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在这里,我想讨论一下秀吉和利休的关系。也就是说,利休依仗着自己的权力,对秀吉违抗到了什么地步。大家或许能列举出各种夸张的例子,但我认为利休并没有如世间传说的那么违抗秀吉。他对秀吉似乎是很妥协的。身处当权者旁,这也是必然的。《宗湛日记》里曾记载说利休曾说过秀吉反感黑色茶碗。这里的黑色茶碗大概是指秀吉命长次郎烧制的仿古黑茶碗,也就是乐烧黑茶碗。秀吉不喜欢黑色茶碗,是因为他喜好华丽。于是,利休便向秀吉妥协,让长次郎烧制了红色茶碗。这只红色茶碗就是他妥协的证明。 这件事记载在里千家的铃木宗保所保存的利休给秀吉之弟羽柴秀长的信中。我曾经见过这封信,里面的内容很值得一读。秀吉讨厌黑色茶碗,利休便命人烧制红色茶碗,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利休对秀吉的顺从。红色和黑色到底哪个好呢?《宗湛日记》里记载着利休说的话。“黑怀古心,赤显杂念”。也就是说,黑色是古代的精神,红色就含有杂念。我能接受这个说法。在看到红色时,我们凡人的确会感到心乱,因为会被美丽的事物所吸引。我们的心脏会扑通扑通地乱跳,这就是杂念。相比而言,黑色就是古代的精神。看到黑色我们就会觉得平静。所以利休喜欢使用黑色茶碗,他让人烧制红色茶碗,就是对秀吉的顺从。但是,顺从也是有极限的。该拒绝的时候,他也会选择拒绝。 千利休像(长谷川等伯画) 比如秀吉的外甥羽柴秀次的家臣首领名叫木村常陆介,他在参加利休的茶会时迟到了。恐怕是因为他没有受到邀请。其余的宾客都没有什么太高的地位,都是堺城的町人。在现在的茶会上,我总觉得存在这种倾向,地位高的人就算迟到,也会当场被看做主宾。一且社会名流或是公司的社长到场,茶会的性质马上发生变化,组织者会将原先确定的客人安排在一边,而让这些大人物坐上正席。“这边请这边请”。但是利休绝不做这种事。木村常陆介虽然是秀次的家臣首领,但他是突然到访的,利休便让他坐在了末席上。常陆介没有办法,也只好坐在末席上饮茶。利休就是这么一个做事彻底的人。或者说,他很有骨气。他追求纯粹的茶道,自觉地维护茶会的秩序,贯彻自己的信念,人就变得有些顽固。 但是,他是城的町人,问题就出现了。当天下太平、士农工商身份制度已经确立的时候,町人就必须有町人的样子。在这新的社会秩序中,茶头利休有些过于出头了。这或许就是利休失去地位的根本原因。而且,利休凭借着自己的权势,做事有些放肆,因此遭受了一部分人的憎恶。有个人叫木下佑庆,估计应该是秀吉正室的亲戚。因为秀吉年轻时候曾经叫做木下藤吉郎。秀吉一开始是没有姓的。“木下”是他夫人家的姓。他的父亲是尾张中村的农民弥右卫门。木下佑庆这个人侍奉在秀吉身边,似乎也爱好茶道。他曾错误地鉴定了一个茶罐,在众人面前因利休而遭受了奇耻大辱。于是,佑庆非常愤怒,为了报仇面到处找茬。于是,他拿大德寺山门的一尊木像说事。大德寺山门本来没有楼阁,利休便捐赠了一座“金毛阁”。金毛阁内陈列有拜访者捐赠者的纪念像。问题就出在利休的雕像上。这是一尊利休赏雪像。利休头戴头巾,身着黑色绢衣,手持拐杖,脚蹬雪履。这尊木像被放置在金毛阁里面。于是木下佑庆拿这尊木像说事,说利休是个非常无礼的人。 大德寺金毛阁(图|库索) 那时反利休派的人数似乎相当可观。最出名的就是石田三成,还有秀吉的爱妾淀君。以及与石田三成及木下佑庆关系不错的京都奉行前田玄以。所谓“京都奉行”,其主要职责是监督朝廷及京都市镇同时也要监管寺庙。众所周知,京都历史悠久,寺庙和神社众多。大德寺当然也在京都奉行前田玄以管辖之下。于是木下佑庆向前团玄以提出指控指责金毛阁里的利休像僭越本分,无礼之极。玄以也同意他的意见,并以京都奉行的身份向秀吉提出了这个问题。要是再早一些的话,这恐怕也不成为问题,但当时正好是确立士农工商身份制度的时期,问题就无法挽回了。虽然这尊木像是在木下提出指控的半年之前完成的,但是木下非常精明地选在了秀吉征伐小田原、平定关东·奥羽地区归来后的第二年,也是出兵朝鲜的前一年重新提出这个问题。 有人认为利休因为反对秀吉出兵朝鲜而遭到了杀害。但是这种说法没有证据。出兵朝鲜时德川家康、浅野长政等人都表示了反对,因此即使利休提出反对意见,我想也不至于杀头。还有人说利休因为毒杀秀吉的行为败露而被处死,这种说法也很奇怪。利休根本没必要毒杀秀吉,因为毒杀秀吉只会使自己失去地位。但是,有人认为利休与德川家康共同谋划毒杀秀吉。这个观点很一针见血。《利休百会记》里记载,利休在最后一场茶会上只邀请了家康一人。这是利休被逼剖腹的前一个月。那时,利休邀请了家康,一主一宾召开茶会。也许这时利休与家康就是在商讨毒杀秀吉的事情。但是,如果只有这些根据,这种说法也不太靠得住。 千利休 竹花入「音曲」 关于利休的死因,还有各种说法。也有人说原因在利休的女儿,说是利休的女儿出嫁后又因为某些原因回到了家中,秀吉看上了她,想纳她为妾,却遭到了利休的拒绝,便怀恨在心。很意外的是,这种说法暂时无法否定。但是,利休的直接死因有两点。一是刚才说过的木像事件,二是茶具买卖中的徇私舞弊。有人指责利休高价出售新烧制的茶具,以及随意用新茶具交换古代的名茶具,这是不道德的行为。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就是坑蒙拐骗。事实上,这只不过是陷害利休的借口。这里说的新茶具就是所谓的乐烧茶碗,它在利休时代称作今烧茶碗,也就是利休命令长次郎烧制的茶碗。所有由利休的“明目”发现并经利休改良的茶具都属于这一类,例如吊瓶水罐、竹制锅盖架、面桶水翻、竹制烧火棒等等。因为是天下第一的茶道宗师创造的茶具,这些茶具的价格不断上涨。于是,就有人用它来交换古物、也就是用来交换“唐物”。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这种交换根本称不上是坑人。 因为这并不意味利休在强行出售不值钱的茶具。如果利休发明的新茶具并不值钱,利休利用自己的权力、也就是三千石俸禄的茶头的权利强行卖给他人,那么那样的罪名是成立的。可是,这些茶具用现在眼光来看,也还是极度日本化之后的茶具,价值非常高。比如乐烧茶碗不论红黑,都非常出色。长次郎制作的茶具大都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利休七种”也都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声名斐然,现在依然被看做最为出色的抹茶茶碗。在利休之前,说起茶碗,大家都会称赞“唐物”。青瓷制作的天目茶碗影响力很大。比天目茶碗更进一步的是高丽的杂器,比如水井茶碗,这是朝鲜人盛饭的饭碗,被茶人们用作茶碗。此外还有激口茶碗、笔洗、药用人参茶碗等等。但是利休创造了真正的日本抹茶茶碗。利休命令长次郎按照自己的创意进行烧制,烧出的就是今烧茶碗,也就是后来所说的乐烧茶碗的始祖。说这些茶具不具备很高的价值,就太无理取闹了。现在看来,这些只是陷害利休的借口。最后木像事件和茶具买卖事件都成为了利休的罪状。木像体现出了不敬,超越了町人的本分。在钦差和关白秀吉公都要经过的大德寺山门顶上树着町人的雕像,这是大大的不敬。这牵涉到身份制度。而高价茶具的问题也是由于町人的身份也显得不规矩。利休被命剖腹的原因就在这里。 安土桃山时代的乐烧茶碗(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大家可能会觉得:70岁还要剖腹,这太悲惨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悲惨的。堺城的町人出身的人能拿到三千石的俸禄,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大名的俸禄在一万石以上,三千石大致相当于家臣首领、也就是后来的旗本等级。所以他被命令剖腹。普通的町人通常是被砍头,不可能要求剖腹的。也就是说利休在死时都享有很高的待遇,所以不能称之为悲惨。利休的高徒山上宗二、也就是《山上宗二记》的作者也是堺城的町人,他在利休被迫剖腹的一年前、在小田原战役中被斩首,甚至连耳鼻都被削下,真的是悲惨至极。古代的町人和农民常常受到相当残酷的对待。但是,只有利休没有被斩首,而是受命按照大名或武士的方式剖腹。作为堺城的町人,他已经相当体面了。现在的人们可能会说反正是死,怎么死都是一样,但过去处死人也是有规矩的。以非常体面的方式被杀,这就是受到优待。利休便享受了与大名同等的待遇,这非常了不起。不仅如此,秀吉还命上杉景胜部下的2000人护卫在利休宅邸的四周。采取这样的措施恐怕是因为担心跟随利休学习茶道的大名们因同情利休而发动叛乱。天下不能陷入动乱,因此派2000人保护利休的宅邸。利休受到如此重视,也可以瞑目了。 现在,利休流茶道成了日本茶道的中心,根源是利休子孙中的“三千家”。众所周知,三千家是指表千家、里千家和官休庵。它们大致都兴起于明治以后,在明治之前、也就是江户时期,利休的门人中以远州流和珠光流最有势力,两者作为面向将军和大名的茶道,影响力很大。但到了明治时代,远州流和珠光流被三千家所取代。在“四民平等”的时代将军和大名没落了。社会中武士已经没落,士农工商也变得平等。因此,町人的茶道—三千家成为全国的茶道中心。由于三千家的祖先是千利休,因此利休的名声也就逐渐在扩大。 大德寺一隅(图|库索) 但是,今天的人们一谈起茶道,就是点茶的方式、各家流派等等,这很不好。对茶道而言表千家与里千家有什么区别、官体庵又有什么特点、远州流怎么样,其实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意义,但从茶道这个较高层面来说,其实这些细枝末节都不重要。过去的茶人不怎么关注这些问题。尤其是利休,这些内容他都不放在眼里。简单地说,诚心待客就是茶道。不断为宾客思考,就能实现茶道。如果只考虑自身,就偏离了茶道。不能去关注别人怎么看自己、或是会不会被嘲笑之类的问题。不考虑自己,而是顾及对方的心情,努力使宾客满意,这就是茶道精神,也是绍鸥和利休教给我们的。研究各种规矩、礼仪的细节固然必要,但忘记了茶道的根本,就毫无意义。简而言之,主人与宾客都是人。如何从人的角度让宾客感到愉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如何服务,这是茶道的根本。如果双方相互服务,都能感到愉悦,那么茶会也就成立了。创造相互关怀的环境,这就是茶之道。俗世间烦心事太多。但是,至少在茶会、在茶席上,我们必须用人间的美来相互交往。茶道的根本就是促成这样的交流,这是最重要的。 换句话说,我认为茶会应是俗世间人类社交的典范。如果它缺少精神、只看重形式,比酒肉之会还要低级,那茶道就失去了意义。比如在喝酒时,人与人的内心可以交融在一起。与此相同,茶会中必须去掉单纯的形式,而用心促使人与人的内心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不称之为茶道。这便是对利休的教诲进行的现代式解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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