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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读《中国通史》,管窥一个历史学家的历史观

 欧阳夏傑 2020-03-12


                                       ——致敬吕思勉先生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问题时代,一个问题很大的时代。在科技的神奇影响下,一切都在经历着变革。如果我们愿意在生活中睁大双眼,每天都有问题等着我们去研究,去解决。”  教皇保罗六世说的这段话,被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作为卷首语引用在其著作《全球通史》第7版前序“致读者”一文中。

的确,生活中问题无处不在,人生就是一个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就读书而言,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如何读史书?是象读小说一样追逐着人物和故事情节,随着进程的跌宕起伏而变换着脑细胞的活跃程度和血液的流速?还是始终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带着自己的思考去解析、辨识政治和文化演变的深层原因?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想“以史为鉴”,我们就必须带着问题和思考来读。

第二个问题:史书大抵分两类,一类原原本本地忠于史实记录,另一类边记录边评价议论,附加了作者的个人见解。到底哪一类更好一些?这个问题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第一类当然纯粹,著述也相对容易,只要素材充足,一个或一帮普通的刀笔吏甚至即可完成。如果只想了解简单史实,那么这类史书就比较合适,直观明了,读起来也轻松;第二类对作者就有很高的要求了,不但要有渊博的学识、广泛的素材,还要有深远的历史视野和客观的归纳分析,要有自己独到的历史观。唯如此,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评议。这类史书的作者,才是我们通常所称之的真正的“历史学家”。对他们来说,史实只是为其历史观服务的道具。

近现代史学家的著作基本属于第二类,他们已不满足于简单的记录和陈述史实,而是把更多的问题和思考带入到史书中,并呈现给读者,给读者以判别和想象的空间。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如此,下文将重点描述的吕思勉先生的《中国通史》亦是如此。而美国历史学家伊恩·莫里斯的《西方将主宰多久》和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今日简史》三部曲则更为夸张,史实性的陈述占全书的比例很少,问题、思考、方法、批判甚至想象反而占据了全书的大部分篇幅。这类史书读起来时而让人热血澎湃,时而让人扼腕叹息,时而让人豁然开朗,又时而让人陷入沉思。总之,趣味性和可读性大大地增强了,带给读者的知识也远远超出了史实本身。正如吉林大学刘德斌教授在《全球通史》第7版推荐序中所写:“《全球通史》虽是史书,但却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它虽然是一部历史教科书,但并不是一味地把读者拉向遥远的过去,而是随时把历史上的重大变故与当今世界的现状联系在一起,提醒读者认清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与历史的内在联系,从而使读者的思想能够跨越时空的限制,在历史与现实的两个时空里驰骋。”

刘教授所言同样适用于吕思勉先生所著的《中国通史》。通读全书,时时可见作者“强烈的现代意识”,可见作者的问题和思考,以及对历史事件的深入剖析和解决方法的探索。我想,只有史学家自身首先“思想能够跨越时空的限制”,读者才能读出“在历史与现实的两个时空里驰骋”的味道来。

吕思勉(1884.2.27—1957.10.9),字诚之,笔名驽牛、程芸、芸等。汉族,江苏常州人。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与钱穆陈垣陈寅恪并称为“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严耕望语)

对习惯了白话文的绝大多数读者来说,初读吕先生所著的《中国通史》可能会略感生涩。必竟吕先生所处的年代正是文言与白话文的过渡时期,虽然书中行文对其本人而言已是“白话”,但今天的人,因对历史和古文知识的稍许欠缺,所以可能多少还会有些“难读”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也只是初读时有罢了。一旦静心深入下去,也就慢慢趋无了,我们会渐渐沉入史实以及问题、思考和见解当中,共鸣会越来越强烈。最有感触的,是吕先生在民国时期的大部分观点,在今天看来竟然仍然那么合理,那么恰如其分。虽然历史从未间断,但他却能在他的当下看到近百年后的今天,非常了不起!

这是另外一种感觉,“预言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读小说《动物庄园》时有过,在读《西方将主宰多久》和尤瓦尔·赫拉利的“简史三部曲”时有过。我想,但凡能让读者产生这种感觉的书,毫无疑问是一本能带给读者“养分”的好书,其作者无疑是具有真知灼见的,因为它们经受了时间的检验。

假以分析,历史学家之所以可以变成“预言家”,可以透视未来,诚如吕先生在《中国通史》“绪论”首页所言:“历史虽是记事之书,我们之所探求,则为理而非事。”世事无常,而理却可以恒通。正因此,所以先生说:“史学之所求,不外乎:(一)搜求既往的事实(二)加以解释(三)用以说明现社会(四)因以推测未来,而指示我们以进行的路径。”(“绪论”第2页)

下面就让我们随着书页的翻动,跟随先生的脚步和思考,来看先生是如何用历史来“说明现社会和因以推测未来”的:

关于政体的民主与专制,吕先生说:“原始的制度,总是民主的。到后来,各方面的利害冲突既深,政治的性质亦益复杂,才变而由少数人专断。(39页)……所以不论哪一国,其原始的政治,必为民主。后来虽因事势的变迁,专制政治逐渐兴起,然民主政治,仍必久之而后消灭。(46页)”先生明确指出了封建君主制因世袭导致的种种弊端,说明了人类社会发展各阶段国家政体演变的政治和文化原因,归纳出政体演变的循环轨迹:古代大同社会(原始民主)  奴隶、封建社会(君主专制)  近现代社会(半民主半专制)  未来大同社会(理想民主)。通过先生的分析,我们很容易得出在现阶段,地球上的各个国家无论姓“资”姓“社”,还是政教合一,都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民主。真正的民主只有在消除阶级剥削、消除民族和种族差别、消灭党治和宗教戒限,世界在文化上融合共通之后才能实现。而这,几乎是一条让人看不到希望的路。虽如此,先生仍满怀信心:“然民主的制度可以废坠,民主的原理则终无灭绝之理”(47页),始终给我们以鼓舞,勉励后人去努力。

关于阶级,吕先生说:“平心而论,资本主义的惨酷,乃是积重以后的事。当其初兴之时,较之武力主义(注:指掠夺),公平多了,温和多了,自然是人所欢迎的。(52页)……所以我们赞成改良制度,使大多数的中人,都可以做好人;不赞成认现社会的制度为天经地义,责成人在现制度之下做好人,陈义虽高,终成梦想。(53页)”既而先生总结道:“总而言之,凡阶级的所以形成,其根源只有两种:一种是武力的,一种是经济的。……种族的同异在体质上,民族的同异在文化上。”(61页)当阶级形成以后,其对社会和生活的影响,先生这样说:“社会地位的区别,显而易见的是生活的不同。有形的如宫室衣服等等,无形的如语言举动等等。期间的界限,为社会所公认。彼此交际之间,上层阶级,会自视为优越,而对方亦承认其优越;下层阶级,会被认为低微,而其人亦自视为低微。此等阶级的区别,全由习惯相沿。而人之养成其某阶级的气质,则由于教育;维持其某阶级的地位,则由于职业。……总之,除特别幸运的降临,凡社会上平流而进的,均必以经济上的地位为其基础。”6263页)先生举例说:“昔时的小富,个人的能力及际遇,足以致之,今之大富则不然。现在文明之国,所谓实业领袖,多系富豪阶级中人,由别阶级升入的很少。”(63页)先生这些话放在今天,仍是大道至理,致察周边人事,无不入框。当我们还在为自己的出身低微而叹息,为一些央企国企、官二代富二代赚钱之容易而心生不平的时候,不妨想一想先生所言,要明白其状非今日所独有,实是时代发展之必然。如其整日哀叹、埋怨社会之不公,不如努力奋斗,躬耕以求变,寄绝望于希望。

关于社会发展变迁的深层次因由,先生写道:“所以文明的进步,无非是人类联合范围的扩大。然人类控制自然的力量进步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却并不能与之并进。于是天灾虽澹,而人祸复兴。(68页)……所以在军事上,或者进化较深的社会,反为进化较浅的社会所征服,在文化上,则总是进化较浅的社会,为进化较深的社会所同化的。(69页)”评价可谓恰如其分。先生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但他们有一个通弊,就是不知道治者和被治者,根本上是两个对立的阶级。不知道领导被压迫阶级,以图革命,而专想借压迫阶级之力,以进行社会改革。他们误以为治者阶级,便是代表全社会的正义的。而不知道这只是治者阶级中的最少数。实际,政治上的治者阶级,便是经济上的压迫阶级,总是想榨取被治阶级(即经济上的被压迫阶级)以牟利的。治者阶级中最上层的极少数人,只是立于两者之间,使此两阶级得以保持一个均衡,而实际上还是偏于治者一方面些。要想以它为发动机,鼓动多数治者,为被治者谋幸福,真是缘木求鱼,在理论上决不容有这回事。(73页)”看了先生的话,也就理解了为何康有为梁启超主张的戊戌变法终成梦幻泡影,理解了袁世凯的两面性,理解了古代那些有志于社会革新的贤臣良士的无奈,理解了为何自古以来国家的内部改革如此困难重重且效果极差,同时也就理解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必然。先生溯本追源,数言即明,可谓洞见高远。

关于殡葬这一社会风俗,先生感慨:“然公墓究仍不免占地,深葬费人力过多,似仍不如火葬之为得。不过风俗是守旧的,断非一时所能改变罢了。”(204页)这已经完全象是一个现代环保主义者发出的声音了,先生对不合理的传统风俗是立场鲜明的。

关于公众言论,先生说:“而始皇、李斯不知‘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误以为庶人不议,则天下有道。至少庶人不议,天下才可以走上有道的路。这就和时势相反了。”(215页)先生的意思很明显:一个开明的社会,需要言论自由。唯允如此,才能“走上有道的路”。至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会适得其反。先生进而举例说:“秦朝的灭亡,固非儒生所为,然人心之不平,实为其最大原因之一,而儒生亦是其中的一部分。”

关于学术和教育的作用,先生的认知是清醒的:“生活是最大的教育。除少数学者外,读书对于其人格的关系,是很少的。即使全国的人,都能读相当的书,亦未必其人的见解,就会有多大改变。”(232页)学以致用才是社会进步之源,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更注重在人文修养方面著书授教,而疏于科技、工艺、数术等实用学问的研究。诸子百家,“虽亦有其高远的哲学,然其所想解决的,都是人事问题。”(240页)诸子百家之后,儒家独占文化鳌头,“而于此种学问,所研究的,究属宇宙间何种现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应如何研究?一概无所闻见。学术走入此路,自然只成为有闲阶级,消耗日力精力之资,等于消闲遣兴,于国家民族的前途,了无关系了。”(242页)虽然儒学一直强调经世致用,但试问即便穷经皓首,又能给社会发展带来多大的助力?我们能肯定的,也只能是其宗旨和大纲:“学术思想,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看似虚悬无薄,实则前进的方向全是受其指导。”(235页)直到近代,清政府闭关锁国,东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强行叩关,部分有识之士如李鸿章、张之洞、孙中山等,才逐渐意识到一个国家的实力,实唯科技工艺的发达为优先,靠先贤哲学和儒家经典是守不住国门的。于是才有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乃至“全盘西化”的说法和倡议。而所谓的“西学”和“西化”,我以为核心正是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和先进生产工艺。

对盛行华夏两千多年的儒家文化,先生更进一步总结道:“儒家的理想,颇为高远。《春秋》三世之义,据乱而作,进于升平,更进于太平,明是要将乱世逆挽到小康,再逆挽到大同。(238页)……其盛行于世,而大有裨益于中国社会的,在个人修养部分。……儒家之贻害于后世的,在于大同之义不传,所得的多是小康之义。小康之世的社会组织,较后世为专制。”(239页)先生指出:“宋儒治心的方法,是有很大价值的,而其治世的方法,则根本不可用。……宋儒根本是不适宜于做政治事业的。……宋学是不适宜于竞争的,而从第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的文化,却受其指导,那无怪其要迭招外侮了。”(370371页)作为一个儒学大师,先生可谓具有勇敢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精神了。

对文学的体裁之一散文,先生笔下不吝赞美:“散文的发达,大约在东周之世,至西汉而达于极点。散文发达了,我们的意思,才能够尽量倾吐,因为到这时候,文字和语言,才真正一致。所以是文学的一个大进步。”(254页)由此言可见先生对发展白话文的赞赏态度。

关于宗教迷信,先生这样总结道:“遇事都诉之理性,这只是受过优良教育的人,在一定的范围中能够。其余大多数人,和这一部分人出于一定范围以外的行为,还是受习惯和传统思想的支配的。此种习惯和传统的思想,是没有理由可以解说的,若要仔细追究起来,往往和我们别一方面的知识冲突,所以人们都置诸不问,而无条件加以承认,此即所谓迷信。给迷信以一种力量的则为宗教。(328页)……从古以来,所谓神权政府,都是建立在大多数被麻醉的人信仰之上的,然教中的首领,其实并不迷信,试看其争权夺利,一切都和非神权的政府无异可知。(401页)”先生以寥寥数言,即揭穿了迷信和宗教的本质,话语掷地有声,足以给芸芸众生以警醒。

先生以一个学者的羸弱之躯,在全书的末尾写道:“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却不可无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岂有数万万的大族,数千年的大国、古国,而没前途之理?”他更以英国大文豪拜伦的诗作结,犹如吹响战斗的号角:“马拉顿前啊!山容缥缈。马拉顿后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427页)

这是何其雄壮激昂的号角之音!这是何等振奋民族之心的呐喊!掩卷之际,余音绕梁,余味不绝,也让我在热血沸腾的当口,凭添几多思绪:于己,我当何如?于国于民,我当何为?

先生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谨以此文纪念先生。

                                         公历2019122

                                                      农历十二月十七(戊戌年乙丑月己未日)

                                                                      草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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