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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熙: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夕妙斋 2020-02-27
公元1860年,太平军在忠王李秀成的率领下攻克杭州。为守城殚精竭虑的退休官员、晚清出色的山水画家戴熙,满怀愤懑与伤痛,从容地挥毫写下了一首绝命诗:“病躯晚岁遇时艰,八载巡防总汗颜。撒手白云堆里去,从今不愿到人间。”然后整理衣冠,纵身跳入池水,以身殉节,时年60岁。对于一名封建社会的文人士大夫来说,这大概算是最光荣的死法;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堪称中国绘画史上的一大损失。
戴熙,字醇士,号鹿床、榆庵、松屏、莼溪、井东居士等,公元1801年出生于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的一个官宦士绅之家。戴熙祖上经营盐业,家境富裕,从其曾祖父起开始做官——他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曾当过兵部右侍郎。戴熙的父亲戴道峻爱好收藏,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与杭州各个寺庙的和尚交往密切。戴熙4岁那年,戴道峻把他送到杭州报先寺剃度当了小和尚,法号“妙元”,山林幽寺、青灯寂坐的场景给幼年的戴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晨钟暮鼓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少年戴熙被送入浙江四大书院之一、位于西湖跨虹桥西的杭州崇文书院。戴熙聪敏,擅长作诗,读书之余常流连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西湖湖畔与山林名胜之间,留下数篇诗作。而这些家乡盛景,也成为他日后绘画创作的主题。
公元1819年,19岁的戴熙考中举人。从1820年到1832年的12年间,他连续六次往返京杭,参加两年一次的会试。1832年,戴熙终于考中了进士,从此踏入仕途。先是供职于翰林院,入直南书房,后两次担任广东学政,累迁内阁学士,1848年授官兵部右侍郎,仍直南书房。一年之后,由于戴熙身为主战派,直言劝谏,令道光皇帝不满,又遭奸臣谗言构陷,被罢免了南书房行走。戴熙心灰意冷,称病辞官归田,回杭州养老。回乡后,戴熙执教于自己早年读过书的崇文书院,以教学、作画为乐。然而,清闲的乡居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太平天国农民战争的风暴扰动了整个江南。1855年戴熙在杭州办团练,为训练民兵、募集军费往来奔走,呕心沥血,最终城破身死,朝廷封赠尚书衔,建专祠祭祀,赐予骑都尉兼云骑尉世职,谥号文节。
晚清名相曾国藩是戴熙在京城供职时的好友,他曾为戴熙写下一副挽联:“举世称画师,无人识为血性男子;上界足官府,知君仍作供奉神仙。”上联称赞戴熙是一个有血性的著名画家,下联说的是戴死后也会被玉帝聘为宫廷专职画师。曾国藩亲自注明“生挽”,证明这幅挽联不是作于戴熙死后,而是死前。或许是真正看破了生死,才能坦然地接受生挽,也才能毫不犹豫地慨然赴死吧!
作为画家的戴熙,是“四王”以后,晚清道光、咸丰年间最著名的山水画家之一,与汤贻汾齐名,并称为“汤戴”。戴熙的伯父擅长书画,受其影响,戴熙自幼就对绘画非常感兴趣,自称“髫年耽画出天性”。戴熙生活的时代,山水画坛沿袭“四王画风”,艺术陈陈相因、日益颓落,而他能够不为颓风所左右,师承古贤,又面向自然独辟蹊径。作为一个积极的艺术实践者,戴熙一生勤于笔耕,创作了数以千计的作品。他的作品师古、仿古而不泥古,画面“布置妥帖,气韵清逸,深为时所推重”。
绘画之于戴熙,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师法了无数名家,在品评中找到自己的绘画方向,比如从吴历、程邃、黄易、王时敏、王原祁、文徵明、陈淳等前辈那里寻求“渴笔”的精髓,又从恽寿平、王翚、董其昌、赵大年、曹知白等处吸收“湿笔”的精义。在一派死气沉沉的程式化摹古和独重笔墨的气氛中,戴熙明确提出“师造化”,并且一改董其昌提出的“崇南抑北”的论调,将北宗略带刚硬的风格带入画中,形成一种清新的格调。
“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这句题画诗准确地概括了戴熙参师造化的心境。他的足迹遍布名山大川,不管身居何地,都是“笔囊画稿尽相携”,随时随地捕捉自然美景,搜集创作素材。道光十八年,38岁的戴熙奉命督学广东,临行前,道光皇帝对他说:你的画清雅绝尘,但你的心中眼里只有江浙一带的山水,这次去南方,看一看庐山、罗浮山的盛景,水平肯定会提升的(“汝画笔清绝,然胸中目中,只是吴越间山水。此行获睹匡庐、罗浮之胜……于画理当益进。汝品学,朕素知。公余游艺,兼可成全老画师也。”)。戴熙叩谢皇恩后南下,经江西到岭南,饱游饫看、勤奋写生。大自然的奇异风光和云烟变幻的景致开阔了他的眼界与胸襟,也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千岩万壑,勃涌而出”。到广东一年后,他创作出一件巨幅山水进献给道光皇帝,道光皇帝非常满意,颁旨予以奖励。

在不断地师古人、参造化的基础上,戴熙的画风逐渐突破南宗的篱藩,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笔墨风格与面貌特征,画法细密雅致,风格清润华滋。在笔墨技法上,他独创“蝉衣皴”,山石多用擦笔,以淡墨短线作皴,然后湿笔湿染,干湿并用,质感如同“蝉翼”,气韵清苍、意境幽深,画风细密精致。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忆松图》,是戴熙的山水代表作,也是“蝉翼皴”法和参师造化的典型代表。该画创作于1847年,描绘的是军机大臣祁隽藻的故乡方山的景色,作品颇有“北宋”山水的气势,山石用笔方中带硬,墨色运用灵活自如,画面质感莹润通透,经干笔数十次的皴擦点染,慢慢形成一种具有透明感的层次效果,淡雅中兼具厚度。

忆松图
戴熙画学理念也在《忆松图》三段式的景物营造中得到了具体诠释。卷首溪流潭水一段对应的是其题跋中提到的龙池,中段松径则寄托了祁隽藻对故乡读书生活的回忆,末段隐现于山坳的书斋则是“结茆读书”的具体呈现。按照传统手卷的观看方式,三段景致相继呈现,既构成一个整体意境风格,又具有相对独立的视角,且每段都展现出对于山石、树木真实质感与空间感的追求。这种以师法造化为基础的深入刻画,既源于戴熙对宋人绘画的重视,同时又经过了明清文人画笔墨语言的陶冶,以干湿并用、笔墨相生的“蝉翼皴”加以传达,在整体风格上呈现出一种区别于正统派末流矫揉因循之风的沉雄气象。
戴熙55岁那年,见到王翚在81岁时所作的十二开山水,非常喜爱,背临之后佩服地说:“我才五十多,他画这些册页时已年过八十,我要想达到他的境界还需要努力三十年啊……”1859年9月,戴熙从收藏家沈树镛(著名画家吴湖帆的外祖父)那里见到了董源《夏山图》,异常欣赏,在画后留下一段题跋,表示自己嗜画四十余年,视董源为正宗,往往“遇之以神”,终于见到了真迹,这么多年的“扣空求寂”,在图像面前得到了印证。遗憾的是,五个月后戴熙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对绘画艺术的探索也画上了句号。除了留下大批画作传世之外,还留下了一本重要的绘画理论著作《习苦斋画絮》。
“习苦斋”是戴熙为自己书斋的命名。于他而言,“习苦”是一种绘画艺术的探索体验。他以苦为乐,自称“鄙性喜习苦,天下之至乐,未有不从辛苦来也”,数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探究历代前辈大师们的笔墨,以求丹青的理想境界。《习苦斋画絮》涵盖了戴熙生命最后20年的绘画题跋,虽然只是以日记形式记录的只言片语,但言论精辟、见解深刻,对前人的画论、画理都有自己的阐释和不同的看法。在清代众多画论中,其对于艺术真谛的认识,是堪与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恽寿平《南田画跋》媲美的。这里摘录几句,细细品味,可谓句句精彩:
“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将,秋山如高人,冬山如老衲,各不相胜,各不相袭。
“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
“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
“以目入心,以手出心,专写胸中灵和之气,不傍一人,不依一法,发挥天真,降伏外道,皆在于是。

在论及好画的标准时,戴熙提出了“四美”的观点:“闲则功力厚,静则智慧足,淡则旨趣别,远则气味长,四美具谓之画。”闲、静、淡、远这四种绘画特质,是戴熙一贯的艺术追求。在那个国势日渐衰微、政局动荡、艺术保守没落的时代,他致力于延续传统并有所创新,在“四王”的众多正统派传人中,成为唯一一位深受“四王”炙灼却不受其捆束的山水画家。他立足于自我和对传统进行重新认识,吸取前人绘画的精髓,努力开创自己的艺术风格,在艺术大衰败的浪潮下,实属难能可贵。

云岚烟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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