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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曾瑜:浅谈史学功能和治史者的冷静与热情

 竹山一枝秀pfxh 2023-10-30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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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宋史荟”公众号,原文出自《漆侠与历史学·纪念漆侠先生逝世十周年文集》。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记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且不说社会上或学术界,就是在我就读的北京大学历史系,也经常能听到学史无用、治史无用的声音。当时的系主任翦伯赞先生和前来演讲的吴晗先生,都强调历史有用,他们举了一些历史有用的实例,具体的实例已无法记忆了。但当时自己作为一个无知的学子,也模糊地感觉他们的说服力不强。经历了近六十年的剧烈动荡和变迁,目前至少就孤陋寡闻的笔者而言,似乎已听不到学史无用、治史无用的声音了。

在近六十年的剧烈动荡和变迁中,笔者也是逐步地在体会和了解史学功能。依自己目前的认识,史学功能确有许多的方面,难以遍举,但史学十分重要的功能,可提出以下两项。

一是理解过去,透视现在,指点未来。记得在1958年,有高年级的学长贴出一条口号:历史学不应为古人算账,而应为活人开路。此语可能记忆得不完全准确。历史作品的题材、风格和功能应当不拘一格,而尽可能多样化,单纯为死人算账,也并非就是不需要的。但当今社会的沉疴痼疾,治史者其实不难从中华古史中找到病源,也应依据主义马克思的理论,开出病方。史学确有为活人开路的重要功能,万万不可丢弃。这是一个现代爱国史家对祖国和中华民族应尽的一份义务。史学的此种重要功能,非其他学科所能取代。

二是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记载和研究,是维系社会良知和正义的重要舆论力量,亦非其他学科所能取代。人类文明社会,即阶级社会存在几千年,不断地涌现形形色色的卑劣、肮脏、残暴之类,此类现象都是植根于阶级之间剥削和压迫的沃土,势所必然。但在另一方面,人类的良知和正义也存在了数千年,时断时续,或屈或伸,若隐若显,不可泯灭。人类的是非、善恶、功罪之类,时间的作用是淡化甚至抹煞,而成文的客观而公正的历史的作用,却是部分的保存。但即使是部分的保存,对人类文明和良知的进步,也是至关重要的。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记载和研究揭露和谴责邪恶,歌颂良知和正义,这是一切做了罪恶勾当的反动统治阶级最害怕的一件事。《孟子·滕文公下》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只是代表了古人的认识水平。伟大的唐朝史学家刘知畿提倡直书,反对曲笔。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记载是客观而公正的历史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故古今中外都存在着信史和秽史之争,而各民族各时代信史和秽史之争的主战场,又必然是在当代史的记载和研究上。因为一切时代的史料生产的周期大约不过五六十年,一旦超过了时限,作为文字记录的原始史料不复再有生产的可能。一切反动统治阶级莫不千方百计地篡改历史,胡编秽史。

我说的是主战场,并非说没有辅战场。例如近年来在中华古史研究中,有关对宋高宗和秦桧的投降主义是辩护,还是批判,对洪承畴降清认为是弃暗投明,还是弃暗投暗,对清军人关后的倒行逆施是淡化和掩饰,还是揭露和谴责,还有历史小说创作中对中华古专制主义是美化和歌颂,还是控诉和鞭笞,都是当代史学的信史和秽史之争的一部分。众所周知,漆侠先生生前,对歌颂宋高宗和秦桧的投降主义的言论,感到眼里容不得沙子,而持极其严厉的批评态度。,当然,也应当摆正古史研究作为信史和秽史之争的辅战场的地位,不必夸大。看似谈论古史,其实无非是曲折地反映治古史者本人的人生观和历史观。无数事实证明,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记载和研究,唯有揭露和批判历史上的一切邪恶,方能起到维系社会良知和正义的巨大作用。

近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5月12日陈晓径先生《历史学家必须冷静、客观-访法国著名汉学家魏丕信教授》一文,在此不妨结合史学功能,谈点读后感。

此处不必谈论魏丕信教授与我同样认同的治史必须客观的问题。按主义马克思对立统一律的思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对应或对立的两极。冷静和热情也可说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治史者必须有冷静和理智的头脑,去考证和论析历史,但治史也并非不需要热情和冲动。

最明显的实例莫过于我常引用的邓广铭先生在《陈龙川传》中的几段话,“翻开南宋的的历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屈辱到令人气短的画图”。“当群情失掉了常态,相率而走入放僻邪侈的路径之后,善恶是非的标准便也都随之而颠倒错乱。这时候,最狡狯和最少廉耻的,将最有用武之地,占取社会上一切的荣华富贵,受到全社会的奉承与喝采;一个特立独行,操心危,虑患深的人,也便成了注定要遭殃的人。所以在这本传记中,将只看到对于天才人的迫害,对于正义感的摧残,使一个最清醒热烈的人,却因其清醒和热烈而受到最残忍最冷酷的侮弄和惩罚,困顿蹉跌以至于死”。一个战时首都竟有“销金锅儿'之号。然而与这些金银一同被销掉的,却还有一种最需要培值、最值得珍爱的同仇敌忾的民气”。邓先生强烈的爱国义愤,溢于言表。即使六十多年之后,读来仍能体会到他当年感时伤世之激愤情怀,全身沸腾的热血。但邓先生又说:“然而我绝对不曾忘记这里所需要的一份冷静和客观,我绝不滥用我的同情,致使其对于事实真像有所蒙蔽。我只是努力把搜集到的一些资料,施以融铸贯串之力,藉以表现陈氏的活泼明朗的全部人格,不使其像天光照耀下云影,只成为模糊灰暗的一个轮廓。”邓先生的感情融入了历史,但又不滥用感情,首先还是注重历史的真实性。但在另一方面,也唯有其感情融入了历史,也方得以深刻体会和揭示历史与现实的真谛。

上引邓先生的议论,深刻地阐明了治史中冷与热的辩证关系。为了履践上述的史学的第二种重要功能,应是冷静和热情,两者缺一不可。我在《荒淫无道宋高宗》第一版自序中说:“中国传统史学既强调奋笔直书,又强调褒善贬恶,即主观与客观融合,是不错的。作为人物传记,作者如果不是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既有褒善的仁心,又有贬恶的狠心,只怕很难有成功之作。若对历史上的罪恶一概采取平恕的态度,麻木不仁,似并不足取。事实上,面对各个时代横暴和腐败的专制统治,治史者的良心必然受到震撼,渴望着用自己的史笔去鞭笞罪恶。”即是此意。

笔者注意到魏丕信教授研究明清时代的监察制度,即御史制度。他说:“人们常说中国传统是与民主不相容的;我并不这么认为-任何传统都不会完全排斥民主。”

按主义马克思对立统一律的思维,民主和专制又可谓是对应或对立的两极。事有偶合,笔者也从事一些中国古代台谏,特别是宋代台谏政治的研究。我在《中国古代台谏政治的一些借鉴》中说,“民主与专制政体的主要分野大致有三:一是主义马克思特别强调的普选,即直接选举制。中国大致自夏代进入阶级社会后,就取消了原始社会的选举传统。二是对最高权力能否实行有效的监督和制约。三是舆论监督权力,而不是权力监控舆论”。“古代开明的台谏政治多少体现了后两条精神,堪称是在专制政体下的一点民主因素,值得今人继承和发扬”。看来两人的结论有相似之处。

但民主最根本的问题,正如主义马克思著名的巴黎公社原则早已指出,千条万条,直接选举是第一条。没有直接选举,而如在中国古代,实行的正是主义马克思批判和反对的等级授职制,从根本上说,就不能说是有民主。就这个意义而论,中国的古代传统在基本上还是排斥民主的,与民主不相容的。如今我们既然强调信奉主义马克思,则唯有逐步实现直接选举,才是实现中华民族进步的必由之途,矫治积弊的根本之举。无数史实证明,欲延续二千几百年的等级授职制传统要不得,只能是祸国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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