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知远 ▲ 点击音频,试听《许知远:重新想象梁启超》第 11 期 时间:1896 年 地点:长沙 人物:梁启超 火热的长沙 从边缘到变革中心 一个吊诡的现象随之出现。空前的权力、荣耀、财富涌向湖南,给这个省份带来强烈的自我意识,同时加剧了它的封闭。写作《海国图志》的魏源,开始洋务运动的曾国藩,首任驻外公使郭嵩焘、创建马尾船厂的左宗棠,清帝国的诸多变革因湖南人而起,但他们却从未把变革代入自己的家乡,甚至因新尝试惨遭唾弃。曾纪泽以汽船将曾国藩的灵柩送回湖南时,全省为之哗然。郭嵩焘前往伦敦时,他的朋友王闿运说他“殆已中洋毒”,甚至不无夸张地声称湖南人耻与其为伍。 或许因为太平天国以上帝为名,湖南人尤其与“洋”为敌,他们认定自己不但重塑了政治秩序,更是文化秩序的捍卫者。对于传教士,湖南是一座“铁门”,长沙与拉萨、紫禁城并列,是“现今世上少数让外国人不敢进入的地方”。当西方的影响在广州、上海、天津、福州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长沙却什么也没发生。这里不仅抵制洋人,有时还主动出击,一位叫周汉的湖南人撰写了大量反洋教的小册子,成为席卷长江流域的反教骚乱的主要催化剂。 长沙渴望着梁启超的到来,尽管梁启超在时务学堂的时间是短暂的,但却与黄遵宪、唐才常、欧榘甲、熊希龄等人培养了蔡锷、范源濂、杨树达、方鼎英等一批国家栋梁,种下了未来变革中国的种子。 梁启超本人却与众人想象的不同。在黄遵宪召集的一次聚会中,皮锡瑞发现梁启超“貌不甚扬,亦不善谈”,比起纸面上那个雄辩滔滔的主笔,他本人更像一个谦逊的青年。或许,梁启超浓重的广东口音也是一层阻碍。 除去饮宴,郊游也是欢迎仪式的一部分。湖南名士易鼎邀请梁启超、李维格同游岳麓山,同行者还有江标、陈三立、熊希龄、蒋德钧、陈莅唐,后两者是湖南督销局总办与会办。黄遵宪因事未到。游山之后,他们再“同登舟饮至二鼓”,边饮酒边大谈时事。 熊希龄说,《湘学报》将改用铅字印刷,印刷机刚从上海运来;蒋德钧提到“制造局止作电灯,锅炉小,尚不能多出”,陈巡抚“欲制枪炮,恐不能办,计此厂非二百万金不可”;他们还说起岳麓书院要“仿西学式,教算学、方言”,但“现在算学止二人,方言止一人”,书院还要“别造房屋二间”。皮锡瑞则问梁启超,陈宝箴为何不信素王改制论,梁猜测是由于“学派不合”,也“似恐范时忌”。 游湘江、登岳麓山、拜屈原祠是不可少的游览。长沙城内则乏善可陈。作为一个从上海到来的年轻人,这里没有太多可探索的。长沙最繁华的坡子街与上海四马路不可同日而语,不但没有西餐厅与橱窗、跑马场这些新事物,就连一个洋人也见不到,一个德国人年初曾试图进入长沙城,惹得书院学子们愤怒异常,甚至用石头砸他,差一点酿成外交事件。城里唯有富文、新学两家书店出售一些洋书,还有一家豆豉店代售《时务报》。 喧闹非凡的火宫殿是湖南人元气充沛生活的象征,但梁启超会喜欢那股辛辣味道吗?时务学堂的招生考试是在贾谊的祠堂进行,这里倒是值得一逛。贾谊这个天才以雄辩文采与政治洞察著称,此前谭嗣同正以他来作比梁启超。不过梁不是君主专制的拥趸,断然不会同意贾谊那套政治哲学。 时间:2019 年 地点:长沙 人物:许知远 梁启超到来的时候,我觉得长沙可能是一个变革者的形象。陈宝箴 1895 年去做湖南巡抚,尽管他是江西人,但他也是湘军的一部分,他要好好经营这个地方。他的儿子陈三立,是晚清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一个很温和的变革者。他日后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孙子,就是陈寅恪,20 世纪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 ▲陈宝箴(1831—1900),被光绪帝称为“新政重臣”的改革者 陈宝箴和陈三立父子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变革长沙,变革湖南,而且他们很清晰地意识到《马关条约》之后,中国随时面临被瓜分的危险。他们觉得应该把湖南经营好,它属于比较内陆的省份,可能变成中国未来抵抗外来瓜分的一个重要环节或者自成一个系统,他们有这样的抱负。 我们现在去长沙已经很难感觉到它曾经是中国的变革之都,在 1895 年到 1898 年之间,长沙或许就像 80 年代的深圳一样,代表着新的气象。不过这么说也不公平,因为在 21 世纪初,湖南曾经是娱乐变革的中心,湖南卫视曾经催生了一整代人的审美和趣味。 我在写这章的时候,是一个很混合的感觉。我当时去了长沙,逛了岳麓书院,它代表一个绵长的传统,朱熹在此讲学。然后又感觉到热闹非凡的日常生活,到处都是口味虾,所有人都在外面吃吃喝喝,我觉得长沙人都不回家,成天在外面打晃、瞎晃,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开心。游湘江很美,但在城内又是到处都在修建、到处都在拆除,像工地一样混乱的城市,没有太多韵味的城市。 我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汪涵那时候是年轻人喜欢的对象。湖南产生的各种综艺选秀节目《超级女生》《快乐大本营》,基本上滋养了一代年轻人的生活,那时候我就很不喜欢湖南这套审美方式。所有人在上面都花花绿绿的,那种廉价的花花绿绿,所有人都没心没肺的开心,所有人都在营造出一种很奇怪的青春崇拜。那种年轻崇拜是把年轻浅薄化和消费化,好像蹦蹦跳跳、唱歌跳舞、使劲地笑就是年轻的一切,把年轻庸俗化。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有一种生命力,在其他卫视、电视台,视觉语言相对沉闷的时候,湖南人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然后又想到这曾经是曾国藩的家乡,是当年整个湘军崛起的地方。我的好朋友谭伯军、任波给我讲了很多近代长沙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它曾经对中国社会这么重要。曾国藩是一整套传统生活方式、思想方式的倡导者,他影响了梁启超、蒋介石,影响了很多代人,他有一个非常克制的、内敛的,内心有坚定价值观的世界。 那时候我特别想写一篇文章,就叫“从曾国藩到汪涵”。然后我想到底失去了什么?后来意识到其实是长沙过去“士人文化”的消失。这里本来就有非常充沛的日常生活,但是当士人文化、精英文化消失,只剩下市民文化的时候,它会感到这样的喧闹。但如果曾国藩代表的传统,或者湖南郭嵩焘这些委员,这些湖南精英文化的传统可以继续,那我们现在看到的格局是非常不一样的。 1898 年春,中国的局势变得危急起来。俄国强行租借旅顺、大连,德国租借胶州湾、法国、英国紧随其后,令中国陷入一种“被瓜分的恐惧”。康有为有感于此,与官员李盛铎创办保国会,并请梁启超赴京参与,这样梁启超又一次回到了北京。他在北京如何参与保国会的活动?又如何介入当时的政治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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