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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那寒江独钓的身影,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荒寒美

 thchen0204 2020-03-12

文|墨华不冷

(本文已加入维权骑士版权保护计划)

柳宗元:那寒江独钓的身影,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荒寒美

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在雨夹雪的日子里,读此诗,顿觉被飕飕的寒气围剿,不由地抿了一口热茶。此五言绝句,乃柳宗元的压卷之作。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唐代思想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此诗约作于他被贬于永州期间。他在写冰天雪地吗?他写凉薄的人间;他在写独钓渔翁吗?他写孤傲的自己。冰冷在外面,寂灭在外面,而凛凛活力与脉搏跳动,蕴藏在渔翁体内。在浑茫宇宙里,在寥阔无边里,在千万孤独里,人不再渺小如芥,而是与现实作无言抗争,从而产生崇高的悲剧美感。

正如翁意不在鱼,柳宗元所有山水诗文,意不在景,而在于抒发自己对世界的心灵看法。他荒寒的人生与心态,决定了他山水诗文的荒寒意境。他就这样走“冷冷的诗人”之路,走到底。其实,柳宗元,离我们并不遥远,因芸芸众生,无人可逃离荒寒的际遇,而他,不经意中为我们的精神进行作证。他用山水诗文的梯子,将荒寒推至中国文学史上又一座审美的高峰。

一、柳宗元的荒寒人生

公元805年的秋天,柳宗元扶老携小,向十里长安告别,从京华烟云退场,往邵州方向,赴任刺史。一纸诏书,突降途中,往他伤口狠撒把盐:改贬永州,降为司马。那年,他32岁,正值盛年,心已千年。前路茫茫,是否会被永贞革新失败的阴影一直笼罩?只见落木萧萧,孤雁低飞。

柳宗元:那寒江独钓的身影,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荒寒美

柳宗元一生足迹(来源为《唐宋文学编年地图》。蓝色框为作者标记)

我查阅由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王兆鹏主编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柳宗元一生中去过的地方很少,不像李白、杜甫等旅游达人,到处漫游。此地图上,长安、永州、柳州这三地,缄默不语,却藏着柳宗元跌宕的一生与挣扎的灵魂。柳宗元的人生,以805年永贞革新失败,作为分水岭。我们可从以下几方面,解读他的荒寒人生:

其一,仕途失意,一贬再贬。

柳宗元生于京城长安,出身名门望族——河东柳氏,是妥妥的官二代。他21岁进士及第,先后任校书郎、集贤殿书院正字、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一路高歌猛进,最后官至礼部员外郎,成就了仕途的巅峰。32岁前的他,公子世无双,被上帝反复吻过,是令人艳羡的人生赢家。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断头王后》写道:“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805年,柳宗元与挚友刘禹锡,热血满满地加入以王叔文、王伾为首的永贞革新团队,向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开炮,还大唐朗朗乾坤。奈何支持新政的唐顺宗,是个病秧子,久病失语,半年后被迫禅位于太子李纯。永贞新政,电光石火,昙花一现,惨败告终。王叔文、王伾皆遭贬逐,后来王叔文被赐死,王伾病死。而柳宗元与刘禹锡等八人,皆被贬为司马。故永贞革新,亦叫“二王八司马”事件。柳宗元《冉溪》云:“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他成了“空缧囚”(未被捆绑的囚徒),余生开启落寞的“永柳岁月”——

江湖夜雨十年灯。柳宗元被贬至湖南永州十年,一天,锦鲤到了:他奉召回长安!希望之火在心里燎原!然而,小人仇视,再加上刘禹锡实力演绎啥叫猪队友,作了一首讽刺诗,惹犯众怒,殃及柳宗元,所以,两人再滚粗。柳宗元贬至比永州更远的广西柳州,在这个毒蛇遍地、疾病猖獗的险恶环境,生活了四年,46岁便病逝客乡。

其二,母亲病故,至友离散。

柳宗元少年丧父,成年丧妻,还好,那时人在仕途,意气风发,左右逢源。然而,他贬至永州,母亲卢氏因水土不服、缺医少药,半年后病故,再加上屡遭火灾,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柳宗元悲痛欲绝。

而与莫逆之交刘禹锡的离散,让他倍感孤独。两人是历史上著名的PC组合,一切“神同步”:年龄相差一岁,一起考试,一起当官,一起革新,一起被贬,一起再贬。柳宗元贬至柳州,与刘禹锡作讽刺诗有关,但柳宗元上书求情,为猪队友两肋插刀:刘兄被贬至鸟不拉屎的播州(今贵州遵义),他80多岁的母亲撑不住呀,我去的柳州好些,就让我和他互换被贬地吧。虽朝廷没同意两人互换,但刘禹锡被转贬到稍好点的连州(今广东连州)。两人赴任途中,柳宗元赠诗称“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意思是,若皇恩浩荡,允许我们回家种田,我们晚年就做邻居老翁吧。然而,柳宗元最终无法回故乡长安,也没有与刘禹锡做成“邻舍翁”。一别成永远,生死两茫茫。柳宗元去世前,将儿女和书稿,托付给刘禹锡。刘禹锡老泪纵横,不负嘱托,悉心抚养柳的儿女,而今我们看到的《柳河东集》,乃由刘禹锡所编。比起我们假而不凋的“塑料花”友情,这种难兄难弟,真的没谁了!

有一种友情,叫我们互换被贬地,叫你的孩子我来养,叫——刘柳PC。

其三,性格抑郁,英年早逝。

柳宗元的荒寒人生,与客观环境有关,也与他被贬后的人生态度有关。他每到一个贬谪地,扶贫济世,造福当地,投身山水,盼愿归田,寓意诗文,寄身佛理——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他通过这些心灵皈依的方式,努力与世界和解,与命运和解,与自己和解,但最终未能走出被贬黜的阴影,不曾真正救赎自己。心底的悲与怒,成为啃啮他健康的毒蛇,再加上环境艰苦,这导致他身体每况愈下,早早地病逝。

历史上多少才华惊世的文人,不与世俗同流而被贬,不同的心态决定不同的生命格局与创作风格。苏轼因乌台诗案,三次贬谪,一次比一次远——黄州、惠州,最后竟是海南岛。但他随遇而安,绝境重生,苦中作乐,有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而刘禹锡,亦是乐天知命,发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吟唱。刘禹锡贬谪生涯长达23年,他在54岁时奉诏调回洛阳任职,70岁仙逝。看来,心情会影响健康与寿命,活得最长,才笑到最后。柳宗元将永州的山水景物,起名为愚溪、愚丘、愚泉、愚亭......但在心态方面,还是欠缺点若愚的大智啊。放不下过去,在未来就走不远。819年,唐宪宗大赦,在裴度的说服下,召柳宗元回京,可当时没有快递,诏书来得太龟速。柳宗元没等到“咸鱼翻身”的喜讯,就于同年11月,病死柳州。真是人生如戏啊,他差点够得着朝思暮想的东西了。讽刺的是,他死后,朝廷的荣宠接踵而至,但与跃至时光对岸的他,无关了。

忧郁症已成为当今社会的流行病。由此我想到,大家都说柳宗元放不下、太执著,但是否还有一种可能:他患上了忧郁症?可中国古代,是没有这种病名的,也没有相应的重视、治疗与药物。若从病理学角度思考,我们对柳宗元的评价,就有些变化。

纵观柳宗元一生,这有时代的悲剧,也有个人性格的悲剧。他扎过富贵乡,也钓过寒江雪,孤独是他的宿命,但他始终与孤独作战,与现实抗争,不放弃希望,走完了悲壮的一生,也走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柳宗元。

柳宗元:那寒江独钓的身影,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荒寒美

柳宗元与刘禹锡是莫逆之交

二、柳宗元山水诗文的荒寒美

“国家不幸诗家幸”,人生的苦痛,令柳宗元才华大爆发、文学大丰收。他现存600多篇诗文,涵盖诗歌、辞赋、散文、寓言等,基本作于贬谪期间。永州与柳州的山水,成为他写作的精神根据地。他虽无奈与被动地适应环境,但还是努力在恶荒中,挖掘乐趣与美感,以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与《江雪》同写渔翁的《渔翁》曰: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撑舟,西岩夜宿,晨起汲水,烧竹做饭。雾散日出,江面宁静,不见人影,“欸乃”一声,摇橹破静,青山绿水,骤然明朗。回看天际,水流滚滚,岩上白云,无心相逐。多么散淡的山水小诗!尤其是“欸乃一声山水绿”,镜头之语,神来之笔!此诗作于永州。对此苏轼评价:“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之,此诗有奇趣。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苏轼肯定此诗的奇趣,但又觉得后两句,画蛇添足,最好删掉。苏轼的观点引起后世争论,至今余响未绝。我频阅《渔翁》,柳宗元自喻为渔翁,他或表达:他回头发现,一路走过的艰辛,已淡如白云,让他无心纠缠。他真是放下了吗?并没有。在他的山水诗文中,《渔翁》只是少数怡然之作。他几乎所有山水诗文,都浸润着荒寒感,纵使像《江雪》看上去平淡简古,也包涵着无限寂寞

写于柳州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可作为他贬谪心境的代表性诗歌: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海边尖山,似剑锋芒,秋来之时,遍割愁肠。此身若能,化作千亿,撒到峰顶,眺望故乡。这种羁旅的荒寒、沉重的乡愁,我们在他别的诗歌里也读到,比如《春怀故园》的“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的“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的“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等等。

除了山水诗,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亦寄寓了他悲愤的贬谪心情与荒寒的生命意识。《永州八记》是他最出名的游记,“濑深万物,牢笼百态”,乃中国古代山水文学中的珍宝。我尤喜欢其中《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这段描绘游鱼的文字: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这段话,传神地写出游鱼的灵动,也写出潭水的清澈,无一个“水”字。这正如摄影师拍出芦花的姿势,让人可感到风的存在。可以想象,诗人当时的心情,应如游鱼般欢悦吧?欢悦是短暂的,诗人在后面写上: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诗人写小石潭的幽静,竟幽静到“凄神寒骨”的地步,让我觉得:“是否再呆一会,就有聊斋的故事发生?”其实静得可怕的小石潭,是柳宗元荒寒心境的外化。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中国文学向来推崇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柳宗元山水诗文,有两个显著特点:

一是柳氏山水,既是物质世界,也是精神世界,借景色的水,浇自己的花。他不像谢灵运,以“理”观景,也不像王维、孟浩然,融“禅”入诗,他是以“情”动人,传达他孤独、不屈的贬谪心情。

二是他笔下之景,荒寒幽僻,冷清孤峭,无烟火气,这是人世冷森的对照,是孤高心境的镜像。当痛苦穿透灵魂,才产生这种文风。这不像王维、孟浩然山水诗那样,恬淡与隐逸,也不像李白山水诗那样,雄奇与浪漫。

柳宗元:那寒江独钓的身影,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荒寒美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最出名的游记

三、荒寒美是中国千古文人的审美追求

由柳宗元的文风,会想到一个人,就是屈原。中国诗学研究专家胡晓明先生在《万川之月》中认为:《楚辞》最早呈现荒寒之境的魅力,有着神秘、蛮荒、诡丽之美,其中屈原的《九歌·山鬼》与《九章·涉江》便有荒渺远寂的意味,表现了屈原桀骜不驯、高洁脱俗的生命意识。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写道:“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而柳宗元《 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云:“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柳宗元为屈原为榜样,自觉传承与追求屈原的爱国精神、高尚人格与艺术风格。他诗文的荒寒意味,与屈原一脉相承。

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楚辞》起,荒寒美便成为文人共同自觉打造的审美追求与生命诗情。所以,我们可读到大量具有这种风格的文学作品。就算是旷达的苏轼,也写出《卜算子》的荒寒之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在古代文学中,承载这种荒凉美的意象,有残桓断壁、荒野残月、寒塘孤鸟、颓寺废冢、秋风落木等。元代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小令里,共有10个自然意象,大多都透着荒寒意味,折射着作者悲凉的心境。

中国文人对荒寒美的守望,乃源于仕途坎坷、命运曲折、理想破灭、性格悲剧等现实状况与生命体验。还有一个根源就是,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样普遍有信仰,文学、艺术、山水与爱等,只担任准宗教的角色。作家严歌苓在散文《信则灵》中,称自己无信仰,比不上爱上帝的流浪妇女:

形而下地看她是无家可归的蹲点户,形而上来说,我却是个精神上的无家可归者。

文人精神上的痛苦无依,便产生了荒寒的文学作品。在这些荒寒作品中,有些是完全的无望与颓废。对此,我认为,荒寒可作为文学作品的审美品位与心理积淀,但不应作为文学的全部要义。可贵的是,另有些荒寒作品,依然有着温暖的人性与精神的超越——其实,肯定人生,比否定人生,更难。柳宗元的诗文中,便蕴含着一个伟大的灵魂——虽悲苦,仍寻觅精神解脱;虽愤懑,仍心系苍生社稷;虽遭弃,仍追求人间温暖。比如,对于《江雪》一诗,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认为,古代绘画中“江天暮雪”意境,源于柳宗元的《江雪》一诗。我想,大抵“江天暮雪”的荒寒之境,能彰显遗世独立的孤独与不屈,具有精神的重量

柳宗元:那寒江独钓的身影,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荒寒美

柳宗元散文《捕蛇者说》“贬时弊与抒孤愤”

四、结语

柳宗元的山水文学作品,其实是探索自我的精神自传,也折射了萧瑟衰落的中唐历史他笔下寒江独钓的身影,旷古绝今,一扫历代山水文学中闲适的垂钓传统,钓出了与命运抗争的伟岸形象,钓出了千古文人追求的理想人格,也钓出了自古以来中国文学崇尚的荒寒美感。中国历史学家、思想家钱穆先生说过:

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谈诗》

是的,好的文学作品中,作者的灵魂不会缺席,所以能把读者的灵魂卷走。柳宗元做到了。

主要参考资料:

胡晓明:《万川之月》,三联书店199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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