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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山月记》

 斗战胜佛hekai 2020-03-04
中岛敦(1909-1942)生于东京。祖父是汉学家中岛抚山,父亲是中学汉语教师。毕业于东京大学国文专业,曾在横滨高等女校任教八年。年轻时爱读卡夫卡和庄子作品。1941年以南洋厅国语教科书编辑书记的身份到帕劳群岛任职,翌年3月回国。因哮喘病发作,辞去工作,之后一直与病魔搏斗,先后发表了三年前起写作的《古谭》(《山月记》和《蚊子祸》),《光,凤,梦》,《悟净出世》。这一年10月完成《李陵》,去世后发表。12月去世,年仅33岁。

《山月记》谢雨1941年4,5月之间,是中岛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取材于中国唐代《太平广记》,《唐代丛书》等收录的传奇《人虎传》,原作者是李景亮。小说情节比较简单。主人公李征少年得志,才名远播,虽身在官位却志在以诗立身。由于对官场的庸俗险恶生恶痛绝,愤而辞官归田,以赋诗为生。后来迫于贫困,为养家糊口不得己再入官场。结果却在某天晚上因焦躁难忍,狂奔于山间小道,骤然变成一只猛虎。可是他外观上虽然是虎,内心却依然保持着人类的意识。这样,他既不能完全变成虎,而同时人之特性又不消失,于是在生存状态上陷入了非人非兽的两难境地。翌年,李征的好友袁参在出使途中偶遇已经化为“人虎”的李征。李征向他讲述了自己执著于功名却未能成功,以致莫名变成虎的经历。同时他还倾诉了亦人亦虎时的无比苦恼:“以自己作为人的观念来看待自己作为虎的残虐行为,并回首反观自己命运的时候,那时是最委屈的,可怕的,令人愤怒的.如果自己作为人的意识彻底消灭的话,也许还会有得到幸福的可能。但唯其如此,自己作为人的意识才觉得那是最可怕的。”尽管已经化虎非人,但他依然对成为诗人的梦想眷恋不已,并要求好友将他的诗作抄录下来传给世人。然后他又委托了自己妻儿的后事,随后痛哭不止。最后现为虎身,对夜空中的残月咆哮两三声便消失在草丛中。

中岛敦在保留了原著的主要情节和人物的基础上,通过重新安排情节主次,以及删改细节,增加心理描写等手法,使《人虎传》脱胎换骨,成为作者借古论今,自我审查的作品。相关作品研究指出,《山月记》摒弃了原著对李征具有治世之才却又仕途失意的强调,转而着墨于他自持诗才却又孤僻清高,怀才不遇的心理和境遇。同时,又以自己的理解重新演绎了人变厉虎的原因,由原来的杀人放火招致天谴转而归结于人性,用小说的原文来说就是“过剩的自尊心和巨大的羞耻心”。如此一来,中岛淡化了原著的传奇色彩和因果报应的道德教化功能,使读者更多地把目光投向人性的弱点,进而体味近代自我的觉醒和畸形膨胀的痛苦。《山月记》也借此获得了文学的近代性。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联系前文提到的中岛在人生当中所经历的对于艺术生命的不安,尤其是他虽然勉力创作,却又几乎不交文友,不入文坛的秉性,便不难在主人公李征得身上觅得中岛本人自我投射的影子。如果说“人虎”的两三声虎啸的中岛却庆幸地得以警醒,开始了悉自我。

日文中译:王志镐

山月記

作者:中島敦

​摘要:《山月记》,不是说山与月,而是说人与虎。取材于中国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为中岛敦代表作之一。主人公李徵,实为作者中岛敦本人,亦为有相同遭遇之读者本人。译者读毕,已泪湿衣襟,此虎谁也?为何藏于深山而不露?李徵之内心世界,中岛敦之内心世界,性情孤傲者之内心世界,由此可见一斑。译者多年前曾译其《夹竹桃人家的女子》。

陇西李徵,博学才颖。天宝末年,弱冠及第,登龙虎榜,补江南尉。性情孤高,自负,要求颇高,不屑为小官吏,遂辞官还乡,归卧虢略。与人交绝,徒然沉湎于做诗。自忖与其为下吏,卑躬屈膝于高官之前,庸俗恶劣,不如为诗人,死后百年垂青,万古流芳。然而扬名不易,度日艰辛,苦不堪言。李徵之性情,日渐焦躁不安。自此时起,其容貌变得冷峻,尖嘴猴腮,唯目光仍炯炯有神。曾经登科进士,圆脸美少年,今已无处可寻。数年之后,因不堪贫穷,为妻子之衣食计,遂忍辱屈节,再赴东部,任一地方官吏之职。作此下策,其一为对自己诗业半存绝望,其二为同辈已进爵高位,乃不得己向昔日置之不理,愚钝之辈颔首拜谒。往年之俊才,李徵之自尊心如何被伤害,实难想象。越发怏怏不乐,其狷狂性情,越发难以抑制。一年之后,因公外出,宿于汝水之畔,终于发狂。某日夜半,其脸色剧变,自床上爬起,口中不知叫唤甚么,下床直奔黑暗之中,再未返回。搜寻附近山野,一无所获。自此之后,李徵之下落,便无人知晓。

翌年,监察御史,陈郡袁傪者,奉诏出使岭南,途中宿于商于之地。次日清晨,欲于天色微明时出发,驿站官吏劝曰:前路不远,乃食人之虎出没之地,旅人非白昼不得过。今日天色尚早,可稍作等待,再走不迟。然而袁傪自持其随从人多势众,不听驿站官吏之劝阻,执意出发。借残月之光,通过林中草地,果然见一匹猛虎,自草丛中跃出。眼看扑到袁傪,忽然翻身,隐入草丛。自草丛中听到人声,反复念叨曰:真是险也!袁傪顿觉耳熟,惊恐之中,猛然醒悟,叫道:那声音,莫非吾之好友李徵?袁傪李徵,同年登第进士,李徵友人甚少,袁为其最亲密之友人也。此乃袁傪温和之性格,与李徵峻峭之性格,从未发生冲突之故也。

草丛之中,暂无回应,强忍之哭泣声,不时隐约传出。许久,低声答曰:在下,确为陇西李徵。

袁傪忘了恐惧,翻身下马,走近草丛,久别重逢,畅叙衷肠,无比眷恋。接着,问其何不自草丛中现身?李徵答曰:如今在下为异类之身,羞于在故人面前现出可怜相。再者,自己倘若现原形,必定使君产生畏惧厌恶之感。然而,在此与故人会面,实出乎意料之外,怀念之情,令在下暂且忘了顾忌。倘若不嫌在下外貌丑陋,请稍耽搁片刻,来与君之故友李徵本人重叙友情。

​之后想来,简直不可思议。那时,袁傪竟然坦率接受,对此超自然之怪异,毫不见怪。其命部下停止前行,自己站在草丛旁,与那可闻不可见之声音对谈起来。谈及京都传闻、旧友近况、袁傪现在地位、以及李徵对其祝福。两者青年时代,意气相投,谈话毫无隔阂,如此谈话之后,袁傪询问李徵,因何缘故,变成现在之身?草中之声讲了以下故事。

距今约一年前,在下出差,夜宿于汝水之滨,一觉醒来,张开眼睛,户外有人呼唤在下姓名。应声出外一看,其声音在黑暗中,频频召唤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寻其声而追去。在下倘若在梦中,奔跑之中,不知何时进入山林,接着于无意中,以左右手着地,狂奔不已。不知为何,感觉体内充满力量,轻轻跳过岩石。等在下清醒过来,手指胯间已长满毛发。天色渐明,于山谷溪流中,照见自己身影,业已成虎也。起初不信自己眼睛,继而想这不会是梦吧。梦境之中,似乎还有一梦,自己曾历过此情景。当感觉这不是梦时,在下茫然不知所措。接着是恐惧。全然不知如何会发生这种事,在下深深感到害怕。然而为何发生这事,却不得而知。我等全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我等温顺接受强加与人之事,却不知其缘由。不知其缘由地活下去,此乃我等之命运。在下想马上去死,然而此时,见眼前一只兔子跑过,自己体内之人性突然消失。当再次作为人张开眼时,口中已沾满兔子鲜血,周围散落着兔子毛皮。此乃在下为虎之最初经验。从那之后,直到如今,在下还不断做过甚么,实在不忍再次提及。只是一日之中,必有若干时辰,返回人之意识。此时与昔日一样,操人之语言,具备复杂思考能力,亦可诵读经书章节。以人之心,审视为虎之暴虐行径,反省自己之命运,此乃最无情、最恐怖、最愤慨之时。然而返回人间之时辰,随着时日久远而日益缩短。直到如今,为如何变成虎而感到奇怪;没想到在此期间突然发现,自己以前为何曾是人?想来倍感恐怖。也许再过些时日,在下之人性,会完全消失在兽性习惯之中吧,犹如古老宫殿之基石,渐渐被沙土埋没。倘若如此,最终自己会忘记过去,作为一匹虎到处狂奔,绝不会像今日这样,即使途中遇君,也不会识别故人;即使将君生吞活剥,也毫不悔恨。兽也罢,人也罢,原本究竟是什么呢?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又渐渐忘得一干二净,难道在下刚开始时,并不深信自己就是如今之模样吗?唉,那事已无所谓了。也许自己人性完全消失之时,会感到修得正果吧。可是,在下却对此事感到无比恐惧。啊,何等恐怖,何等悲哀,简直难以想象啊。在下失去了人类记忆,这种心情谁能理解?谁能体会?只有与在下同为兽类者,即使如此,又将如何?在尚未完全变成兽类之前,请君答应在下一个要求。

袁傪一行屏住呼吸,倾听来自草丛中那不可思议之故事,那声音还在继续。

自己原来除了想成为诗人之外,并无其他想法。然而,夙业未成,却遭如此命运。在下曾做诗数百篇,尚未在业内流传,诗稿亦不知所在。然而心中尚记诵其中数十首,请君代为记录。并非想借此成为一流诗人,也不知诗作之巧与拙,总之,倘若不将这些让在下倾家荡产、枉费苦心、一生执着写就之诗作,哪怕是一部分传给后代,在下即便死去,也死不瞑目。

袁傪命部下取来笔墨,随草丛中声音记录。李徵之声从草丛中朗朗响起,长短凡三十篇,格调高雅,意趣卓逸,一读便知作者之才华非凡。然而,袁傪在感叹之余,又感到茫然。诚然,作者素质非一流莫属,无可置疑,然而即便如此,要成为一流作品,在非常微妙之处,似乎又缺点什么。

吟罢旧诗,李徵声调突然一变,如自嘲般说道:

羞煞在下也!即使变成如今之模样,仍然在梦中见到,在下之诗集在长安风流人士之桌上放着。此乃在下卧榻于石窟之中所作之梦吧。请嘲笑吧!嘲笑梦想成为诗人,却错变成虎之可怜男儿吧。(袁傪想起青年李徵有自嘲之癖,仍悲伤地听着.)好吧,既然是笑柄,在下即席做诗一首,借此见证此虎之中,仍有昔日之李徵还活着。

袁傪再次命下吏记录此诗,其诗如下:

偶因狂疾成异类  灾患相叠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可敌  当时声誉共称赞

我为异物蓬茅下  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  不为长啸但成嚎

时值残月,月光冷峻,白露遍地,冷风穿越树间,宣告拂晓将至。人们忘却最初事情之奇异,肃然起敬,为诗人之不幸而感叹。李徵之声音复又响起:

何以遭此命运,按照先前所说,已无法判断,然而,如仔细思忖,也全然可以猜想到。回想在人间之时,在下刻意回避与人交往。人人以为在下桀骜不驯,妄自尊大。其实,此乃近乎自卑之羞耻心在作祟,他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当然,在下曾为乡党之鬼,不能说无自尊心。然而,那应该是病态之自尊心罢了。在下虽想成就诗名,却不愿主动拜师,亦耻于结交诗友,切磋诗艺,力求进步。反过来说,在下不屑与俗人为伍,完全是病态之自尊心与妄自尊大之羞耻心所致。即担忧自己非珠玉之才,又不肯刻苦磨练;因自己对成才之路半信半疑,又不肯碌碌无为,与瓦砾为伍。渐渐远离尘世,疏远人间,作为结果,愤懑与惭愧,养肥了内心本来孱弱之自尊心。无论是谁,皆有猛兽之一面,抵挡该猛兽者,各人之性情也。在下之猛兽,即妄自尊大之羞耻心,即虎也。其不但损害自己,而且苦了妻子,伤了友人,作为结果,自己变得缺少外形,恰如与内心不相称。如今想来,皆空耗了自己仅有之才华。所谓人生何事不做,则嫌过于长久;何事皆为,则嫌过于短暂,只不过是文人玩弄之口头禅,事实上,却暴露了自己才能之不足,怯懦之畏惧感,厌恶刻苦磨练之懒惰而已。比自己远远缺少才能之人,由于专心磨练,成为堂堂诗家者大有人在。如今为虎,在下渐渐明白了一切。如此想来,自己现在胸中似火烧,悔恨不已。在下已不能过昔日人间生活,假如现在自己头脑中做出奇妙诗文,又以何种手段发表呢?况且,自己头脑与虎日益相近,该如何才好?自己空耗了过去,已不堪回首。此时自己向着对面山顶之岩石,向着空谷吼叫。满腔悲哀,想对谁述说?昨夜于他处,在下对月咆哮,谁都不能解此苦涩;然而,野兽听了此叫声,只会恐惧而匍伏于地。山也好,树也好,月也好,露也好,当一匹虎在怒吼狂叫,却不认为其在咆哮,无论怎样抢天夺地,哀叹长吟,无一人能理解在下容易伤害之心。浸湿了自己皮毛,又岂是是夜露而已?

四处渐渐昏暗下来,林间传来不知从何处吹响之黎明号角,哀怨而凄婉。

天色已晚,不得不告别了。在下陶醉之时辰到了(在下返回虎形之时辰到了),李徵之声道。辞别前,在下还有一事请求,事关在下妻儿。其仍然居住虢略,根本不知在下之命运。倘若君自南方返回,烦请君告知,在下业已故去,万不可言明今日实情。此乃在下厚颜之请求,怜其孤寡幼儿,若补贴一二,今后免于在道途中受饥冻之苦,对在下来说,非惠顾莫属。

言毕,草丛中可闻恸哭之声。袁傪亦噙泪,欣然应允李徴之请求。李徵之声马上又回到先前自嘲之口吻,曰:

在下若果真是人,应最先请求此事。然而,在下关注自己微不足道之诗业,远胜于饥寒交迫之妻子,堕落为此兽身,不足怪也!

在下想再补充一句话,袁兄自岭南归来,切不可再走此道。因那时在下或许陶醉自身,不识故人而袭击路人。今在此一别,去前方百步之所在,于山丘之上,请再回首一顾,请再看一眼在下现在之模样。不是在下自夸豪勇,而是展示在下丑恶身姿,这样,君再也不会有经过此处,与在下相见之心情了。

袁傪面向草丛,叙说道别之言,翻身上马。草丛中又传出难以抑制之悲泣。袁傪几度向草丛回头,含泪出发。

一行走上山丘,依照先前嘱咐,回首眺望方才停留之树林草地。忽见一匹猛虎从茂密草丛中跃出。朝着失去白光之残月,仰天长哮,两三声后,又跃入草丛,再也未见其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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