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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乐朋||乡音琐忆

 昵称5444064 2020-02-29

      春节之后,不敢出门。憋在家里,读书写字。读写之余,胡思乱想,我就想到了我的家乡,想到了我们的乡音。

     我家是寿光。打小,我便练就了一口标准的家乡话。近20年来,我先后客居北京、河南、广西,最终叶落归根,回到山东,所谓“夫子搬家,尽是图书;东南西北,漂泊不居”。其间,无论我在哪,因为乡音重,普通话不标准,故而外地人不好懂。不过,这些年来,在翻览杂书的过程中,我有个发现,就是,我的一向自认为比较“土”的乡音中所对应的很多很多的语汇、固定用法,其实早在数百年、上千年、数千年以前,就存在了。这又不禁让我感到惊喜:原来,我的乡音,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而是有依据、有渊源,有历史、有文化的。于是,这几天,我便搜肠刮肚,把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的,小时候天天说、天天用,但数十年来却一直误以为仅属于“土话”且仅存在于口语中而事实上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汉字、自然我也一直不会写的一些语汇,分类罗列如下。

民以食为天,吃饭乃是头等大事。凉东西吃进肚子,会戕害健康。所以,食物凉了,想吃,就先得馏(liù)热。馏,就是把已经凉了的熟食蒸热。东汉许慎《说文》:“馏,饭气蒸也。”就是饭气蒸腾的意思。饭若不加热,气无从蒸腾。刘义庆《世说新语·夙惠》:“太丘问:‘炊何不馏?’元方、季方长跪曰:‘大人与客语,乃俱窃听,炊忘著箄,饭今成糜。’太丘曰:‘尔颇有所识不?’对曰:‘仿佛志之。’二子俱说,更相易夺,言无遗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饭也。’”(陈寔是东汉颍川人。某一日,家里来了朋友,陈寔便叫自己的俩儿子元方、季方下厨房做饭招待,自己则和朋友在客厅里侃侃而谈。同在厨房烧火的元方兄弟,心生好奇,都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因为心不在焉,他们做饭时,忘记了在锅里放上箅子,致使本应予以加热的饭食,都落到了锅里)陈寔就问:“饭为啥不馏呢?”元方、季方皆长跪而答:“爸爸,您和您的朋友在说话,刚才我们俩就一起去偷听,谁知,做饭时,忘了先把箅子放进锅里,结果把饭做成了粥。”陈寔又问:“俺俩说了些什么,你们可记得?”两人回答说:“好像是记住了些。”随即一起叙说,互相补充修正,一句话也没有脱漏。陈寔听罢,高兴地说:“既如此,需要馏的饭,做成了粥,也无妨呀。”看来,“馏”,早在东汉时期,人们就这样说了。我们寿光人,至今依然说:“把剩饭馏一馏再吃,别瞎了。”按,上文中提及的“箄”,其实是“箅”(bì)字之讹。箅是个什么东西?许慎《说文》:“箅,蔽也。所以蔽甑底。”《玉篇》:“箅,甑箅也。”箅,就是箅子,是一种蒸食物用的器具,一般是用竹片或木片做成,后常用来指有空隙而具有间隔功能的用具。北周庾信《哀江南赋》:“敝箅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箅子有着悠久的历史,庄户人家到现在还天天用箅子来馏干粮。顺便一说,箅子是用秫秫梃子(tíngzi)穿制而成的。在老家,人们把高粱叫做秫秫;把高粱秆叫秫秸;把秫秸的顶端挑着穗子的那最细长的一节叫做秫秫梃子;秫秫穗子脱粒之后,则用来绑炊帚、缚笤帚。秫秫梃子一般有多么长?少说也得三四拃(zhǎ)。拃,就是张开的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两端之间的距离。“拃”又作动词用,意思是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以测量长度。《集韵》:“拃,手度物也。”袁宏道《舟中夜话赠马元龙》:“等闲拃手量青天,枉把虚空记寻尺。”由“拃”字,我又想到了“庹(tuǒ)”。清吴任臣《字汇补》:“庹,两腕引长谓之庹。”成年人两臂左右平伸时两手之间的距离,叫一庹。

馒头凉了,可在箅子上馏了再吃,也可在鏊子上熥而食之。熥,《集韵》:“以火暖物。”把凉了的熟食烤热,叫做“熥”。城里人生活条件好,吃饭的花样也多,喜欢熥馒头片儿吃。做饭时,箅子上面馏着饭食,箅子下面可以熬(áo)小米汤。如果米多而水少,或者熬的时间太长了,米汤就会很糨(jiàng)。所以,不管干什么,都要有个数,用哲学语言说,就是都要掌握好一个“度”。

现在老家,馒头是最常见的主食,但我幼时,物质极度匮乏,庄户人家是见不到馒头的,只能吃窝窝头。蒸窝窝头时,紧贴着锅的,难免会煳(hú)。“煳”就是窝窝头在这种情况下变焦、发黑。食物的局部烤焦、烤煳了的硬皮或粘在锅上的那一部分,在我老家,叫“煳嘎渣”(gāzha)。小时候,在农村,家里的老鼠特别的多。一年三百六十天,晚上吹灭了煤油灯后,躺在炕上踡(quán)着腿准备睡觉的我,便听见床底下、碗龛上、窗台前,总之,漆黑的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随时都会传来“欻拉(chuāla)欻拉”的声音。那时候,我就知道,老鼠们又开始出来活动、觅食了。“欻”,就是形容短促而迅速的声音。由于家里的老鼠多,所以,窝窝头蒸好了,如何安全存放,是个大问题。存放失当,就会被老鼠们偷吃。那时,最安全的存放措施,莫过于把窝窝头放进一个箢篼(yuāndōu),然后把箢篼悬于房梁。如此,众老鼠就只有望而兴叹的份儿了。箢篼个什么物件?它是一种用竹篾、藤或柳条编制而成的盛东西用的器具。小时候,在农村,人们春节后走亲戚,总是挎着一箢篼饽饽。附带说一下,窝窝头是用地瓜干面做成的,黑乎乎的,是死面的,质地坚实;饽饽则是用小麦面做成的,雪白,是发面的,很暄(xuān)。——“暄”就是物体内部空隙多而松软。

家里的粮食实在不够吃的时候,庄户人就会去赶集,到集市上去糴(dí)粮食。糴=入+䊮,许慎《说文》:“䊮,谷也。从米,翟声。”“䊮”就是谷物,就是粮食。所以“糴”的意思就是买粮食。今天,这个字已经简化成了“籴”。有“糴”就有“糶”(tiào),“糶”是“糴”的一个同源字,反义词,它的意思是卖粮食。今天,“糶”字的简体写法是“粜”。

记忆中,庄户人家,一年四季除了吃窝窝头,偶尔也会擀饼吃,以改善生活。所谓“擀”,就是用棍棒来回地碾压,使东西延展,变平、变薄。五代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逸文》:“有赵雄武者,众号赵大饼,……每三斗面擀一饼,大于数间屋。”于此可见,中国人之擀饼吃,少说也有一千年的历史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记得每到过麦时,我的母亲就会在灶台前面,支上鏊子,支上面板,坐着蒲团给我们全家人擀饼吃。那时候,我也八、九岁了。母亲擀饼,就让我负责烧鏊子,我不但跟着母亲学会了烧鏊子,还学会了翻饼。当然,我这么说,也并不是谝拉(piǎnla)自己。今天,生活在城里的幸福儿童,早已连鏊子都见不到,更不必再提翻饼了。蒲团是啥?就是一种用蒲草、麦秸、棒子皮等编成的圆形坐垫。唐许浑《送惟素上人归新安》:“寻云策藤杖,向日倚蒲团。”今天,城里人,屁股下面的一把椅子,动不动就上千块钱,数千块钱;可是,我小时候,在乡下,老百姓所坐的蒲团,是不需要花一分钱的。犹记得那个年代,收了棒子(玉米)后,家家户户,遍地都是棒子皮。下雨阴天时,心灵手巧的农家妇女,也闲不下来,她们便把满院子一堆一堆的棒子皮编织成为精致耐用的蒲团,堪称化腐朽为神奇!

如前所述,因为粮食短缺的缘故,幼时在老家,擀饼吃,只是很偶尔的享受;为了充饥,庄户人家馇(chā)菜豆腐吃,倒是司空见惯。秋天,乡亲们把萝卜樱子、苤蓝樱子、辣疙瘩樱子、胡萝卜樱子等,收集起来,一把把地捆好,或挂在树上,或置于墙头,或扔到屋顶上,晒干,到了冬天,这各种各样的干菜叶子,用水浸泡变软之后,切碎,放上少许豆面,就可以馇菜豆腐了。馇,就是边拌边煮的意思。

如今,社会好了,老百姓一年四季不缺蔬菜。但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小时候,能够吃得到的蔬菜,主要就是萝卜和大白菜、番瓜等。到了冬天,如果熬(āo)棵大白菜,就是全家人难得的美味。所谓“熬”,就是把蔬菜放在锅里煮,如熬番瓜、熬白菜。寿光自古产盐,并且据说是号称“中国盐都”。所以,半个世纪以来,我就从没听说过寿光人什么时候没盐吃了。寿光固然不缺盐,可是,盐这种东西也不可多吃。熬白菜时,盐若放多了,炒出来,咸得齁(hōu)人,也就没法吃了。所谓“齁”,就是太甜或太咸的食物使喉咙不舒服。

     现在,在农村,老少爷们一年四季,烧水煮饭,主要用电、气、炭。四十年以前,则主要是烧柴禾。柴禾用哪来?农闲季节,到野外搂(lōu)草,就是一个重要途径。《尔雅》:“搂,聚也。”用工具把东西向自己面前聚集,叫做“搂”。吃饭需要筷子,搂草则用筢子(pázi)。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小时候,在老家,谁没有过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季节到野外搂草的难忘经历呢?至于我的长辈们,当更是如此。昨天晚上,孩儿她姥爷还跟我们讲,1970年正月初七,家里实在没柴禾生火做饭了,他便和本村的五六个人,一起,每人一把筢子,推着独轮车,到70里之外的寿光清水泊去搂草,本以为到了清水泊后可以大干一场,收获多多;不成想,到达后却发现,那里根本就无草可搂!满怀希望而去,双手空空而归。更要命的是,返家途中,狂风大作,地冻天寒,又饥肠辘辘。当时心头的那份沮丧和挫败感,整整50年以后的昨天晚上,又重现于老岳父的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看到我岳父的那份表情,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起了《诗经·小雅·采薇》中那段感动人心的千古绝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说到筢子,我忽然又想起了一种农具,它是专用作捣碎坷垃(kēla)、平整土地的,有长柄,有铁齿,叫做耙子(pázi)。这种农具,与用于搂草的筢子音同而字异,其形制、用途也完全不一样。

按照我的理解,庄户人世世代代都是辛苦而勤快的。就说农家妇女吧,她们不但要和男人们一样,干大量的农活,除此之外,还承担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哄孩子,蒸干粮,做针线,喂牲畜,不一而足,可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晚饭后,在庄稼地里下了一天苦力的男人们,可能会点上根旱烟,稍事休息,但女人们还得刷锅、洗碗、喂猪、洗褯子(jièzi)。——褯子,就是小孩子的尿布。平时在家,她们还要做针线。如今,人们的服装鞋帽,无不是到大楼上买的,且物美而价廉。四十年前,在乡下,一大家子人,其所有的穿戴,哪一样不是农家妇女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辛辛苦苦、一针一线做成的!从前,富贵人家可以穿高靿(yào)的靴,丝质的袜。《隋书·礼仪志》:“玉梁带,长靿靴,侍从田狩则服之。”老百姓则至多有一双布鞋,没有布鞋的,只好穿草鞋。就以布鞋为例。一家老小的布鞋,要做,就得纳鞋底,就得准备好糨子(jiàngzi)打袼褙(gēbei),——糨子就是糨糊;袼褙就是用碎布或旧布加上衬纸而裱成的厚片,用于做布鞋的帮。纳好鞋底,做好鞋帮,然后就再戴上个顶针,开始绱(shàng)鞋,把鞋帮和鞋底缝合。到这时,一双布鞋才算最终做成。做一双鞋,整个过程,可以说是费力又费时,个中的辛苦,大概也只有农家妇女心里有数了。

平心而论,以前在老家,和自己的各位兄长相比,我还真的没干过多少农活。所以,如果有人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自己也觉得大致不谬。但是,启功先生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在乡村长大的我,对于农业生产,终究还是比较熟悉的。

人民公社时期,每个村里,都有若干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个饲养室。饲养室里,养着很多的牲口——牛、马、骡子等。在我的记忆里,生产队里喂养的牛们,鼻子里,往往插着一个东西——鼻桊(juàn)。许慎《说文》:“桊,牛鼻中环也。”鼻桊就是一种穿在牛鼻子中间,便于拴系、牵引的环形物,最初,是木制的,后世多代之以铁环。小时候,没人告诉我鼻桊的“桊”字的写法;四十多年后,我是在翻览许慎《说文》的时候,偶然认识了这个字。

有时,我就想,牛们是很痛苦的。因为,人类为了让牛听使唤、认真干活,居然把它那两个深深的鼻孔打通,硬性地插入了一个曲木或者铁环,从而,当牛稍有不太驯服时,人只要轻轻一拽那连接着鼻桊的长绳,牛就会痛苦不堪,于是只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较之牛,骡子、马子则是相对比较自由的,这种自由,其表现之一,就是它们可以很开心地尥蹶子(liàojuězi)。“尥”是个很冷僻的字。许慎《说文》:“尥,行胫相交也。……牛行脚相交为尥。”许慎那个年代,人们把牛行走的时候两腿相交叫做“尥”。后人则引申之,把骡、马等牲口跳起来用两条后腿向后踢叫做“尥蹶子”。我很小的时候,在老家,就知道并且也不止一次见过牲口“尥蹶子”,但我却不知道,“尥”这个字,早在两千年前,在许慎的《说文》里面,就已经有记载了。

我小时候,尚未实现农业机械化,生产队里的牛、马、骡子都是不可缺少的畜力。收了玉米后,就要翻地,地翻之后,还要整平。整平地时,几个牲口拖着一个耙(bà),耙上则站着一个人,左手牵着牲口,右手握着皮鞭,指挥着牲口,奋力前行。——那拴在鞭子头上的一小段细皮条,叫做鞭鞘(biānshao)。《晋书·苻坚载记》:“长鞘马鞭击左股,太岁南行当复虏。”“耙”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一种碎土、平地的农具,耕过的地里,牲口拖着耙,过一遍,地就会随之变得平坦,那些硕大的土坷垃也被捣碎弄平了。需要注意的是,前文提及的“耙子”的“耙”,与这里的“耙”,字形一样,功能相近。但其构造与操作方式,是大不一样的。耙子(pázi)形似筢子(pázi),适合一个人在小片儿的田畦里操作、使用;而耙(bà)则更像一架木梯,有着双排粗粗的铁齿,横在田间,由畜力牵引使用。

土地得以整平,然后就是耩(jiǎng)地。耩,就是用耧播种。几天之后,种子发了芽,庄稼人就又开始薅(hāo)苗,即间苗。许慎《说文》:“薅,拔去田草也。”所以,“薅”字的本义其实是拔掉庄稼地里的杂草。《诗经·周颂·良耜》:“其笠伊纠,其镈斯赵,其薅荼蓼。”好几千年前,大热天里,我们的古人,戴着草帽,在田间挥锄翻土、在庄稼地里薅除杂草。初读《良耜》时,我就猜,当年,李绅之能写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脍炙人口的好诗,或许就是受到了《良耜》意境的启发。许慎《说文》中有一个字“秝”,音lì,许慎解释说:“秝,稀疏适也。”就是禾苗的间距疏密均等。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懂得,为了使农作物的每棵植株都有一定的营养面积,从而提高农产量,就需要按照一定的株距,留下幼苗,把多余的苗去掉,故“秝”字从二“禾”。所以,小时候,我们不但在庄稼地里薅草,也曾在庄稼地里薅过苗。印象最深的是,六月天,到坡里薅豆瓣,薅出来的豆瓣,不能扔掉,而是捎回家,炒菜吃。那味道之美,比现如今超市里出售的豆瓣,少说,要好十二倍。谷物、小麦、豆类等农作物是用耧耩,地瓜则是一埯(ǎn)一埯地栽种。埯,乃是用于点种的农作物的一个量词,《玉篇》:“埯,泥坑也。”如,一埯地瓜,一埯花生,一埯楞瓜等。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在我们老家,种地瓜、楞瓜等作物时所挖的小坑,人们依然叫做“埯子”。

大热的天,人在庄稼地里干活,耪(pǎng)地,往往就汗流浃背,溻(tā)了褂子,“溻”就是汗水湿透了衣服、被褥等。褂子就是中式的单上衣。“耪”就是松土,耪地就是锄地。人在耪地的时候,鞋子里难免会灌进去一些土。所以,耪完地后,得脱下鞋来,好好地磕打(kēda)磕打。磕打,就是拿某种存放东西的器物对着地面或其他较硬的东西碰,使其中的附着物掉下来。如,“抽屉里的灰尘太多了,拿到院子里去磕打磕打吧。”

老家有个谚语:“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麦收、秋收以后,粮食就要入囤。《魏书·高祖纪上》:延兴三年“三月壬午,诏诸仓囤谷麦充积者,出赐平民。”“囤”这个东西,估计现在的年轻人早已见不到了,但我小时候,家家有个粮囤。囤不光可以盛粮食,还有其他的用途。1976年夏,寿光人家家户户防地震。记得当时我父亲就对天井里的粮囤做了一个技术处理——从囤的当腰处,抠下来了一个墼(jī)。如此,在囤的腰部就有了一个“门口”,为的是让我晚上在囤里睡觉,以防地震。如今,我已记不得当时在粮囤里曾睡过几个晚上了,但父亲对我这个“老小”的一份特别的关爱,40多年之后,依然让我无法忘怀。

粮囤是用墼垒成的。那什么是墼呢?墼是土坯或者类似土坯的块状物。几十年以前,农村普遍贫穷,乡下人要建筑房屋,买不起砖,就自己脱墼筑墙。墼是用一个特制的模子浇铸而成的。脱墼这个活,我小时候也参与过。由于墼是从一个模子里脱胎而出,所以,制作墼的过程,就叫做“脱墼”。又,因为墼乃出自于同一个模具,所以,墼的长、宽、厚度,也必是同样的尺寸。故而,清人王文治在《快雨堂题跋》中才说,“大抵书家作书,不专一格;若千篇若一,便是脱墼。”王文治在这里强调的是,书法家笔下的作品,应当有各种风格;假若一个人的作品,永远是一个面目,千篇一律,那和出自同一个模具的墼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用墼垒成的粮囤,也得有一个囤帽子。囤帽子是用苫子做成的,而“苫子”则是用麦秸等编成的覆盖物。“苫子”的“苫”,是个名词,也可以用作动词,《说文》:“苫,盖也。”“苫”就是遮盖的意思。上初一时,学蒲松龄的《狼》,我还记得里面有这样几句:“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寿光200里路。寿光人到现在还这样说:“快要下雨了,赶紧用苫子把草垛、麦秸垛都苫好。”不过,如果下潲(shào)雨的话,那草垛、麦秸垛即便用苫子苫得再严实,也照样会淋湿的。《广韵》:“潲,雨溅也。”雨斜着落下来,就叫做“潲”。说到苫子,小时候在老家打苫子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先在远处的地面上,揳(xiē)上一个橛子(juézi),然后,从籰子(yuèzi)——旧时一种缠绕丝、线的工具——上取下一段长长的细麻绳,折成双股,长度在20米左右,将细绳固定在地面的木橛子上,双股细绳的尽头,则分别系于一根长度80公分上下的木棍儿两端。于是,就开始了3个人编织苫子的过程。这里的“揳”,就是把钉子、楔子等捶打到物体里面的意思;“橛子”,其本义是短木桩。王念孙《广雅疏证》:“凡木形之直而短者,谓之橛。”《北史·酷吏传·王文同》:“因令剡木为大橛,埋之于庭,出尺余,四面各埋小橛。”汤显祖《邯郸记·入梦》:“驴系这桩橛上,吃些草。”橛又喻指桩状物。谭嗣同《仁学·自叙》:“道在屎溺,佛法是干屎橛。”犹记读中学时,男生们只要在一起,就少不了胡说八道,把“去卫生间大便”,叫做“揳橛子”。每每于下课之时,当看到哪个男生心急火燎地往厕所方向跑时,笑问其故,必答曰:“鼓坏了,揳橛子去!”。

苫子是一种用麦秸等编成的覆盖物,稿荐则是一种草垫子。许慎《说文》:“稿,秆也。”“荐,荐席也。”稿就是禾秆,荐就是草垫子、草席子。稿荐就是用稻草、麦秸等编成的垫子。小时候,在老家,到了夏天的晚上,在天井里,铺上稿荐乘凉时,我的母亲就给我猜谜语:“蓝棉条,晒白米,鸡不鵮(qiān),狗不理。”——在老家,长辈人把床单叫做“棉条”。那么,这“白米”的谜底是什么东西?我猜不着,母亲就告诉我,是夜空里的星星。我老家的人,一直把鸡、鸟这些尖嘴的禽类动物用嘴啄食的那个动作,叫做“鵮”。唐代章孝标《鹰》:“可惜忍饥寒日暮,向人鵮断碧丝绦。”小鸡、小鸟是很聪明的。它们只吃小米,而对秕子(bǐzi)却不屑一顾。秕子就是瘪谷,谷粒之中空或不饱满者。《玉篇》:“秕,谷不成也。”《尚书·仲虺之诰》:“肇我邦予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想当年,开始建立我们的邦国时,那夏桀,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禾苗中的杂草、米粒中的秕子一样。

茅草可以编稿荐,也可以编蓑衣,《玉篇》:“蓑,草衣也。”蓑衣就是草编的防雨用具。《诗经·小雅·无羊》:“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日落西山之时,牧童归来了,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有的身上还背着干粮。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现在的人,都见不到蓑衣了,但小时候,在老家,没有雨伞,没有雨衣,没有雨披,几个苇笠和一件用茅草编织而成的蓑衣,就是全家人轮流使用的雨具了。

稿荐是用稻草、茅草等编成的垫子,那么,箔(bó)则是用芦苇或秫秸编成的帘子或席子一类的东西,可以用来养蚕。施润章《祀蚕娘》:“愿刺绣裙与娘着,使我红蚕堆满箔。”我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箔可以用来晒枣、榆皮、地瓜干等。

如今,一切都市场化了。庄户人家现在盖口屋,连材料,带工钱,没个十万八万,恐怕是拿不下来。但以前,我小时候,老家的人盖口屋,在备齐了基本的建筑材料以后,本村的老少爷们,义务出工,撸起袖子,鼎力相助,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口屋很快就可以盖好。盖屋始于挖地基,挖好地基后,就要打夯,以使地基坚实。夯(hāng),是砸实地基的意思。清严如煜《苗防备览》:“岩门石堡,城东北五十里,周围五百六十一丈,堡身出土高一丈。……中心填土夯筑,底海漫石。”作为名词,“夯”则是指砸实地基所用的工具或器械,有石夯、铁夯等。我小时候,在老家所见的夯,都是临时用碌碡捆绑而成的石夯。哪家人要盖屋了,热情的乡亲们都来帮忙。打夯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双手攥着石夯的把手以确保石夯能够垂直升降,其余六七人则一起用力,用绳子引、送石夯,并且,这中间,伴随着石夯的起落和升降,大家还必定齐刷刷地喊着号子,所咏唱的内容,都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那嘹亮的、响彻云霄的歌声,快50年过去了,至今似乎依然还回响在我的耳畔。顺便说句,以前在乡下,张家的屋是五檩子(lǐnzi)的,李家的屋则可能是七檩子的。五檩子屋就比七檩子屋窄一些,而九檩子屋显然要比七檩子屋更宽。有钱的人家盖的房子,总会比普通人家的要宽一些。《集韵》:“檩,屋上横木。”檩子就是檩,也叫檩条,就是架在屋架上面的横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梳妆打扮,自古亦有之。梳,就是用梳子梳头。我小时候,庄户人家的穷困,难以描述。我至今还记得,有的人家,子女多,劳力少,家里的几个男孩子,三四岁的,五六岁的,七八岁的,整个夏季,都没有任何衣服可穿,每天都是赤条条地在胡同里乱跑。但是,农家妇女即使再穷,也都有一把梳子。每天早晨起床后,梳梳头,也是保持整洁、热爱生活、追求美丽的体现。不然,一整天头发挓挲(zhāsha)着,乱七八糟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挓挲,《集韵》:“挓,挓挲,开貌。”挓挲就是手呀、头发呀、树枝呀等张开或伸开的意思。过去,乡下的妇女,一般是将自己的头发,在后脑勺部位绾(wǎn)成一个髻。绾,就是把头发等条状物系结起来,或者盘成结。李贺《大堤曲》:“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曹雪芹《红楼梦》:贾宝玉“头上戴着金丝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梳子向来是很普通的生活用品;从前,有一种物品,无论形貌还是功用,都让人感觉与梳子很相近的,即篦子(bìzi)。不过,现在的人,却已经几乎见不到篦子了。要说篦子,就不得不说虮子(jīzi)。几千年来,人类社会在持续地向前演进,可有些混账东西,它就是不绝种,虮子就是这样。许慎《说文》:“虮,虱子也。”虮子就是虱子的卵,虱子下的子儿。早在许慎那个时代,他就已经发现了虮子的存在,屈指一算,到如今,两千年了,可还是有虮子。虮子白色,粘在头发深处,靠吸食血液生存。虮子的形体微乎其微,所以,靠梳子,无法从头发中予以清除,这就需要篦子。古人梳头的用具,总名叫“栉”。栉又分两种:齿疏的叫“梳子”,齿密的叫“篦子”。“梳”就是“疏”,而“疏”就是“稀”、“离得远”的意思;“篦”就是“比”,而“比”就是“密”、“靠得近”的意思。王勃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个人如果真的知心,那么,彼此之间,即使是相去万里之遥,也感觉靠得很近。以前,在乡下,老百姓过着苦日子,到了冬天,连生火做饭的柴禾都十分短缺,哪还奢望有条件天天烧水洗头?所以,女孩子、农家妇女,长长的秀发里面,往往就会寄生着虱子,虱子又在女子的头发里繁殖后代——虮子。所谓“一物降一物”,此时,就只能用篦子来清除头发里面的虮子了,因为,梳子齿疏,固然能够解决清除虱子,但对于虮子,则是无能为力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身上虽然没有出现过虮子,但是也曾经生过虱子。我至今犹记得,当年在寿光田柳上高中时,到了冬天,既少有衣服可换,更没有条件洗澡,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有时感觉身上奇痒无比,仔细一摸,往往就会摸出来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虱子。

这些年来,国家厉害了。厉害了的国家当然也就充满自信,而充满自信的国家也就会以海纳百川的胸襟去拥抱这个多元的世界。正是因为有幸生活在这么一个对外开放的时代,我一个平民百姓,去年,才有机会走出国门看了看。在国外,走马观花七八天,我最大的感悟,就是,如今,咱们老百姓平日居家过日子,就基本的生活设施而言,即便是与老牌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相比,也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可是,四十年前——那时我们的国家尚未实施改革开放——农村生活环境的落后程度,现在的年轻人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今天,估计大家对苍蝇并不陌生;但是,蛆,已经很罕见,因为生活环境已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不过,我小时候,蛆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蛆是个啥玩意儿?蛆可不是个好东西!它是苍蝇的幼虫,其平生最大的满足,就是生活在恶臭的粪便、动物尸体等不洁净的环境里。要说“蛆”,就得先说“蜡”(qù)。段玉裁《说文注》:“蝇生子为蛆。蛆者,俗字,……蜡者,古字。已成为蛆,乳生之曰……蜡。”也就是说,苍蝇刚刚产出并汇聚在粪便上的那些子儿,那白花花的一堆东西,叫蜡;蜡渐渐长,渐渐长,长得大一些了,可以独立行动了,则名之曰蛆。对于“苍蝇刚刚产出并汇聚在粪便上的那些子儿,那白花花的一堆东西”,我记得小时候,成年人都称之为“白蜡(zhà)”。今日推理,按说应该是叫“白蜡(qù)”的,可老家的长辈们为什么都称之为“白蜡(zhà)”呢?我一直不懂。后来看杂书,我才知道,这个“蜡(qù)”字,另音“zhà”,其大概的意思,是古代的一种年终时节的祭祀。陆德明《经典释文》:“蜡,祭名。夏曰清祀,殷曰嘉平,周月蜡,秦曰臘。”刘义庆《世说新语》:华歆“蜡日尝集子侄燕饮。”至此,老家的人之不读“白蜡(qù)”而读“白蜡(zhà)”,我才给自己找到了原因,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这种推测,到底对不对。另外,需要顺便指出的是,音qù或zhà的“蜡”字,与“蜡烛”的“蜡”,不是同一个字。“蜡烛”的“蜡”字,本来作“臘”,是建国后推行汉字简化,才变成了“蜡”,致使与前述作为“苍蝇的幼虫”及古代祭祀名称意义上的“蜡”字在字形上无法区分了。

其他,在我的家乡话中,把跳蚤叫做虼蚤,把蚂蚁叫做蚁蛘,把老鼠叫做猫食,把蚯蚓叫做曲蟮,把膀胱叫做尿脬(suīpao),等等,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上面所谈,主要是记忆中故乡的几种小动物。下面再谈谈与植物相关的话题。小时候,我家种着棵杏树。到了麦收季节,杏儿就成熟了。所以,小时候在家里,我可以吃到杏儿。不过,我直到现在也对杏儿没有兴趣,因为它太酸。小时候我所感兴趣的是,杏儿和苹果、梨不一样,它有个核(hú)。《玉篇》:“核,果实中也。”就是杏儿中心的那个坚硬部分,我们叫它“杏核(hú)”。杏核晒干了,砸开,就可以吃到杏仁。杏仁味道比较苦,又略带一点儿甜,我觉得比杏儿好吃。桃有桃核,枣有枣核,但这几种核却是不能吃的。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王戎是西晋临沂人,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王戎家里种着些李树,系海内优良品种。卖李子时,害怕买主会得到他家的良种,所以,到市场上出售之前,他总是找个锥子先把李核(hú)戳破。王戎也是那时候的大名人了,但居然这样自私。所以,有时候,我就想,名人自私,可能具有某种普遍性。

小时候在老家,我之所以吃过杏儿,是因为自家有一棵杏树。那时候,家里穷,几乎没见过其他什么水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某天,我跟着长辈步行去上口赶集,见市场上摆着售卖的桃子,熟透了,软软的,那么大,感觉像铅球那么大,但我也只能是看几眼而已。我还记得,应该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家的西邻,用现在的时髦的词儿说,就是当年我的母亲的闺蜜,曾经送给我一瓣、而且仅仅是一瓣,黄而略红、酸酸甜甜且比较软的东西吃。母亲告诉我说,那是橘子。我是一直到1985年秋天,当我19岁,到了济南上大学时,才在历城区洪家楼市场上再一次见到橘子的。所以,幼年时吃了个橘子瓣的事儿,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此外,小时候我还吃过柿子,还知道,柿子于食用之前,需要漤(lǎn)一下,否则不能吃。所谓“漤”,就是把柿子放在热水或者石灰水里适当地泡,除去涩味。那时,水果吃不到,但胡萝卜、地瓜、白萝卜、辣疙瘩等,倒是吃过很多很多,而且我还喜欢生吃。这类东西,品种不同,口感也就不一样。有的地瓜很艮,就不好吃,艮就是食物坚韧而不脆。白萝卜是蔬菜,脆生生的白萝卜口感很好,但糠了以后,质地松而不实,就不好吃了。不过,现在想想,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大概应算是蘡薁(yīngyù)了。蘡薁是一种野生的浆果,书本上又叫它野葡萄。夏天,几个小朋友,挎着筐子到田间、地头剜菜,每遇到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紫黑色浆果的蘡薁棵子,心头的那种兴奋,是无法形容的。《诗经·豳风·七月》里面写道:“六月食郁及薁。”三千年前,我们的古人,进入六月后,就可以吃到甜甜的蘡薁了。去年夏天,我冒着酷暑,在曲阜市区东北方向的郊外学习科目二。某一天傍晌,学完车后,于野外,我也没有急于呼叫滴滴车回家,而是沿着土路,欣赏着道路两侧一望无际的油油绿色,慢悠悠地往回走,其间,居然就在路边看到了一棵长着几嘟噜成熟的浆果的蘡薁!蘡薁,我已经有几十年没再吃过了,于是俯身摘取,慢慢品尝,细细领略几千年前我们的古人吃蘡薁的那份心情。我感觉,那一刻,比我后来经过认真学习、训练,最终通过了科目四、拿到了驾照,还要兴奋十倍。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猪。我知道,猪最喜欢的美食,就是地瓜蔓(wàn)了。蔓,本义是蔓(màn)生植物的枝茎。木本叫藤,如葡萄藤;草本叫蔓(wàn),如地瓜蔓、丝瓜蔓。贾思勰《齐民要术》:“蔓广则歧多,歧多则饶子。”割地瓜蔓喂猪,是我小时候在老家做得较多的活。割下的地瓜蔓,如果不及时喂猪,而是存放几天,就蔫(yān)了,《广雅》:“蔫,葾也。”葾,就是枯萎的意思。所以,蔫,就是指植物因为失去了水分而枯萎,不新鲜了。蔫,今天的普通话里,读niān,但古时候好像是读yān这个音。不过在我的老家,至今依然读yān,没有niān这个音。

小时候,到了冬天,家里熬白菜,熬番瓜,用的是铫子(diàozi)。许慎《说文》:“铫,温器也。”看来,铫子这种器皿,至少在两千年前就已出现了。铫子口大有盖,旁边有对称的两个耳朵,用于炒菜、做饭、煮水。如今,社会好了,家庭生活用品更新换代得快,很多器皿,其实并未残破,人们往往就弃之如敝屣。以前可不是这样。我小时候,身上的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生活用品亦是如此。用了多年的铫子,裂㼂(wèn)了,锔(jū)好以后,继续用。西汉扬雄《方言》:“器破而未离,谓之㼂。”㼂就是陶瓷、玻璃、铁器等器皿上的裂痕。在老家,从小,我就知道一个歇后语,叫“打破砂锅㼂(谐‘问’)到底”。“㼂”又引申为“缝隙”。《徐霞客游记》:“寺后一峰独耸,中裂一㼂,上透其顶,是名灵峰洞。”而所谓“锔”,则是箍炉子匠用一种金属制成的扁平的两脚钉——叫锔子(jūzi)——来修补陶瓷或金属器皿。记得,小时候,庄户人家常年使用的铁锅、铫子、罐子、脸盆、缸瓮等,那样东西上没有走街串巷的箍炉子匠给锔上的几个锔子?菜刀砍骨头,锛(bēn)了,也不能拽(zhuāi)了,或撂了,在石头上反复地磨,反复地磨,直到把缺口磨平、消失,然后就可以继续使用。锛,就是刀刃出现了缺口。“拽”和“撂”,都是扔掉、抛弃的意思。《红楼梦》:“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再如“小孩子把皮球拽得老远”,等。居家过日子,生活用水一刻也不能少。庄户人家,打水用筲(shāo)。筲的外围,总是上着几圈箍子(gūzi)。筲,就是水桶,不过它是用木头或竹子制成,而非金属的。贺敬之《朝阳花开》:“她东间转,西间跑,搁下担杖拿起筲。”箍,则是紧紧地套在物件外面的圈。

如前所述,小时候,在老家,我总是简单地以为,我们日常使用的许多的词儿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汉字。比如,家乡有一种细条相连、扭成花样的油炸食品,叫馓子(sǎnzi);香椿树上的粘鳔(niánbiào)黵(zhǎn)了我的衣裳;男孩子恶作剧,把邻居家刚栽上的树苗抈(yuè)断了;戗(qiāng)风里走路,呼吸困难;再如“擤(xǐng)鼻涕”、“铰(jiǎo)指甲”、“跐(cǐ)着鼻子上脸”等等。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字,我们的古人早就在用呢,只是在如今的普通话里极少出现罢了:馓,《切韵》:“馓,饼。”《水浒传》:武松“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黵,《广韵》:“黵,大污垢黑。”引申为玷污、弄脏的意思。抈,许慎《说文》:“抈,折也。”王筠《说文释例》:“吾乡谓两手执草木拗而折之曰‘抈’。”章炳麟《新方言》:“今人谓以手折物曰‘抈’。”戗,逆。清代郁永河《海上纪略》:“故遇红毛追袭,即当转舵,随风顺行,可以脱祸;若仍行戗风,鲜不败者。”擤,捏住鼻孔用力出气,将鼻涕排出。《俗字背篇》:“擤,以手捻鼻,俗擤脓也。”铰,用剪子剪。《齐民要术》:“白羊三月得草力,毛床动,则铰之。”《红楼梦》:“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跐,用脚踩,踏。《广雅》:“跐,履也。”《庄子》:“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红楼梦》:“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在我们老家,形容一个人得寸进尺,就说“跐着鼻子上脸”。近些年来,杂书看得多了,那些曾经的困惑,无不涣然冰释。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以前的看法是何等的荒谬。前文中,我已提及家乡话中的若干动词。在此,我再以几个动词为例,加以说明。

捋(luō),《集韵》:“捋,采也。”《诗经·周楠·芣苢》:“采采芣苢,薄言捋之。”大概的意思是说,车前草呀车前草,我采了又采,要尽可能地多采一些。这里,“捋”就是采的意思。小时候,在农村,家家户户养着兔子。到生产队的麦地里,偷偷地捋麦苗,拿回家,那可是兔子最喜欢吃的美味。“捋”还读作lǚ,意思是用手指顺着抹过去,使物体顺溜或干净。汉无名氏《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再如“我在院子里捋草绳”等。

捽(zuó):“捽,持头发也。”就是抓住头发的意思。《战国策》:“吾将军深入吴军,若扑一人,若捽一人。”在我的老家,表示乌龙事件,表示“子虚乌有”、“稀里糊涂”、“搞错了”之类的意思,就有“捽着头发,打了一顿,原来是一个秃子”这样的说法。

抟(tuán),捏聚成团。《礼记·曲礼上》:“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意思是说,一个人和他人在一起吃饭时,“不要搓饭团,不要把已经拿到手里的食物再放回盛饭的器皿,不要张着大嘴不停地喝,吃饭时不要满嘴带响,不要啃骨头,不要把咬过的鱼肉又放回去。”“抟”字的这层意思,在我的老家,保留至今。现在社会进步了,小孩子都是家里的“小皇帝”,家里的玩具也往往堆积如山;小时候,在乡下,没有玩具,男孩子们便蹲在地上,自己动手,抟悠泥蛋子,就是其一。

骗(piàn),侧身抬起一条腿并跨上(马、自行车等),叫做骗。唐释玄应《一切经义解》:“骗,跃上马也。”唐张鷟《朝野佥载》:“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阶骗。”在老家,人们会说:“他一骗腿,骑上自行车就跑远了。”不过,在“跑”这层意义上,家乡的人说得更多的则是“蹎”(diān)。“蹎”就是奔跑,跋涉。清洪昇《长生殿》:“因此上不辞他往返蹎,甘将这辛苦肩。”小时候,在农村,哪个孩子若总是在外面蹎,整天不着家,估计少不了因此而受到家长的斥责。

扽(dèn),两头同时用力,或一头固定而另一头用力,使某物伸直或平整。《广雅》:“扽,引也。”《玉篇》:“扽,引也;撼也。”今天,我老家的人会说:“用力过大,把线扽断了。”抻(chēn),拉,扯。翟灏《通俗篇》:“抻,展物令长也。”洗过的床单在晾晒之前,应该先扽一扽,或者说抻一抻,否则,床单晒干后,会有很多的褶皱。上世纪90年代末,我还在潍坊上班。每当于工作之余,我爱人洗完了床单、被套什么的,总是喊上我,在我们那并不宽敞的客厅里,一起用力抻。彼时,那床单或被套,也会随之而发出连续的十分沉闷的声音。那两年,我们的孩子还很小,也不懂事,在一侧站着,认真地观看,并且,必定会提出一个非常有趣而我们却根本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妈妈,我想上去坐坐,我想上去坐坐!”如今,20多年过去了,那让人倍感温馨的情形,依然历历如在眼前。

唵(ǎn),《广韵》:“唵,手进食也。”《百喻经》:“昔有一人,至妇家舍,见其捣米,便往其所,偷米唵之。”“唵”就是把手里攥着的颗粒状或粉末状的东西塞进嘴里。例如,我家乡的人会说,“他真是饿坏了,抓起一把炒面就唵进了嘴里”。用手把药面或其他粉末敷在伤口上,则叫“揞(ǎn)”。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哪个小朋友的手不小心碴(chá)破了块皮,往往就自行从地上捏起一点儿土末末,揞到伤口上。说来也奇怪,这种让现在的人听来如此匪夷所思的治疗方法,在那个年代,还真的能够止血疗伤!这里的“碴”,就是碎片碰破皮肉的意思。

澄(dèng),使液体中的杂质沉淀下去。刘义庆《世说新语》:“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大概的意思是说,黄叔度这个人,如同万顷的水塘,澄不能清,搅不能浑。他的度量又深又广,很难测量。陆游《入蜀记》:“江水浑浊,每汲用,皆以杏仁澄之,过夕乃可饮。”犹记1981年冬,我在寿光南半截河村读初三时,我们的生活用水,是用压水井提取的地下水,黄黄的,那么浑浊,如果不澄一澄,根本就没法用。如今,40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南半截河人的生活用水质量,是不是已彻底改观。

攲(jī),就是用筷子(箸)取物的意思。许慎《说文》:“攲,持去也。”服虔《通俗文》解释说:“以箸取物曰攲。”在我老家,到现在,人们也还是用“攲”这个字,而不说“夹”。比如,我们会说:“用筷子攲菜,可不能下手抓。”不过,在现在的普通话里,“攲”这个字,已经没有上述音义,而是读作qī,是“倾斜”、“歪”的意思。说到“攲”,就不能不说一下“箸”。许慎《说文》:“箸,饭攲也。”“箸”就是餐桌上夹取饭菜时所使用的筷子。在我的老家,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箸笼子”,小时候,我一直纳闷,这用来盛筷子的笼子,为什么就偏偏叫“箸笼子”。直到后来,我上了高中,李白《行路难》中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两句诗,才最终给我解了惑。

翻阅旧籍,我发现,我的家乡话中,有那么多的说法,早在几千年以前,就有。所以,我由此推理、判断,我的乡音,其中很多的成分,其历史之久远,一定可以与殷商时代的甲骨文相比。打个比方,如果说普通话是简化汉字,那么,我的家乡话,我的乡音,就是汉隶,就是石鼓文,甚至是金文,是甲骨文。从前,我总以为,自己的家乡话,很土,不说普通话,是愚昧或落后的表现。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我的乡音,人们可以说它古老,但决不能说它落后。“普通话”一词,据说是清末才出现的,我也无从考证。新中国于1955年规定,以普通话为国家通用语言。在官办教育机构几十年如一日风卷残云般地推广普通话、挤对地方话的大背景下,家乡话的悠久的历史,让它显得如此珍贵。汉武帝时,鲁恭王刘余拆除孔子故宅,无意间从墙壁中发现了《古文尚书》、《论语》《孝经》等,皆古文旧书,时人不识,但孔安国就能认识。别人不识古字,孔安国却认识,所以,孔安国是不简单的;如今,在那么多的人都争相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疏忽了自己的乡音的今天,我为自己尚未忘记家乡话而感觉由衷的高兴。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多少年来,因为生活所迫,自己四处漂泊,走南闯北,普通话没有练好,家乡话倒丢了不少,现在平时说的,就是一个“四不像”。记得,上世纪90年代,在潍坊,有人问我家是哪里。我说,你听我的口音,像哪里?他居然判断我家是四川的!

于是,我又想到,我们的汉字有音、形、义三个要素。字之古形,保存在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古代简牍以及古人留下的所有手迹上;字之古义,保存在字典里,保存在《尔雅》、《方言》、《说文》、《释名》、《广雅》、《玉篇》、《广韵》、《集韵》、《类篇》等字书里;而字之古音,上述字书中固然也有丰富的记载,但若求其鲜活,求其原汁原味,求其丰富多彩,那么,我的家乡话,以及全国各地、尤其是那些至今还封闭落后、尚未汇入时代发展洪流的老少边穷地区的方言,则无疑占有更大的优势。于是,我就想到,现在,大家不是整天在强调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吗?好!那就先从说家乡话开始吧。

少小离家难再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些天,我龟缩斗室,追思故园,回忆乡音,于是就有了上面这些文字。为什么,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往往会越来越怀念自己家乡的一切?我觉得很蹊跷。

2020-2-24


       寿,《中国书学》杂志副主编,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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