生的,“看”的角度决定了我和世界的关系。按照道禅哲学的观点,在“看”中建立的我和世界的关系,是主体和客体、我心与外物的关系,在这样的态度中,“我”和“物”互为奴隶,我奴役了物,物也奴役了我,我为物立法,而物也使我心处于不自由的状态。而在“我让世界活”中,人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我不是停留在色相上看世界,色相世界也不是引起我情感的对象。解除了我的意识的枷锁,让世界自在活泼。

中国画因此有相应的表现形式,在这里,绚烂的世界幻化为淡然的空间,绿树变成了疏林,山花脱略为怪石,潺潺的流水顿失其清幽的声响,溪桥俨然、人来人往的世界化为一座空亭,丹青让位于水墨,“骊黄牝牡”都隐去,总之,盎然的活意变成了寂寥的空间。这时,“我让世界活”,“我”淡去了,解脱了捆缚世界的绳索,世界在我的“寂然”——我的意识的淡出中“活”了,或者是世界以“寂然”的面目活了。

第三个问题是,这个寂寞的世界几乎荡尽了人间的风烟,难道中国艺术家对表现人间的内容没有兴趣?

云林的画中很少画人,画面中的小亭子空空落落,山路上没有行人,水中也没有小舟,没有渔夫。画史有这样的说法,有人问云林为何画中不画人,云林说:“世上安得有人也!”今也有研究认为,这表达了云林对元代统治者的愤怒。其实这样的解读并不符合事实。云林所要表达的意思,是要荡尽人间风烟。

荡尽人间风烟,对于文人画来说极为重要,这就是中国画心心念念的远俗。正像云林诗中所说的:“萧然不作人间梦,老鹤眠秋万里心。”“眼底繁华一旦空,寥寥南北马牛风。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不作人间梦,不与人间事,要与尘世保持距离。所以,在中国画的寂寞世界里,没有色彩,没有浪花,没有花朵,没有云彩的飘动,没有鸟儿来细眠,几乎要把人间的一切“色”的内容都炸去,就是为了突出“非人间”的色彩。正像恽南田所说的,这样的寂寥境界“总非人间所有”。

“总非人间所有”,又确是“人间所有”。中国画的寂寞世界,可以说是人间生活的变奏,它具有强烈的人生感和历史感。

南田将寂寞境界称为“无可奈何之境”,是一个很好的概括。寂寞的境界突出了两方面的精神内涵:其一,寂有灭的意思,寂灭,就是不存在,故寂寞有一种不在场的意思;其二,寂寞有无从着落的感觉,由无从着落,产生需要安慰和怜惜的愿望,但这是一种无法满足的愿望,因而怅惘是寂寞的重要特征。寂然不“在”,却有对“在”的回首;无从着落,又有需要怜惜的期望,由此才产生“无可奈何”的感觉。正因为“无可奈何”,才使得这寂寞的境界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中国画中寂寞的世界,是从繁华、热烈、喧闹、艳丽中走出,走向平淡,走向幽深,走向孤独,走向凄冷,就是选择一种“缺场”,选择寂然的远逝。寂寞,就是一种沉默。为什么要沉默?

人来到世界,就是“在场”,但现实的“在场”,又往往裹挟着人的情感、欲望、知识,很容易打破心灵的平衡。在寂寥的境界中,淡去了对是是非非、毁誉非巧的执着,淡去了一切尘世的风烟,让这一切都“寂然”而灭,任凭雨打风吹去,留下一片自由的空白。

中国画的寂寞境界似乎在告诉人们:在,就意味着不在。艺术中选择寂寞,是将人拉向历史,在“历史的深渊”中,丈量生命的价值——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就像“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首诗表达的感慨一样,权力和美貌乃至一切,都会随风远去,惟有墙角的花儿春来又寂寞地开放。中国艺术的寂寞境界,多是抚摩旧迹。唐齐己《城中示友人》诗云:“雨破冥鸿出,桐枯井月还。唯君道心在,来往寂寥间。”唐吴融《春雨》诗云:“别有空阶寂寥事,绿苔狼藉落花频。”古井、冷月、枯桐、冥鸿,还有苔痕历历,落花如雨,诗人在寂寥的世界中,品味生命的流光逸影。正是此去寂寥寻旧迹,苍苔满径竹斋秋,流连在这样的境界里,询问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

倪云林的寂寞艺术就充满了历史感。不是对往昔事件的回顾,而是在寂寥的历史天幕上看生命。他的《春林远岫图》自题说:“我别故人无十日,衔烟亭子又重来。门前积雨生幽草,墙上春云覆绿苔。”苔藓过墙,幽草覆户,暮烟衔亭,都有时间老人的影子。他的“千年石上苍苔碧,落日溪回树影深”的感叹,都是将当下的生命放到“历史的深渊”中,去丈量其价值。

中国绘画的寂寥境界,还强调一种无从着落感。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寞境界中,诗人也并不是要将一切东西都“绝”“灭”。寂寞不是死寂,它有一种深层的勃动,人与绵延的历史照面,形成了极大的张力,这不是形式上的张力,而是心灵深层的呼应。水不流,花不开,就是一种凄冷的倾诉,它强化的是没有回音的感觉:欲呼唤竟然无从呼唤,欲交谈而无从共语,欲寻安慰而无人慰藉,期望的似乎永远失望,寻觅的却永无着落。寂寞的艺术,给人怅惘不已的感觉——落寞的心如空花飘零,淡淡的哀愁如潺潺的流水,一声叹息,千古心事,一时涌上心头。在无可奈何中,将这满腹心事,一腔愁怨,化作冷冷的月,萧瑟的木,孤飞的鸟,凄凉的水……

这就是南田所说的“无可奈何”之意。他说:“秋夜烟光,山腰如带,幽篁古槎相间,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谓伊人于此盘游,渺若云汉,虽欲不思,乌得不思?!”虽然想停止不想,但又怎么能停止呢?中国绘画这千古的寂寥,叩响的是人灵魂的清音!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