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二则之四 钱钟书论《离骚》之“虚涵两意” 文/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共论述了九个问题,此为《离骚》(四)《虚涵两意》。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王逸《注》:一训“謇”为“忠信謇謇”,则上句可译成:我(屈原)忠信謇謇,效法前世远贤,今时俗人固然不愿这样。一训“謇”为“难”,则上句可译成:我(屈原)难以确定着装,所以模仿前贤服饰,今世俗人当然不愿如此穿戴。 前训效法前贤做人,后训效法前贤着装。 钱钟书说,王逸的注释和解读颇有道理,但无论依前训效法前人做人,还是依后训效法前人着装,都不能圆满表达屈原的原意。屈原这句话兼有前训和后训,即这句话兼含着装和做人,分开来说,无论用哪层意思都不周全,唯有将这两层意思合在一起,才能将此句的意思把握到位,正如古人所言“句法以两解为更入三昧”、“诗以虚涵两意见妙”,或如西方美学之称为“混含”。 钱钟书强调说:“虚涵两意”为修辞一法,《离骚》可作范例,以供举一反三。 往下,钱钟书结合上下诗句讲解了“修”、“服”二字“虚涵两意”的妙用。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译文: 我用树木的根编结茝草,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 我拿菌桂枝条联结蕙草,胡绳搓成绳索又长又好。 我向古代的圣贤学习啊,不是世间俗人能够做到。 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句的“修”字、“服”字“虚涵二意”: “修”字指“远贤”而并指“修洁”,“服”字谓“服饰”而兼谓“服行”。 一字两意,错综贯串,此二句承上启下。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的前面两句,是描写古人服饰的,则“前修”之“修”承上意为“修洁”(修饰以整洁),“服”字承上意为“服饰”;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的后面两句是古人教导做人的道理,则“前修”之“修”依下,意为“远贤”(远古之贤人),“服”字依下,意为“服行”(遵行)。 以上意思,钱钟书用文言表述为: 承者修洁衣服,而启者服法前贤,正见二诠一遮一表,亦离亦即。 ——屈原运用“修”、“服”二字的“虚涵二意”高妙地组织词句,“謇吾”一句承上启下,或形容美服,或形容美行,一表一里,若即若离。 钱钟书以他的慧眼和睿智将其揭示出来,以供雅识者欣赏。 《离骚》更下尚有数句含有“修”、“服”二字。 以下数句,“修”谓修洁而“服”谓衣服: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我虽爱好修洁严于责己,早晨进谏晚上就被罢免。 他们攻击我佩带蕙草啊,又指责我爱好采集茝兰。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那就回来把我旧服重修。 我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佩着五彩缤纷华丽装饰,散发出一阵阵浓郁清香。 人们各有自己的爱好啊,我独爱好修饰习以为常。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你何忠言无忌爱好修饰,还独有很多美好的节操。 满屋堆着都是普通花草,你却与众不同不肯佩戴、穿着。 与上有别。下面的句子,“服”字意为“服行”: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哪有不义的事可以去干,哪有不善的事应该担当。 下面的句子,“修”字意为“前贤”: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不度量凿眼就打造榫头,前代的贤人正因此遭殃。 下面的句子,“服”字意为“衣服”: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人人都把艾草挂满腰间,说幽兰是不可佩的东西。 综上,钱钟书指出: “修”与“服”或作直指之词,或作曲喻之词,而两意均虚涵于“謇吾”二句之中。 钱钟书所说的修辞一法即是“虚涵两意”。古人诗文尤其是律诗多用此法。 “虚涵两意”,一层为表层意义,简称“表意”,另一层为内涵意义,简称“里意”。用于抒情言志含蓄隽永,耐咀嚼、堪回味。用于讽谏,可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绵里藏针,既可发牢骚亦可规避文字狱。 屈原所写楚辞,其文辞表面上是状物,实际上均含寓意。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诗是永恒的。屈原又要借此吐出政治上的一口怨气,故不能直写。今天可以说,《离骚》是我国最古早的‘伤痕文学’。他的文体,靠打比喻,香草美人,气度雍雍。” 其中三昧,值得仔细揣摩和借鉴。写诗若浅露直白,就了无情趣了。 二〇二〇年三月十二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四)虚涵二意 《离骚》(四)虚涵两意 “修”与“服”或作直指之词,或作曲喻之词,而两意均虚涵于“謇吾”二句之中。 张衡《思玄赋》极力拟《骚》,有云:“袭温恭之黻衣兮,被礼义之绣裳,辫贞亮以为鞶兮,杂伎艺以为珩”,则与“结典籍而为罟兮,欧儒墨以为禽”,皆坐实道破,不耐玩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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