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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旬的先周传说 | 行记

 子健168 2020-02-29


 彬州万人村的村民们讲述豳人迁岐的故事

夏、商的时候,中华的政治中心在东方,今天的山西、河南、河北、山东一带。周人在西方一隅与戎狄杂居,征战、融合,以德政为立国的根本,发展壮大。公元前1046年(这一纪年的确认是夏商周断代工程最重要的成果),周武王灭商,将中华的中心转移到了关中平原,丰、镐及后来的长安成为政治中心,之后十三个朝代建都于此。


后稷封邰

周人拥有了天下,长达800年。他们便要追溯自己的祖先。最早追到尧的时代,周人的祖先弃当了尧的农官,封于邰(今咸阳市武功县武功镇),掌管着国家经济的根本——农业,他的官职叫“后稷”,“稷”为百谷之长,备受古代帝王尊崇。今天从杨凌下高速公路,路口一座巨大雕塑,手抱一捆谷子,这人就是周人的祖先后稷。后稷为什么叫“弃”呢?他的妈妈姜嫄游玩踩到巨人的脚印怀孕生子,以为不祥,便弃之隘巷、平林、寒冰,结果牛羊鸟兽都来保护,以为奇人,取名“弃”,养大成才。因为这件事,姜嫄成为乡民至今纪念的“圣母”,陕西、甘肃的许多地方都有姜嫄圣母庙,她已成为民间的求子娘娘。在武功镇的一道塬上,离后稷祠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姜嫄墓,墓碑上又说姜嫄是帝喾的元妃,照此推理,周人的祖先弃出自五帝之“帝喾”一支了。这一追溯并不可靠,或者其神圣的程度不如踩了神的脚印生子,令我想起古希腊神话中所有的英雄都是人与神的儿子。弃,也是一位神的儿子,他在人间的父亲是显赫的帝喾,即黄帝的重孙。《诗经·大雅》是周人创作的讲述周王室历史的史诗。《大雅·生民》详细描述了弃诞生的奇异故事,强调他是神的儿子。司马迁写《史记·周本纪》参考了诗经的故事,又加上了他俗世的父亲帝喾,帝喾姓姬,是商与周的共同祖先,他应该是龙山时期的人。屈原在《离骚》中追溯他的祖先是高阳(黄帝的孙子,五帝之“颛顼”),那么黄河流域的周人与长江流域的楚人有共同的祖先了。每个汉族人如此这般追溯都不难,因为我们都是炎黄的子孙。 

后稷在武功镇 


公刘居豳

夏朝的时候,弃(后稷)的儿子不窋被罢了农官,有种说法是夏朝这个阶段不重视农业或是农业衰落了。不窋便从邰(杨凌武功镇)奔戎狄之地,不窋所奔戎狄之地在哪呢?甘肃庆阳庆城县的周祖陵似乎提供了线索,据说那座先周陵是不窋墓。又过了很多年,周人先祖中出了一个伟人——公刘。《史记》说公刘是弃的四代孙,也有说公刘与弃远到十四代。总之,公刘从不窋所在的北豳迁到豳邑,在戎狄之地重修农业,建立了古豳国。那么,豳地在哪?柏杨《中国历史年表》说,公元前1798年,夏朝末年,公刘迁于豳邑,并指出豳邑在陕西旬邑、彬县一带。我按照这个思路去了彬州和旬邑,试图寻访公刘的足迹。

彬州人告诉我“豳”字的演变。唐开元13年,河北幽州造反,皇帝将文书错看成豳州,以为近在京畿大惊失色,因此将“豳州”改为“邠州”。1964年简化字,“邠县”又被改成“彬县”,2018年6月改为彬州市。据说“豳”字是公刘创造的,他看到这片山地遍布着野猪之类肥美的猎物,画出一个“豳”字,做为他的国名。古豳国当然不是现在的彬州市,它的地域广阔得多,可能包括今天的彬州市、旬邑县、淳化县、以及甘肃省的庆阳、正宁、宁县、泾川、崇信一带地方。明朝有人写《豳国考》《豳易解》,将豳地分解为北豳(庆阳、正宁),西豳(永寿、彬县),东豳(铜川、耀县),南豳(淳化)和中豳(旬邑),从这个观点看古豳是包括各地公刘传说的一大片地方,所以,这些地方也不用为“公刘故里”争来争去的。关于动物,旬邑县出土的黄河象和犀牛的大量化石提供了证明,远古时代这一带是植被茂密的森林、动物栖息的乐园。直到今天,我走访彬州和旬邑的时候,总能在路边树林中看到锦鸡、野鸡、喜鹊,它们展翅飞起时既惊人又美丽。

 《诗经·大雅·公刘》是周人先祖的一篇史诗。人们所知的关于公刘的一切最初都是这首诗说的,司马迁恐怕也得从这里找公刘的生平写《周本纪》。公刘的历史仍是传说,未被证实。去彬州之前,我在省图书馆听了省考古院王占奎先生的讲座,他一生都在周原挖掘,也参加过旬邑、彬县一带的考古挖掘,甘肃庆阳的考古也参与过,是先周、西周考古的权威专家。当一位来自庆阳的观众提问:“公刘究竟有没有走到庆阳一带?”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因为,无论是彬州、旬邑还是庆阳、正宁都没有出土过周人标志性器物——联裆鬲。从科学上追溯,公刘这一环是断掉的,无法连接到周原,即后来古公亶父迁到的岐下(岐山、扶风一带)。

然而,历朝历代的传说、记载、遗迹不断加固着这一看法——公刘的豳国中心在彬州、旬邑一带。进入彬州和旬邑的高速路口分别塑有公刘的巨大雕像。彬州的雕像更像一位上古的先民,充满着野性的力量,披发裸身,手提一件农具,强调他复兴农业的功劳。公刘若是夏末商初的人,我觉得这打扮过于原始了。夏之前的良渚、龙山文化已有精美的玉石礼器,在二里头发掘的夏初遗址有恢宏的宫殿宗庙建筑、水利系统、礼器作坊和青铜器,殷墟青铜器更是精美绝仑。虽然此时的周人尚处中华一隅,落后于夏商文化,但黄河流域的方国首领不会太原始。旬邑的雕像则是一个汉代文官的扮相,强调他的文治,这个形象使人联想到《诗经》中“笃公刘”诚实忠厚的样子。

 彬州的公刘雕像

旬邑的公刘雕像

在彬州市东南角,与旬邑县接壤的龙高镇有公刘墓。这是一座相当大的先周古冢,长1500米,高50米,其地叫土陵村。如今,这里已被修建成颇具规模的仿古建筑群,有一点黄帝陵的气势,并有一条路况相当舒适美丽的旅游路相配套。从彬州市区的泾河谷地,翻过一道山,下到一条沟中,泾河北岸的山谷间就是公刘墓了,群众将这地方叫“陵滩”。墓区有一座明代重修的“公刘祠”,仅剩建筑前脸,还有几通清代的石碑。据说这土陵村的村民是当年守墓人的后代子孙。彬州人为公刘墓栽了十多种果树,十万多株洋槐,纪念人祖,这里丰富的植物为《本草纲目》贡献了一味草药叫“土陵枳木”。我们来时正是桑葚成熟的时候,站在树下幽静地尝了甘甜的桑果。公刘墓封土的形状与渭水沿岸的圆锥形封土略有区别,仔细看那土丘一头大一头小,仿佛一条鱼。在彬州水口乡有前秦苻坚墓,当地人叫“长脚墓”,也是前头大后头小,长而非圆,也有豳人特色。去公刘墓的路途中,看见泾河的大河湾“龟蛇山”,观壮犹如黄河的太极湾、乾坤湾。途中还有一座古刹——云岩寺,寺中有上千年的银杏树,枝叶婆娑,黄得耀眼。

龙高镇公刘墓

龙高镇公刘墓区,明朝复建的公刘祠仅剩前脸。

彬州水口乡前秦符坚墓,当地人叫“长脚墓”。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对公刘的豳国提出一个相去甚远的观点,他“窃疑豳在山西汾城”一带,公刘的后人古公亶父迁于岐下,翻越梁山,“是西避,非东迁”。钱穆认为周人祖先活动区域亦在黄河西部一隈,是后人“误以凤翔岐山说之”。要注意的是,钱穆写书的民国二十八年,考古所能提供的证据也和现在不同。

 

去公刘墓的路上可以看见泾河“龟蛇山”


祖母姜嫄    

我走访彬州、旬邑一带,发现除过公刘,先周重要人物传说都有,似乎豳并不是公刘专属的地盘,反而是后稷母亲姜嫄的传说足迹更为丰富。彬州城隍庙对面一条巷子就是隘巷,当地人也叫“大巷”,巷里有座废弃的印刷厂,这块空地曾显神迹,冬天飘雪只有这一小块地方积不住雪,美名“隘巷朝烟”。难道此隘巷真的是《诗经》《史记》提到后稷被弃的“隘巷”?彬州东环路边自来水公司那里有个小公园,建有一座小亭,这就是“彬州十二景”之一的“履坪春草”——姜嫄踩巨人脚印怀胎的履迹坪。泾河支流七里川河流入淳化时叫姜嫄河,传说姜嫄体恤后稷教稼辛苦,便用发簪划出这条河灌溉,本地有“娘娘庙”也就是姜嫄庙。近年截河建成的旬邑七里川水库也起名“姜嫄湖”。

 彬州城隍庙对面的隘巷,历史遗迹荡然无存,只留了一个令人遐想的名字。

 隘巷中的印刷厂所在地传说是后稷被弃的地方

彬州十二景之“履坪春草”——姜嫄踩巨人脚印怀胎的履迹坪

 彬州市,泾河北岸,福银高速和306省道交汇的地方叫“水北村”,位于彬县北部一条沟中。沿这条沟走到水北村三组,有姜嫄墓。寻找这座墓颇费周折。土路延伸到水北村三组遇丁字路口,左右两条分岔都不对,村民拨开丁字路尽头的野草荆棘,指着一条横沟说,翻过这沟,再上塬,姜嫄墓在第二道塬上。这段没有路的荒野中,步行都很艰难,手脚并用地攀爬了半个时辰。带路的村民说,民国时本地政府来这里拜奠过姜嫄墓,后来就没人来过,路也荒了。这是一座被彬县文保部门认定的“先周”古墓,约两三米高,十余米宽,除了文物部门所立的碑,不见更早的墓碑。墓上野草丛生,与荒原融为一体。周围土塬栽着松树苗,有人领80元月工资看守着这座古墓。彬州人相信姜嫄墓是一座未被盗的真墓,据说在盗洞下发现一块当地产的厚石板,挡住了盗墓者。

彬州市水北村三组的姜嫄墓,是一座先周荒冢。

2005年修建福银高速时在水北村五组发现的仰韶文化类型遗址,似乎也提供了些许证据,这是一个中晚期仰韶与宋元叠加的遗址。泾河北岸开阔的冲击河谷地,自古为交通要道和宜居之地,从史前仰韶至今都是人类聚居处。除了福银高速、306省道,还有一条铁路线,如今水北村被拆迁得七零八落,正在修建高铁。这里的仰韶房址地面处理方式在陕西首次发现,与甘肃秦安大地湾房址非常相似,与关中其他地区同期遗址则不同。能否想像,彬旬一带与甘肃邻近地带的文化属于一个族群?

如果在彬州见到的姜嫄足迹属实,这就形成另一套先周发展的足迹。姜嫄生长在豳地,在此产下弃,弃当上尧的农官后,被封于邰(杨凌武功镇),然后,姜嫄也跟着去了邰,并葬于邰。那么,彬州水北村的姜嫄墓又花落谁家呢?武功镇与彬州哪一座姜嫄墓为真呢?


亶父的村庄

《诗经·大雅·緜》是古公亶父的主题史诗。诗中讲公刘的后代古公亶父在豳被戎狄欺侮,戎狄向他要牛羊,要财产,他都给了,最后还要人民,亶父不想与戎狄打仗,据说因为戎狄是他外婆家,这倒很在情理。他的先祖不窋奔戎狄的时候,这片地方一定不是权利的真空,与当地人联姻是站住脚跟最经济的办法,就像古公亶父迁到岐山,先娶姜女,姜姓集团很早就生活在渭水流域的武功、扶风、宝鸡一带,是炎帝姜姓部族后裔。与姜姓集团成为一家人,周原才能使周人立足。同理,亶父的祖先也会把豳地戎狄变成舅家人。亶父对豳人说,对人民而言,谁做他们的王都没有区别,人民不能为了我的王位而牺牲,便选择离开,人民却不舍,执意跟随着亶父。亶父迁岐问于民的故事常被现代人举例说明,中国在远古时代就有了民本思想。

彬州市西南,有个村子叫“万人村”,据说是亶父当年走到这里集结了上万的人民要跟着他一起去岐山,他劝回了一部分人,还有很多人跟着他走。又到一村庄,如今叫“头桥村”,他又劝回了一批人,再向前,到了“二桥村”,再劝回一些人。最后,走到“三桥村(也叫散桥村)”,亶父劝回了最后一批人,在这里大家就彻底散摊了。剩下的民众一直跟着他走到岐山之下,耕耘土地,建造宫室,开创了新的国家。根据这个传说,我先找到了离彬州城最近的“万人村”,沿着塬上的道路向水口乡方向走,接下来的村庄排列顺序却是“散桥村”、“二桥村”、“头桥村”,与传说故事刚好相反。走访万人村上年纪的村民,如今“上万人村”加“下万人村”,总共一千人也不到,有村民说“万人村”是因民国时曾经驻过上万人的军队,也有村民说,因为周文王带过上万的队伍到这里来。在民间,对周文王的认知度远高过古公亶父,大多数村民并不知道公亶父是何许人。然而,姜嫄、后稷、公刘在彬旬民间却是人人皆知的。柏扬在《中国历史年表》中将古公亶父迁岐的日子定在约公元前1353年前后。

万人村的村民讲述村名的来历

史诗与传说,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虽然它的可靠程度不能用科学量化和证实。然而,人们不仅生活在实体之中,也生活于精神之中,相信祖先的故事,找到落叶归根的感觉,做为人会更为完整。这也许就是人们孜孜不倦地搭建历史之塔的原因。

公亶父迁岐时渡过的沮水河已成干涸的深沟

(本期公众号所有图片:少言摄于2019年5月17日至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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