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冷的空气在这寒夜无所适从地漂泊，被严冬挤压得极短的白昼还在沉睡，天空被蘸满的墨色染得深沉，唯有山寺中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寺庙笼罩在略显压抑的安静中。 古佛塑像前，身着肃静袈裟的老人慈眉善目，看着眼前眉眼如画的女孩子，缓缓开口道：“女施主尚是及笄年华，总归是沉默郁郁了些，”他顿了顿，望着女孩子纤细手腕上的链子，“老衲本是心疼你才将它相赠，却不料竟成了难以摆脱的束缚。” 他苦笑一声，“罢了，这缘由因果，谁又说得清？” 女孩子垂首掩下眼里复杂的神色，道了声谢便退出了寺门。她抚了抚手上冰冷的链子，便是自己身上的温度也传不进半分。 “终归是死物啊，可是…真的能丢掉吗…”她喃喃道，转身隐入无边夜色。 夜深。 “娘亲不要！别丢下我！”她猛地起身，额前冷汗泠泠。她起身步到窗前，一杯冷茶入喉，才稍稍压住那种心悸。 又梦到从前了。她缓缓闭上眼，眉间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小女孩凄厉绝望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今夜怕是又无眠了。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一年伊始，寒气渗骨。只不过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缠着父母带她去看花灯。 可谁能想到，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她与父亲不过离开一刻钟去买面具的时间，母亲便失足掉入湖中，待众人发现时，早已断了气。 她一直自责愧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若不是她看中那只狐狸面具执意要父亲折返买下，母亲便也不会出事。 好像一夜之间，大家都对她厌恶起来。书塾中的姐妹有意孤立她，父亲好似也不喜她。 她真是讨厌极了这种孑然一身无可依赖的感觉，她慢慢变得沉默寡言，竖起尖锐的外壳，保护自己也隔离自己，像只执拗倔强的小刺猬。 如今的她身上，已丝毫寻不到当年那个明朗可爱，巧笑倩兮的孩子模样了。 后来她遇上一位僧人来叩她家的门，说是路遥天热，想讨杯水喝。不卑不亢，倒也有几分清风道骨的模样。她看了看外面正盛的日头，给僧人添了茶和瓜果，并请他在院落里歇息。 临别时他说，“我与小施主也算是有缘人，赠你一串链子，愿小施主万事遂意，心想事成。”她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末了他还说，若是有什么事，大可去霖西山寻他。她虽应下，心中却不以为然。她能有什么事需得一和尚相助呢？ 她看那链子做工精致，坠子上的红豆也确是逼真可爱，便戴上了。 可是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一向严苛冷淡的父亲变得和颜悦色，曾经交好的朋友重新对她频频示好，更重要的是，她遇见了谢景行。 那日她刚出门，正晴空万里的天却突然变了脸色，下起瓢泼大雨。她狼狈地躲在一间当铺檐边，看着屋檐上的水珠一串一串砸进门前台阶积起的水洼，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 忽然就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悲怮向自己袭来，若是母亲还在，早该带着伞来寻她了，还会一边念念叨叨地责备她出门也不知加件披风，一边搂她入怀。那样可就一点儿也不冷了。 她自嘲般地笑笑，抱紧了肩试图抵御这来势汹汹的寒气。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抬头，却不经意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睛。她愣了愣，迷迷糊糊地接过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后来，那天她是怎样走回家去的，父亲关切了她些什么，她全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名唤谢景行的少年有一双顶好看的眼睛，说话时嘴角还会露出小小的虎牙。  她有了心想事成的链子，却好像也开心不起来。看似轻盈的链子却像一条沉重的锁链，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受到的善意和温暖越来越多，身边的人总是对她笑脸相迎，谈话间流露出的都是喜欢和赞美。她再也不会总一个人了，可她也越来越依赖那条链子了。 她开始患得患失，如履薄冰，因为失去过的人，总是分外懂得珍惜。她小心翼翼地敛起从前那点戾气，和本就该属于二八少女的天真与稚气。 她乖巧温顺，知书达礼，只是一人独处时她总是望着远方发呆，目光安静又孤独，像一匹任人裁剪的丝绸。 这是她期待着想要得到的吗？她不知道。 她再也没见过谢景行。他还会记得她吗？ 她还是去了霖西山。瞒着父亲，拎着一盏小灯笼，也不顾夜间独自行山路会有多危险，她只是有太多想要解开的疑惑。 本以为夜已深，僧人定已歇息了。没想到他正端坐在棋盘前啜茶，见她来了，也只是抬了抬头，毫不意外的样子：“你还是来了。” “坐吧，”他招了招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那串链子，是你母亲从前留下的。她与我有些缘分，我便将这链子开了光，又在佛前贡了数百天，赠与了你。它该是有些灵性的。” “是母亲……她可怪我？若不是我……” “她怎么会怪你？”僧人摇了摇头，“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他们只会盼着你好。” “可如今看你这样，我却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这串链子应是祝福和庇护，而非羁绊。想必你母亲想看到的，也不是这般沉寂寡言的你。” 灯芯明明暗暗随风摇曳，女孩子拢紧披风，手中的灯笼能照亮黑暗，却照不亮前路迷茫未知，也照不亮她心中的惶恐怯懦。 她已许多日未出门了。她待在家里练字，“而今而后，庶己无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蝇头小楷清秀有力，收笔时手腕的微微颤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与不平静。 她知道这一切也许都是虚假的，是链子为她带来的所谓“遂意”，父亲的慈爱，朋友的关心，还有少年突然的好意。可她还是会忍不住贪恋，不肯放手。可是再美的梦也会结束，而这场，她想主动醒来。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取下手上的链子轻轻收入盒子里，都结束了。 她这端正兀自感伤，却听得门外一阵吵嚷，一位笑得明艳的姑娘推门进来，“我们正四处寻你呢，你却躲在这里。我们正说去城西新开的点心铺子尝鲜，你可要和我们一道？” “我？可是我明明没有戴……” “哎呀你可快些，一会儿该得排队啦。”那姑娘半拉半拽，总算是将她拖出了门。 门外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徜漫长。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阳光下一道纤绝的尘陌，呢喃着天真，倾覆那抹曾经深不可测的孤清而飘逸的影子。  世事万千，小姑娘总只能看见自己眼中的世界。 她心觉书塾的小伙伴皆因自己害母亲溺水而亡故意疏远自己，却看不到她们想要邀她出行却又怕言语失当惹她伤心小心翼翼的模样；她认为父亲责怪她贪玩任性害了母亲，却不知道父亲心忧她年幼丧母不肯续弦，对她严格管教怕她失了礼数别人责她没有母亲相教；她感谢那链子给她带来幸运让她屋檐躲雨遇君子，却未曾注意过那谢家二公子心悦她已久，趁着这契机相识，雨幕下的脸颊却是比她还要红上几分。 所幸这小姑娘虽迟钝了些，却勇敢坚定，终是未为那链子所困。 山高水长，人来人往，往事昭昭，长留于心。 光阴荏苒，可时光深处的那条链子，却会永远记得那个小姑娘取下它时眼神里的不舍却坚定，和那谢家二公子状似无意送出的伞上那句“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原创简介 作者 ：林钟零八。偶尔可恶、永远可爱、有趣的灵魂八百多斤。 排版 | 图片 | 妗柒 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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