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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追忆恩师王瑶卿先生

 cxag 2020-03-04

 [絮语]提起王瑶卿先生,便不能不说到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刘秀荣。她被公认为自 50 年代始,受王瑶卿教益最多,把王派艺术展现在舞台上最好的一个青年传人。若从师承来说,刘秀荣与四大名旦还是同辈,堪称当今京剧界元老级人物。

    记得1949年新中国成立,我和许多原在四维剧校学艺的小伙伴得到了新生,戏曲实验学校创建了,党的阳光温暖了我们幼小的心灵,我们从此得到了正规、良好的戏曲艺术教育。在曾经教授过我的众多师长中, 恩师王瑶卿先生对我的精心培育之恩是我终生难以报答, 也是我终生难以忘记的。在纪念恩师 127岁冥寿的日子里, 许许多多往事重现眼前, 使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我忘不了,恩师在古稀高龄,不顾年迈腿疾,一字一句,一招一式,传授我王派艺术。
  我忘不了,当我在剧场演出时,恩师亲自为我“把场”坐镇,有时坐在侧幕条旁,有时坐在观众席中,用手杖为我拍板,把掌尺寸节奏。
  我忘不了,为了我小小的病痛,恩师带我去登门求医,为我治病。
  我忘不了,当我买了一小包点心去向恩师表示孝心时,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是学生,你对我的最大孝敬,莫过于把戏学好,这比什么都强。”
  我忘不了,戏校首演田汉先生的《白蛇传》在全国会演获奖后,恩师兴奋地带我到照相馆合影留念,并带我到厂甸庙会上给我买相册,使我感受到了慈父般的温暖。
  我忘不了, 第一次去恩师家中学艺, 由于我接受能力比较快, 老人家赐了我一个美名——“鬼妞儿”。那年我14岁,如今的“鬼妞儿”已经74岁了,60年后的今天, 我更加崇敬和深切缅怀恩师王瑶卿先生!
  王瑶卿恩师是创新前进的一面旗帜, 是令人折服的一座丰碑, 当年与谭鑫培被称为“ 京剧生旦两位革新家 ”。恩师的第一大贡献就是开创了与老生分庭抗礼、以旦角挑班、挂头牌的先河。旦角在京剧舞台上唱大轴,挂头牌、挑大梁,恩师是第一人。恩师独立门户, 旦角创流派,使京剧舞台形成“无生不谭,无旦不王”的鼎盛局面。
  在恩师之前,旦行里的青衣不讲究表演, 只是“捂着肚子傻唱”,而花旦表演则重演而少唱,武旦只有武没有文。当时,青衣、花旦、武旦、刀马旦不能兼演。恩师打破了旧的规矩,创出了融唱念做打于一体、集青衣、花旦、刀马旦于一炉的新行当“花衫”。
  随着“ 花衫 ”的出现, 恩师编演了《十三妹》、《棋盘山》、《珍珠烈火旗》、《花木兰》、《穆挂英》、《万里缘》、《金猛关》、《孔雀东南飞》、《梁红玉》、《福寿镜》、《貂蝉》、《王宝钏》、《女斩子》、《雁门关》、《虹霓关》、《湘江会》、《陶三春》、《汾河湾》、《得意缘》、《缇萦救父》、《破洪州》、《 南 天门》、《女起解》、《玉堂春》、《梅玉配》、《天河配》等一批别具风貌、焕然一新的剧目, 受到广大观众的认可和欢迎。
  恩师不仅是一位表演艺术家,更是一位杰出的戏曲教育家。恩师46岁的时候,由于不幸失嗓而谢绝舞台, 从此掀开了他艺术生活中崭新的一页——专事课徒传艺。恩师不像一般老师那样照本宣科,而是根据弟子们的不同素质、不同条件,把他们引向各自所长的艺术发展道路。如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都受过王瑶卿恩师的“调教”,创造出了不同的艺术流派。恩师不仅“调教”出了“ 四大名旦 ”, 还培养出了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四小名旦”。京剧界有成就的旦角演员大多出自王门。恩师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绝大多数旦角流派都是恩师这棵大树的分支,旦角艺术从此根深叶茂, 繁花似锦。
  恩师不仅是旦角行当倍受敬仰和推崇的一代宗师, 而且还精通生、净、丑的表演艺术,通晓乐队文武场面,可谓“六场通透”,教戏说“全堂”,因此被尊为“通天教主”。
  由于田汉先生担任着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局长职务, 同时肩负着中国文联和中国戏剧家协会领导等职务,公务繁忙,文化部决定并报周恩来总理批准, 由王瑶卿恩师接替田汉先生继任戏校校长一职。这是一个英明的决定,也是众望所归,更是老恩师的人格魅力。恩师一生经历了多次社会变革,饱尝忧患,历尽沧桑,古稀之年迎来了新中国的建立,又被任命为中国戏曲学校的校长,心里无比兴奋和激动。在就职讲话中, 他说:“我已经是71岁的人了,看到了新中国,看到了艺人翻身,国家瞧得起我,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我只有发誓献身于人民, 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同学们, 你们要好好学习, 凡是我所会的, 将毫无保留地倾囊以赠!”
  恩师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充满了老而弥坚的精神。恩师以对党感恩的朴素感情,不顾年迈,把全部心血投入到教学工作中。他以校为家,制定教学规划,建立和完善各种教学制度;对每个教师所教的剧目都要审查,彩排合格后才能对外演出, 达不到质量的要重新加工, 有的重点戏, 最后必须经过恩师亲自加工, 直到满意时方能上演。他提出了“随排、随演、随改”的要求,并形成了制度。
  我作为戏校的一名学生,得到了恩师4年之久手把手的精心培育, 成为恩师最小的一个学生,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耀和幸福。
  从1949年起,恩师除了校务工作外,每天为我传艺,雷打不动。4年当中恩师教授了我大批王派剧目, 主要有《珍珠烈火旗》、《十三姝》、《孔雀东南飞》、《玉堂舂》、《王宝钏》、《龙风呈祥》、《貂蝉》、《宝莲灯》、《审头刺汤》、《 汾河湾 》、《打鱼杀家》、《大保国》、《二进宫》、《宇宙锋》、《芦花河》、《三娘教子》、《四郎探母》、《法门寺》、《长坂坡》、《穆柯寨》、《穆天王》、《 棋盘山 》、《头二本虹霓关》、《樊江关》、《五花洞》、《得意缘》、《 梅龙镇 》等, 甚至连《战太平》里二夫人的戏部教给我了( 当年童祥苓报考戏校选修班时就是我陪他演的二夫人 )。这些戏包括青衣、刀马旦、花旦、闺门旦等各个旦行门类, 也就是恩师开创的“花衫”这一新的旦角行当。这些戏大多成了我几十年经常上演的保留剧目。恩师为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开拓了宽广的道路。

   最值得我们继承的是恩师的革新精神。恩师常讲:“戏要跟着时代走。”恩师一生把革新精神贯穿始终, 在他70岁高龄时,还创作了许多新编剧目,如《牛郎织女》、《白蛇传》等。最能够体现恩师革新精神和艺术风格的是1952年为戏校创排的《白蛇传》, 唱念做打舞都体现出王派的风格。特别是恩师设计的唱腔,抒情与渲染气氛相结合,字音与声情相结合,细腻委婉中有浓厚韵味却又不失纤巧,结合人物的内心和情节的发展变化巧妙地掌握节奏,使唱腔进入了化境,注入了浓厚的感情色彩, 准确地表达了人物的感情和性格。
  恩师不仅为《 白蛇传 》设计了优美动听的唱腔, 在剧本、导演、演员、音乐、舞美、服装等方方面面都做了具体细致的指导。比如对剧本, 恩师在“断桥”一场就提出了画龙点睛的建议和要求,当时排到白娘子、小青和许仙见面的时候,原来的剧本是很简单的几句[散板], 显得很薄弱, 小青愤怒追杀许仙时运用了变脸、蹿树墩等技巧, 再配有许仙的抢背、吊毛等动作, 显得很火爆。恩师就对田汉先生说:“ 老田哪, 这仨人见面不能光瞧青蛇、许仙在那儿折腾,白蛇在旁边傻愣着,得给白蛇写段词,加段唱,把白蛇对许仙怒呀、怨呀、气呀、恨呀、爱呀, 全倒出来, 你的词甭特规整, 长短句都成, 要让白蛇数落数落许仙。” 田汉先生马上答应说:“ 好! ” 便妙笔如飞, 不一会儿就写好了“ 你忍心将我伤……”一段词。恩师接过唱词,随即就吟出了唱腔。两位老人神速的艺术创作,妙词惊四座,一曲代代传。这段“你忍心”传唱至今,一个字没动,一个音符没改, 依然是新颖别致, 优雅动听。《白蛇传》是田汉先生和恩师两位艺术大师联手合作,共同打造的艺术经典,堪称双美双绝。
  《白蛇传》的创作过程是一个特殊的课堂, 我一天学到的东西胜过10年。特别是恩师一字一句, 一板一眼, 一个身段、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手把手地教我, 使我受益匪浅。更主要的是, 恩师在传授我技艺的同时, 也教会了我如何运用京剧独特的艺术手段去塑造人物,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用深入浅出的理论, 启发诱导我怎样去创演新戏。我后来能够创演电影《穆桂英大破洪州》和《沉海记》、《四川白毛女》等新剧目, 主要是恩师为我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恩师在任教期间,不仅传艺课徒,还创建了一系列教学方法和措施,比如:
  第一, 首先抓“基础工程”, 为学生打下良好基础。他请雷喜福老师教男生各种台步,请茹富兰老师教学生打把子, 请苟令香老师教女生台步、圆场,走各种翻身, 统一规范。这些老师都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因此, 中国戏校培养出来的学生被公认为基本功扎实。
  第二,择贤仟教,“请好老师,教拿手戏”。恩师不顺年迈腿疾,无论炎夏寒冬, 总是在史若虚副校长陪同下来课堂,当发现个别老师不适合教剧目课时,便马上调整。恩师不怕得罪人,一切为学生的学业前途着想,一切从学生和学校的利益出发, 体现出高度的责任心和大公无私的精神。
  第三, 本着“普遍教育、重点培养”的精神, 用“手把徒弟”也就是带研究生的办法, 不是“大堆撮”,而是“吃小灶”,来精心培养尖子生。京剧历来是明星制, 各地都需要好角儿, 戏校就是要为各院团输送优秀人才。要出人才, 首先要严格选才, 选才的关键在于“辨才”,而“辨才”的准确与否,直接决定着学生的发展前途和命运。恩师有一双睿智的慧眼,有着惊人的“辨才”能力。恩师通过“选才”、“辨才”、“育才”,培养调教出了一大批京剧的栋梁之才。
  第四,“因材施教”,就是“拴猴法”。恩师非常风趣地说:“我的这些学生,都是我这根儿棍儿上的猴,我是一个猴一个拴法。”即根据学生的不同条件,施以不同方法。恩师风趣而朴实的讲解,道出了行之有效的方法,蕴涵着非常深刻的哲理。
  恩师是从1949年就到戏校授课、传艺的。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 戏校的物质条件非常差,新校址在东城区草垛胡同,借用证章厂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 既是文化课教室又是练功房,既是排演场又是师生们用饭的餐厅。二层楼上学生拥挤在地铺上,另有一个10平米左右的小房间,便是当时史若虚教务长的办公室兼卧室,兼学生课堂。恩师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同全校师生在艰苦中创业。戏校从草垛胡同迁移到白塔寺赵登禹路, 是租赁的一所旧四合院, 在那样简陋的院落里开拓着新中国的戏曲教育事业。恩师虽然是一校之长,却没有固定的办公室,教室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电扇,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 恩师教学生, 看学生实习彩排,参加新剧目的排演,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只有一把破旧的藤椅伴随在身边,算是对恩师的特殊关照了。物质生活虽然艰苦,但恩师却以古稀高龄带领全校师生建校、创业, 奉献出了全部精力和心血, 为中国戏校的建设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并使之逐步走向正轨, 培育出了一届又一届优秀学生, 为全国各地京剧院团输送了一批又一批戏曲人才。恩师为中国戏校建立的丰功伟绩永载史册,为后人所颂扬。
  我作为恩师最小的学生,决不辜负恩师的精心培育,一定把王派艺术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原载《中国京剧》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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