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语出自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沧浪》是严羽诗歌美学论著,对后世影响颇深,其中的别材、别趣、兴趣、妙悟、书、理,都是大白字,但古今义有不同,恐怕得做简要梳理。 严羽和唐人司空图多有相似处,都生活在盛世以末的动荡年代,都消沉于现实,转将理想投到虚设的诗境中。两人的不幸如此,两人的美学追求也是同工异曲,互为补充。司空图倡导“思与境偕”,反对将诗歌中雄浑意境的体验与谋篇格式的技法相互割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畸人乘真,手把芙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十二四诗品》)都是这些理想原则的显现。而司空氏着眼于以诗论诗,并不把道理讲白(不是不肯,而是不能。)严羽顺着这个思路把道理更加具体化和体系化(当然,和西方的论述文相比,《沧浪》仍只能算作散体、诗体。中西论述风格各具利弊,理由这里从略。)以下是《诗辨》中被引最多的文段,寥寥数语下,可看出见解之精、涉及面相之广,足以展现整部论著的核心大意: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而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境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处,其末流甚者,叫嚣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怠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 简要地说,“非关书也”的“书”(一作“学”)指代普通阅读积累的知识,“理”指的抽离体验与妙悟的机械思辨;“别材”与“别趣”则是对上面二者的反动——不涉理路,不落言荃(理路和言荃分指逻辑和语言)的认识才是上品,而宋代人时兴起抽离禅意与妙悟的诗歌定则,对严羽来说是场危机,是他所痛斥的“一厄”。故他在另外的场合中说:“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城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可看出,严羽力挺唐诗而批评宋诗的缘由。 照吴调公先生的说法,严羽提这一主张“在于补偏就弊,纠正江西、四灵、江湖之失。”(《古代文论今探》p144)而三个批评对象中又尤其以江西诗派为最大的靶子。奉黄庭坚为祖师的江西派认为理想诗人应该富于学识、擅剪裁古人的篇章字句,化为己用,尤其是重视“穷理”(显然是受到理学的影响),正所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与王观复书》)这时候,他们便难兼顾诗人的才性和意境体验。用严羽的话讲,“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处”诗歌的任务当是“吟咏情性”,而不是抽象的理论概念,故必须挽救江西诗弊中的舍本逐末,要从为发议论的严酷戒律中寻求解放,别材和别趣就是这颗救星。 二 可贵之处在于,严羽的妙悟说并不是“反智”,《诗话》中说:“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而理在其中。”可见,严羽心目中的理想诗人是既“尚意”又“讲理”的;同样,“然而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也是此理。“别材”与“别趣”的微妙区别,可以借吴公的一段有点饶舌的话权作简答,语言虽限于时代陈旧气息,条理尚在:“别趣和别材是紧密联系的。别材是产生别趣的根源,别趣是别材的必然成果;必须饶有别材的诗人,才能造出饶有兴趣的诗境。”(《古代文论今探》p153) 必须注意,吴公这里的“别材”是把它解作“别才”,认为是在指有悠然况味的诗人(此一家言,诚待商榷)。那么别趣,则是落实到了诗人之兴趣上,对物事人事的理解把握要“识”,也要“入神”,还要“悟入”,这是主张以情感为本位,而严羽的“理”则是指脱离情感(所谓“意兴”)的理,就好像西方文艺复兴所反对的经院学者的抽空经验之“理”,也好像叔本华所反对的黑格尔派的概念堆砌之“理”。 别趣是个富有活力的主张,诗人要“吟咏情性”固然是好,但是却要在如何吟咏即如何表达上花一番功夫——表现手法“忌直、忌浅、忌露、忌短”,必须气象浑厚,类似于司空图的“醇味”(《古代文论今探》p153)这一主张岂不是可扩展到整个诗歌与艺术的准则中去?“别趣”是论述不明晰的,概念追捕不到的,它持续在场,又不断隐匿,像司空图说的“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诗品·冲淡》)然而,它不仅是寓形于诗歌内,栖居在艺术中,更悠游在各各生活样式里。佛家讲“生活即是道场”;维特根斯坦说:“智慧是灰色的,而生活则是五颜六色的。”(《杂感录》1931年) 诗不是为了帮人穷理与长才,而恰恰是透过读书识理让我们更接近诗,那正是一种婉转地欲擒故纵,曲线式地迂回递进。既然读书穷理必不可少,笨拙摸索亦难辞却,书海中沉浮,生活里滚打,细流淘沙,苦练精粹;接收街头巷尾的每日声响、风貌、讯息,对行途印象的每一个捕风捉影,都只不过是为在繁缛的“书”与“理”中间,去芜存菁,寻一束别趣。 参考: [1][宋]严羽.沧浪诗话校释[M].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吴调公.古代文论今探[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 [3]张少康.古典文艺美学论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微信公众号:别趣Beac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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