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周日专栏(第111期) | 崔加荣 | 疫情笼罩下的故乡

 香落尘外 2020-03-14

 疫情笼罩下的故乡

文 / 崔加荣 & 图源:   

(上)

倾巢之下,难有完卵。在经济增速放缓的大环境下,2019年广东的企业少了热火朝天的场面,多了放假休息的时间。我们也不例外,年末生产不是很忙,我和股东商量后,于1月18日即腊月二十四正式放假。放假之早,开了创业十几年来的先河,但这对于很少回家的外地同事来说,却是难得的福利,因为可以多几天时间陪伴。

放假前,家人提议开车回家,被我否定了,除了怕大家长途开车太累,主要还是出于安全考虑。最终还是选坐高铁,在1月18日夜里赶到家中。

第二天一早起床,我迫不及待地到村里逛逛,亲近久违的村庄、小桥、蔡河水,以及养育过我的乡亲们。白云蓝天,晨风不寒,刚刚睡醒的村庄一片寂静。高大的白杨树枝丫光秃,硕大的鸟窝在蓝天下格外显眼。村里大部分都是白墙红瓦的楼房,偶有古朴陈旧的老屋穿插其间。蔡河宽阔的河床上,只剩下中间的细流掩映在黑魆魆的水草丛中,微波拂黛,水草摇动,昔日波光粼粼的蔡河,在这个早晨显得冷清、沉寂。我小心靠近河床,惊起一群水鸭掠过水面腾空而起。岸上不时传来喜鹊的“嘎嘎”声,给宁静的村庄平添了几分生机。

回到家里,用微信向县城的赵老师报到。她约了刚获得第十届新月奖的阿慧老师和几位文友,中午在县城金丝猴置业广场门口的饭馆小聚。和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一样,趁着过年放假和亲戚友人见面一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对于中国人,春节假期的人文贡献难以取代,对家族文化、亲情、友情的载体作用从这些聚会可见一斑。张杰民老师受伤初愈,仍坚持参加聚会,大家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席间,大家聊文学,聊工作,聊家乡的变化,阿慧老师还给我提出文学创作上的建议和要求。期盼已久的家乡羊肉汤在炉子上“咕咕”地冒着泡,特有的羊肉膻味儿不断拨弄着嗅觉和味蕾,屋里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大家沉浸在相聚的快乐中,并没觉察到聚会的不易。

第三天,腊月二十六,冬日暖阳和煦,微风拂过门前的竹子,沙沙作响。父亲从菜地里回来,剜了满满一篮子荠菜。我们都好奇哪里有这么多大棵的荠菜,父亲着放下篮子,用镰刀刮去脚上的泥,微笑着说:知道你们喜欢吃荠菜,初夏我收集了野生荠菜的种子,撒在了蒜苗行间。你看!长得多厚实。说完,父亲拎起一棵花叶荠菜给我们看。我正想说洗了包饺子,突然记起张杰民老师在回凤楼设宴,为我和另外几个归乡文友洗尘。想到此处,我忙放下荠菜,赶去县城。

回凤楼饭店在颍河南岸,装修古香古色,煞是有品位。热情好客的张老师邀请了他最要好的同学和文友,有我的老友,也有初次见面的新朋友。在他和同学的激情感染下,大家开怀畅饮,把酒言欢,气氛一度达到新高潮。兴奋之际,腊月天气里我竟然开始冒汗,脱下外套的一瞬间,顿时感觉到这将是一个祥和温暖的春节。不曾想这温暖热情的相聚却成了这个春节最后一次聚会。

大年三十,天阴了下来,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

趁着雨滴未落,男人清洗门框,贴门神对联。女人剁馅包饺子,洗菜准备团年饭菜。妈妈安排着几个儿媳妇切肉,配佐料,劈柴生火,在柴火灶的大锅里蒸菜。柴火在灶膛里噼噼啪啪响着,火光映在墙壁的灶爷画上,红光闪烁。我也被灶火烤得红光满面,脸颊滚烫。母亲在灶台旁边忙碌着边提醒我增减火力,大侄子在院里架起新买的炉灶卤制椒麻鸡,二十只鸡装满一大锅,硕大的炉灶火力旺盛,发出“呼呼呼”的声音。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儿飘满了院子。门口不时有人喊着“哪是上联?哪是下联?”“荠菜馅儿不要放酱油”,孩子们拿着骨头逗狗,骨头抛起来,小黄狗跳起老高,孩子们惊讶地叫着、笑着,太阳从薄云间隙露出尾巴,阳光笼罩了院子,给孩子们头上镀上一层光辉。

在母亲的统筹安排下,辞岁晚宴菜肴丰盛,年味儿十足。二十多人安排两桌,才勉强坐得下,父亲和母亲在正位落座后,我们相继入席,小孩子抢位子、争碗筷,好不热闹。父亲每年都要求我们回家团聚,但因天各一方奔波在外,多年都未曾如愿,难得今年全家人回家团聚,子孙满堂的幸福感令年事已高的父亲高兴不已。一家人轮流敬酒,他都一饮而尽,一杯酒、一声祝福都是我们发自内心的感恩、敬意和祈愿。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和父母合不拢嘴的笑容,瞬间触碰到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我突然鼻子发酸、眼含热泪。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在外打拼的人,健康、家庭、陪伴,这些初心,在许多时候都成了奢侈。

餐桌后面的神台上,粗大的红蜡烛火光闪烁,香炉里青烟缭绕。父亲微醺,遂离席去休息,兄弟们继续猜拳行令,把酒言欢。小孩子围着沙发看春晚,妯娌们也推杯换盏聊得甚欢。

岂止父母盼望着这个场面,连我也几度恍惚,沉浸于天伦之乐之中。

儿子抱着手机不断刷屏,待我稍做休息之际,他指着手机说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不断恶化,已经蔓延到全国各地,武汉已经封城,劝我们要小心防护,还建议春节不要拜年了。我翻阅相关信息之后,感到事情严重,告诉大家初一早上女人和孩子在家里,男人们出去村里拜年,匆匆去匆匆回,不作停留。儿子又建议亲戚都不要走动,避免互相传染。我向父亲说明此意,父亲觉得不妥,面对多年相处下来的亲情不好开口。一家人讨论半天也无定论,就这样带着稍许不安结束了晚宴,各自睡觉。

#

                                                    (下)

正月初一是新年,人逢佳节笑开颜。

故乡的春节有许多神秘、神圣、充满仪式感的习俗:除夕给老人孝敬钱、上坟请先人回家、晚上大门口放拦门棍拦妖;大年初一起早、开门先燃放闪门炮、撤拦门棍、上坟、满村子串门拜年…… 特别是起早,家家都互相比较谁起得早,整个正月里大家见面第一句问候几乎都是:今年起来早不早?随着社会发展进步,这个习俗的重要性正在减弱。老年人逐渐离世,年轻人对春节习俗的兴奋点和追求度不断降低,加上年轻人喜欢睡懒觉,大年初一起早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也不例外,早上五点多起床,父亲到大门口撤走拦门棍,母亲烧香敬神,为全家人祈福许愿。我们煮好饺子,齐聚堂屋给父母磕头拜年,向他们行一次一年中最隆重的感恩大礼,男人跪两排,女人跪两排,小孩依次跪在后面,二十几个人一直排到屋门口。尽管弟兄众多,但平时我们各奔东西,留下父母独守故乡,在父母眼里,孩子只存在于电话里、视频里,只有在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家庭是真实的,子孙满堂也都是真实的。父母像一棵大树,一生努力向上生长,给果子提供营养,盼望着果实早日成熟,可是一旦果实成熟,又怕果实掉落。即使果实落了,父母仍希望能把他们聚拢于自己只剩下枯枝的树冠之下。对这来之不易的长假,如果没有疫情,我们岂会放弃陪伴父母的珍贵日子!

拜完父母,吃完饺子,开车去上坟祭拜祖先,回来已是七点。尽管对肺炎心怀不安,但仍然按计划去村子里给同族老人拜年,只是每到一家都简单寒暄几句,祝词说完便匆匆离开,不敢过多接触。串完村子回到家里,气氛似乎有些不对。手机里越来越多关于肺炎疫情恶化的信息,一家人心有戚戚地守在家里不敢再出门。直到傍晚准备吃晚饭时,询问了儿子最新情况,再次和父亲商量,希望取消所有亲戚拜年。父亲虽不情愿,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仍然做出决定,由他亲自电话通知所有亲戚不来拜年,我们也不去拜年。父亲给几十家亲戚打完电话,天已经黑透,他有些疲惫地放下手机,坐在太师椅上长出了一口气,我们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晚饭,母亲做了几个菜,我开了一瓶杜康,给父亲倒了小半杯,剩下的酒我们分了。电视里重播着春晚,音乐依旧喜庆欢快,孩子们依旧开心打闹着。我们喝着酒,聊着天,但是屋子里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母亲担心地自言自语:“到底啥病呀?这么厉害!你看看,连个年都过不安生。这担惊受怕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呀?”

没人能回答她,也没人知道。但是凭直觉和非典时期的经历,我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只是没有和母亲说,只告诉她国家出面了,专家也都进驻武汉了,应该有办法控制。

#

2003年非典发生时,我正在工厂上班,突然收到通知,工厂被封闭数日,两千多人被关在厂里无法出门,也无法了解外界的准确消息,一夜之间恐惧和压力突然袭击了我们,心里几乎要崩溃。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每次回忆那一场疫情,都像做了一场噩梦。

吃完饭,手机里的消息越来越糟糕:有三十万人在封城前逃离武汉、确诊人数不断上升、不断有城市确诊、有地方开始封路……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确信一场比非典更加猛烈的大疫情即将到来。泡好一壶茶也无心喝,虽然自己无能为力,但仍然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我终于拨通了村支书的手机,村支书是近两年新当选的年轻人,辈分比我长,通过一些事物上的交流,我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干劲儿和清风。电话响了半天,才听到他的声音:“喂!加荣,有事儿吗?”

我直截了当地把想法告诉他:“支书呀,你在广播里通知吧,都打电话通知亲戚别来了,也别去串亲戚拜年了。这次恐怕要出大事儿。”

他稍作犹豫后对我说:“这个……我也觉得有必要,但是上边儿还没明确指示,不好私自广播。”

“那上边儿啥精神啊?”

“上边儿说上边未有指示,要求下边内紧外松,私下抓紧时间摸底有没有武汉回来的人,但是对外不能公开宣传,怕造成恐慌……”

“不行啊!明天是走亲戚最多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亲戚你来我往,根本没法摸底了,会失控的!我经历过非典,知道严重性。”

“这……这不太好吧,要有组织纪律性。”

“情况紧急,即使违反纪律,只要能保住村里老少爷们安全,也是值得的呀!要是因为决策晚了,造成疫情失控,那可是要成为历史罪人的。大是大非面前不能误判。”

“你说的也对,那我打电话问问。”

没过多久,村里的广播里传出通知:禁止串亲戚拜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对村支书竖起大拇指。父亲也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拒绝亲戚拜年找到了依据。新疆回来的大哥开始焦虑起来,六个月大的孙女初次回来,水土不服,腹泻、哭闹不止。大哥不断翻看手机,嘴里不停念着哪里封路了。他担心返程不顺,经过反复权衡,最终决定初二一早出发返回新疆。考虑到高铁可能停运,工厂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安排,我也退掉车票,收拾好行李,把军用油桶灌满汽油,做好随时动身自驾回广东的准备。

第二天天未亮,我被楼下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惊醒,我知道是大哥一家出发了。夜里气温低,冷得伸不开手,我没有起床送大哥,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早晨睁开眼,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查看疫情,一夜之间手机里传言四起,令人心里不安陡增。

起床,下楼,堂屋里无人。卧室里父亲已经醒了,在床上躺着,不时咳嗽一声。亲戚不来了,大家也不用早早起床。家里一改往年宾朋满座的场面,显得冷清,令人心里空空的像丢了什么。

母亲上了香,洗了手,到厨房里拔掉煤炉进气口的塞子,让煤火先烧旺起来。

我也洗了手,帮母亲洗菜,切菜,一起做早饭。红烧一盆鱼块,切了家乡特有的清真咸牛肉,炒了豆芽、菠菜。磨磨蹭蹭准备好早餐已经近八点,看着一大桌子菜,看着母亲蹒跚的身影,我擦了擦手,瞬间感受到家的温暖和人间烟火。要不是心里压着一块石头,或许,这是我一年之中最放松最温馨的时刻。

脱下围裙,我上楼挨个儿把人叫起来吃早饭。饭后女人们刷锅洗碗,我开始打电话布局工厂的防疫工作。当年非典时期防护物资缺乏,令工厂吃尽了苦头,这次自然不敢大意。首先安排留守人员趁低价买了五百个口罩,随后又追加了五百个。红外线电子体温枪也买了两个,确认对方发货后我才放心。又叮嘱员工不要拜年,不要出门。

九点刚过,突然收到支书的电话:“加荣,你要走现在走,马上要封路了。

支书的电话验证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遂立刻行动,把能带的东西装到车上。母亲装了满满一编织袋馒头,一袋面粉,父亲刨了两捆大葱,又拿出来两条羊腿、几只卤鸡,还有大哥带回来的洗脸盆大的新疆馕。只要是吃的,我如数悉收,因为无法预料路上是否封路、车子多久才能开到广东,也无法预料疫情失控后物资供应是否充足。装好车,已经是十点多,书记再次来电催促快走。我们不敢再拖延时间,匆匆挥泪别过母亲,驱车上路。

村子四面出口已经封堵三面,我出发后,最后一条路口也马上封堵。车子驶过蔡河桥,河床上的细流似乎已经断流,高大的杨树在两岸排开,像列队的士兵默默守候着村庄。

出了村,我们直奔高速,踏上了南下的旅途。坐在车里,除了担心和焦虑,一股无名的悲壮也涌上心头。本来打算趁着今年长假,好好在家陪伴年逾古稀的父母,不料遇上这场罕见的大灾难,令我们不得不在大年初二告别父母,背井离乡。母亲眼角的两行热泪,以及父亲那恋恋不舍的眼神,不断在我眼前闪现,我摇下车窗,再一次回望故乡。

再见了,母亲!再见了,故乡!

☆相关链接:

周日专栏(110期) | 崔加荣 | 就是那一双眼睛

周日专栏(第109期) | 崔加荣 | 阳光穿过大雾

周日专栏(第108期) | 崔加荣 | 故乡吟(组诗)

#

作者简介

崔加荣,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住惠州。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微小说》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文艺家》《神州》《奔流》《西南商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陈风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路人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