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儒专栏 十二年前的警示 在最近一些抗疫新闻中,发生了一线抗疫人员出现猝死的不幸情况,这其中固然有生理因素,例如高强度作战的疲劳、免疫力下降;也不乏心理因素,例如高强度压力、替代性创伤等。国内心理学界对于替代性创伤的大范围认知正是在12年前的汶川地震时期,也在那段时期收获的经验也能使我们更好地帮助一线抗疫战士。 还记得2008年的地震救灾期间,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一个在北川工作的心理咨询师打来求助,他说队伍中有一个救援者罹难了。发生不幸的原因是他开车从北川安置点返回德阳驻地的途中,半夜遭遇车祸身亡。他的名字叫雷达,是成都一个心理咨询公司的总经理,他本就是成都人,地震发生之后,他放下一切参与救助伤员的志愿者工作。 通过交流得知,雷达太疲倦了,从512地震发生之后一直到遇难前,他负责运送物资、人员到不同的安置点与营地,每天工作18个小时以上。他甚至曾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睡着了,同伴掐他的大腿,才能让他勉强打起精神开车。遇难那天,他独自开车,所以同伴都认为他可能是开车过程中睡着才造成追尾的。 雷达的同伴曾劝他不要那么累,但他就是不愿意停下来。这其实就是一种替代创伤的反应和表现。替代创伤会让我们追尾吗?不会。但是替代创伤会让人过度疲倦劳累,以及经历的创伤性事件和画面,会让人心理状态发生变化,会更容易走神,更容易失去关注的焦点。 汶川地震救援中发放物资的志愿者 替代性创伤是什么? 替代性创伤是一个人并没有亲身经历创伤性事件,只是目睹或听说就产生了与当事人相似的症状。创伤性事件带来的应激症状有哪些? 第一类症状是重新体验症状,非常典型的表现叫闪回。汶川地震后有一位央视摄像记者,他用自己的摄像机拍下来最悲惨的画面,回到北京后虽然已脱离了灾难现场,但那些画面不由自主地、侵入性地反复出现在他脑海中,因此他不得不反复重新体验创伤场景。这种症状就典型,如同很多电影中的蒙太奇拍摄手法。 第二类症状叫做回避症状。因为人经历了创伤的画面而感到很痛苦,所以不想去面对它,就会努力回避这些创伤事件,以及跟它有联系的记忆、感受等。比如说一个出过车祸的人可能再也不敢开车,这是一种回避行为。一个曾经被蛇咬过的人,他可能看到跟蛇一样的东西都会有惊跳反应。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回避症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第三类症状是经历创伤事件后,人的认知、心境和情绪会发生改变。创伤性事件可能会改变一个人对人生的看法,变得更消极;也有可能在创伤中成长,更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如果人往负面方向走的话,他就会有更多的消极观念和预期,比如说“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世界非常危险,我随时可能会被毁掉”等。 第四类症状叫做高唤醒症状,也叫高度警觉。因为严重的创伤体验,使人不再有足够的空间去调节自己的情绪,一点小的刺激就会让人情绪崩溃,容易发怒攻击,为了缓解自己的痛苦,甚至会有一些伤害性的行为。由于创伤的人对环境中的危险信息高度警觉,但长期的高度警觉又非常耗竭,所以注意力难以集中,会出现睡眠的问题。 除了最常见的四类症状,还有一类症状叫做解离症状,表现轻则为走神、失神、失魂落魄或麻木等,重则出现人格解体或现实解体的症状。前者的表现包括体验到自己不是自己,能够飘到身体外面去看自己等;后者主要是指感觉自己现在生活的现实环境是不真实的。2008年我在汶川地震灾区待了很长时间,回到北大后曾经出现过解离体验。有一天我在等红灯,看到北大西门游人如织,当时我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对那些拍照的欢乐人群感到愤怒——四川同胞经历了这么多痛苦,其他人所有的快乐都是不应该的。 一种很典型的解离:“我看到的世界像是隔了一层玻璃” 为什么有替代性创伤? 我前几天跟武汉一个医院的院长交流,他说现在经历着炼狱,有同事病危,还有好多同事被感染,他们已经在最危险的地方坚持工作一个多月了。 人的心灵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受伤而受伤?其实是因为善良、与生俱来的良知。因为我们能够体会到他人的痛苦,所以才会有援助他人之心;当他人痛苦缓解的时候,我们也会因此感到高兴。这是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 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善良使我们能够体会到别人的痛苦,但同时我们也因此感受到几乎是一样的痛苦。我做过这方面脑电的研究。当自己被伤害,和看到别人遭遇同样的伤害,它激活的脑区是相同的、引发的脑电变化图形是相似的。今天看到一个护士写的一首诗让我印象深刻——我不需要记者的打扰和采访,如果可以,请你去看看那些灭顶的家门是否升起了炊烟,火葬场里那些流浪的手机有没有找到主人。这悲伤的诗句,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和体验。 在一个危险环境中,人就是容易受伤,受伤以后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心理症状,甚至心理障碍。像武汉这次疫情,如果从心理学专业角度来评估和预计的话,它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很有可能要比汶川地震更严重。在疫情发生和持续的过程中,人员主要是一些急性创伤反应。但当急性创伤期过后,可能会有一个更长期的心理创伤发生和抑制的过程,持续的时间恐怕要比疫情本身要长很多。汶川地震是这样,但这次恐怕比汶川地震还要更严重一些,它影响的人数面积更广,它造成的伤害可能心理上的伤害更大。 替代创伤对助人者可能会有长期的影响,因此自我照顾和保护非常重要。1995年,美国俄克拉荷马城市政厅发生了爆炸事件,造成很严重的人员伤亡。在爆炸发生2年之后,参与救援的消防队员和警察离婚率飙升,在5年之后,这些参与救援的人员还在寻求心理健康服务。据统计,救援人员出现的心理改变,甚至有时候比幸存者还更严重一些,这就是替代创伤的长期影响。 当疫情过去,志愿者都回到家的时候, 对他们心理创伤的干预才刚刚开始 应对策略之一:自我保护为首要 无论你是作为救援团队的成员还是领导,都要知道整个救援团队的安康是所有工作的前提,必须要采取措施来帮助管理。所以,我要跟大家强调如下两个基本的工作原则和理念。 第一,一个人的身心是有极限的。身体再好,心理再强大的人,只要不断地增加压力就一定会超过极限、就可能会崩溃。所以一定要知道自己的限度,能够及时的自我照顾、休息,才能更好地恢复。我们要知道自己的局限性,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而内疚和挫败感是不可避免的。 第二,照顾好自己,才能够更好照顾别人。在这次疫情中,救援者无论做了多充分的准备,仍然比平常情况下有更大的几率感染病毒,所以要知道照顾好自己。并非因为你是领导,心理上就一定更强大;也不会因为你是医生,所以就不会得病,这种自我照顾是更加需要的。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地照顾别人。 照顾别人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如果要安心,首先是要安身”。具体怎样来落实“安心”和“安身”的理念呢? 第一,坚持团队工作,坚持团队成员之间的相互支持和帮助,而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这是至关重要的。汶川地震时我也见过很多满腔热情的个人志愿者,没有团队支持,只是凭个人热情。好处是灵活性很强,也比较自由,但同时也更容易受伤和崩溃。 第二,安排好自己的休息时间。当然你会遇到挑战,即当你看到等待救援的病人那么痛苦,而自己在在休息,好像这是一种过失。但要知道,作为救援者,只有自己休息好了才能够更好地帮助别人。救援者要有可以安静休息的地方和时间,不受任何人打扰;并且要跟受害者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工作的时候你给他们全心全意的帮助,但是同时你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休息。以前有过这样的教训,救援者和受害者的家属完全生活在一起,救援者24小时都在感受他们悲伤的情绪,自己心理很快就垮掉了,所以要注意保持距离。 第三,一定要学会放松。我们要问自己说,平常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让自己心情好一点?有的人是洗个热水澡、或者听音乐、看美剧,锻炼身体去跑圈儿,或者打游戏可能也是一种方式。救援的时候你需要更多这样的资源来调节自己的情绪,你需要有放松的时间,需要一个把自己白天经历的创伤体验、负面的情绪体验,及时清空的过程。如果对于你来说,打游戏是一种方式,那你去到一线时最好带上你的电脑。体育锻炼时,人脑内会分泌内啡肽,从而产生愉悦的感受,减轻压力;健康的饮食,帮助自己保持身体良好的状况。 休息的时候做3分钟深呼吸吧 应对策略之二:努力找到社会支持 在上述方法的基础上,应对压力有一个最重要的资源,即良好的社会支持——理解和爱我们的人。我做过十个汶川地震失独家庭的跟踪研究,对这些失独父母来说,起到重要作用的除了政府的政策保证生活、居住、养老甚至医疗以外,还有更重要的就是非常好的社会支持。他们在亲朋好友的鼓励帮助下,一点点地从失独的痛苦中走出来。最长的用了十年时间,短的一两年。 助人者也需要别人的帮助。救援者经历了白天很多挫败、失望甚至无助的感受和体验,从哪儿可以得到帮助?至亲至爱之人。所以当你在前方工作的时候,更需要和亲人好友保持链接,做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防护。比如说每天给家人打5~10分钟电话,他们要做的就是陪伴理解支持你,而非告诉你现在的问题该怎么解决。比如说你遇到一个病人治疗效果不好,你不需要家人告诉你下一步该用什么药?重要的是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会跟你在一起。他们要做一个好的倾听者,在你需要的时候能够倾听你的想法。 同时,你也要告诉对方,自己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我们面临创伤的时候,不需要有谁来告诉我什么,只需要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陪伴我、倾听我就可以。有的人喜欢倾诉,那么对他而言,倾诉可能就是很好的疏解方法。有些人,他只是需要陪伴,感受到家人的理解支持就足够了。那个时候你要告诉对方,“我现在不想说什么,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哪怕你在电话、视频那一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很好了。”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跟他人建立情感连接,会对我们应对创伤和压力有非常大的帮助。 疫情发生之后,壹心理和人民网合作做了一个调查,有400多万人参加。调查结果显示,已婚已育者负面情绪得分明显低于其他人群,比如离婚者或单身,更能应对这种压力。所以婚姻家庭是我们的社会支持,这种情感连接是我们应对创伤和压力的心理口罩。 转自澎湃新闻 应对策略之三:团队作战 除了社会支持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心理口罩就是团队作战,一个团队的领导,要为团队成员提供必要的充分的支持。这种支持包括几点: 第一,合理分工、轮岗与补位。作为领导,你要知道团队成员要相互分工补位,成员之间的关系是战斗力的源泉。从团队管理角度来说,一个人在这一周遇到很多挑战,但是他知道下周自己就可以到轻松一点的岗位上——有这样一个预期,会让他承受压力的能力大大增强,所以团队成员之间要轮岗。反过来说,做后勤保障等二线工作的人,他可能也希望有机会到一线直接帮助到别人。因此,这种调节是团队保持长期稳定战斗力的重要来源,也是自我保护的重要来源。 第二,做好后勤保障。任何团队都有冲在第一线的人,也有做后勤保障的人,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冲到第一线去。要知道,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可不仅仅是靠一百多万解放军获胜的,后面还有几百万的农民工在负责运粮运子弹,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团队本身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让在第一线的人能全心全意投入到最有挑战性的工作中去,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后勤工作要为一线人员提供好的休息场所,安静隔离又有隐私性,能够保证睡眠和休息。 第三,每天做一个心理减压团体。团队成员之间因为在压力与挫败感这样的情绪状态下,可能更容易发生冲突。这种冲突并不是真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而是因为大家的情绪压力太大导致,要及时疏解。心理减压团体的形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团队成员坐在一起做个总结报告,讨论在一天工作中,你有什么样的成功经验和体会?有什么挫败?遇到什么困难?你可以在团队中提出,然后得到大家的帮助和支持。 比如在抗疫过程中,有一个病人突然去世了,面对这件事情你可能是亲历者,也可能是旁观者。但是在团体中,我们充分分享这些信息以及内心的感受,就好像都是亲历者一般。团队一个重要的核心功能是什么?就是共同经历,经历了共同事件。所以当我发现我有的感受别人也有的时候,我的感受就能够有机会安全、充分地表达出来;我会觉得其他人可能理解不了,但是我可以跟团队伙伴一起去把情绪与想法,充分地表达出来,这本身就是非常好的支持。这样的表达可以大大地降低今后出现PTSD的可能性。 每个医生都把特鲁多的名言铭记于心——“有时能治愈,常常有帮助,总是在安慰。”只有心态稳定、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治愈病人、帮助弱者、安慰受难者,从而在抗疫中发挥更大的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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