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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姜盛武 | 老碾屋(1)

 香落尘外 2020-03-14

老碾屋(1)

文:姜盛武

赣鄱

图源:堆糖

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的事物,总会有消失的那一天,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而不能消失的是人们对它的记忆。

我的老家在内珠湖的一个叫雁荡洲的湖汊边,村子背靠大湖,村前有一条小溪。溪水像一条扭动着身子从山脚下游出来的小青蛇,沿着村边小路蜿蜒扭向湖边。小溪是村子的“护城河”,外坝上密匝匝长满了木槿、荆棘,挡住了村里的禽畜涉溪去糟蹋水田里的稻子。芒瓜藤在木槿和荆棘上恣意攀爬。夏天,黄色的芒瓜花争先恐后在溪坝上招摇,引得蜜蜂、蝴蝶、牛氓络绎不绝地来光顾。肥胖的黑蜂最喜欢芒瓜花,它趴在花蕊上半天不挪窝,只有伯劳鸟飞来时,它才无奈而愤怒地腾身悻悻飞离。

(一)

村前自北向南是呈喇叭花形的成片水田,溪水把阡陌纵横的水田喂养得水灵灵泛着清亮的光,青蛙窝在池塘的水草丛中呱呱地敲着鼓点。微风中绿油油的禾苗随风摇摆,它们在蛙鼓的伴奏下跳着整齐的秧歌舞。

水田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农人戴着破草帽,躬身耘禾草。这个农人推动手中禾耙子,把田水搅得咕噜咕噜地响,他额上的汗水也像豆子一样吧嗒吧嗒地滚落在禾叶上,或滴溅到水田里。他耘累了,伸了个懒腰,双手柱着禾耙柄,身子斜立着,一声长一声短地打(唱)起田歌来:

日头哥哥快下山,

我打长工真为难,

一天三餐糙米饭,

一片腌菜下三餐……

这个打田歌的人叫亮子,是村里出了名的穷汉子。其时都解放差不多二十多年了,他也并没有打过长工。他打的田歌是从其打过长工的父亲那里学来的。他八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家在解放时,分到了村里一个地主家的一间柴屋。十一二岁时,亮子在灶头煨红薯,惹着了柴窝,当她母亲从地里赶回家,房子已被烧光了。生产队长便将他母子俩安排住进了村东头小溪边的老碾屋。

据说老碾屋是明代村里一个大财主独资建造的。以前,粮食脱壳,粮食加工,油类作物的枯饼粉碎都得用碾,因此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碾屋。老家的碾屋不像一般村子的四方端正庙宇状的碾屋,而是长方形的,站在远处望就像一只刚从溪边爬上岸的大鳄鱼。老家是湖乡,农耕用的是水牛,拉碾用的也是水牛,碾屋也就盖得高大。不像北方用驴或骡子拉碾,一间小屋足够。老碾屋由南向北共十二个大石柱支撑,三面通透无墙壁,顶上盖的是比青瓦还长还厚的缸瓦。每个石柱高一丈二尺左右,都是由五块方条形大麻石叠加直立起来的。六根双手合抱不住大驼梁分别搭在十二个大石柱上,大驼梁之间交叉架起“十”字形横梁。横梁上竖立短柱,又长又宽的穿枋横连着短柱,叠加成“犇”字形屋顶。每间碾屋的横梁“十”字交叉点都挖了圆心,一根立柱碾心轴嵌入驼梁圆心,下插到碾心盘石上。由碾心轴到大碾盘之间的半径圈便是轨式凹形碾槽。碾槽是大条石凿的,比人头还高的月饼形大碾盘(也叫碾砱子)竖卧于碾槽间,由两根条木呈“H”形夹住,两根“V”长木与“H”横木呈等腰三角形支撑大碾砱子不倒。说白了,老家的“碾”就像摆放在地上的立体时钟。碾槽外围是赶碾道,人站在“V”形横木间赶着水牛拉动大碾盘在碾道上转圈叫着赶碾。

老家碾屋有五间。打我记事起,还剩两间碾屋有成套的碾具,虽然村里已经用柴油机机米,但生产队还经常用它们碾各种油枯饼。棉籽枯饼和菜籽枯饼碾碎了做肥料,麻枯饼(榨了芝麻油的枯饼)碾了做牲口饲料。在那吃不饱的年代,每当生产队碾麻枯饼,我们这些闻香而来的小脑袋们,会乘赶碾的社员不注意,偷上一块带到学校当零食吃。

碾屋最东面的一间是隔了夯土墙的,土墙上挂着茅草轩。这间碾屋是旧时看碾屋人住的,解放后生产队用它堆过水牛过冬吃的干稻草。这间碾屋里结满了蜘蛛网,是叶老鼠(蝙蝠的土名)和地老鼠的大本营,也是蚊子的天堂,麻雀们在土墙洞里做窝飞进飞出,许多壁虎恐怖地贴在土墙壁上。除了胆大的淘气鬼们结伴攀爬进去掏麻雀蛋,很少有人进这个屋子。更恐怖的是,村里的老人说这间碾屋是鬼屋。说是解放前曾经有个姑娘与看碾屋的小伙子相好怀了孕,肚子大了瞒不住了,觉得见不得人,便在这间碾屋里殉情上吊了。

村里亮子家的房子被烧后,母子俩便住进了这间“鬼屋”。亮子的母亲住进这间碾屋没两年就撇下亮子走了黄泉路。那时搞大集体。成了孤儿的亮子没读书,进了生产队放牛或干其它手脚农活。老家农村有一句俗语:芒瓜落柿(茄子)是掉大的,穷人家的孩子是苦大的,亮子就是藤蔓上的芒瓜。亮子在生产队干多干少,没人在意,谁会与一个孤儿计较?除了双抢农忙时节,亮子成了一头无人管的野牛犊子。

蒌蒿满地的时候,老家的雨水多起来,碾屋旁的小溪也似乎胖了不少。鸭鹅们一大早就迈步赶到溪边,噗通、噗通,跳进溪里。鹅们划动脚蹼,引吭高歌,在小溪里来回巡游。鸭们却没有鹅们斯文,下了水就“嘣”地一头扎进水里,觅食小鱼儿或田螺。它们屁股朝天,脚蹼乱蹬,倒栽葱“咪脑”,这只刚扎下去,那只又抛头出水,它们“嘎、嘎”地扑扇着翅膀欢叫着,把村前的溪水闹腾得沸沸扬扬。

村里的窝头老叔,赶着一条乳房鼓胀的母牛到溪边喝水。窝头老叔是一位老兵,起先跟着国民党部队打日本鬼子,打跑了鬼子后又随军到了东北,在辽沈战役中做了俘虏,又编入了解放军的队伍,解放后便回了老家务农,学了个剃头的手艺。我们跟着他放牛时,都缠着他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他讲过一个故事,现在还记忆犹新。他说我们的枪比日本鬼子的枪有弹性,打出的回声是“啪(怕)——吥(不)——啪(怕)”,日本人的枪就是一个声音,打出的回声是“啪(怕)——啪(怕)——”,说得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一次,他们一个排的兵,被日本鬼子的一个狙击手堵在一个山洞里,大家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窝头老叔说他想了个办法,用枪杆子上的刺刀挑着头盔伸出洞口试探日本鬼子,刚一伸出去,一颗子弹就“当”的一声打在头盔上冒出火星。他又叫了两个士兵同样用枪杆子挑头盔,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晃动,牵制日本鬼子的狙击手不停地射击,掩护排里的一个枪法好的士兵出了洞,击毙了日本鬼子的狙击手,上级还给他们排里记了功。窝头老叔是村里人心目中的老英雄,大家见到他,都主动向他打招呼。

2

亮子毕竟年轻,阳气重,住在阴暗潮湿的碾屋却很少生病,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怕,每天晚上几乎将有姑娘的人家串个遍,回来后“轰隆”倒下去,就一觉睡到日头晒到屁股。他有时被清晨的鹅嘶鸭叫和鸡鸣狗吠吵醒了,起床后就下溪、下湖捕鱼了。那时,湖边水塘田沟鱼虾多得是,农忙时中午没菜下锅,大人到菜园子里摘几个辣椒,叫家里的孩子到村前的小溪或田沟里上下阻截,浇干水,先抓浮鱼子,再翻泥鳅,两三根香烟的功夫,少则半斤,多则一两斤的小鱼儿少不了,将鱼篓子在小溪清水里摆上几摆,再倒进小提木桶里,舀上几瓢清水让鱼吐泥,鱼拎到家,泥也吐的差不多,再换洗几遍,就下了锅。那时老碾屋是村里孩子们的临时“餐厅”,每到中午,小伙伴们都端着饭碗蹲在碾漕边吃,整个碾屋里弥漫着香味。

亮子捕到的鱼一般卖给我的堂伯。堂伯是退休老教师,两年前堂兄接了班,自己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退休工资。亮子提着鱼篓,站在院子外面冲着堂伯喊:门馆先生(农村对受敬重的教师的一种旧称谓),要鱼吗?堂伯听了,端着小搪瓷盆踱步出来了。亮子卖鱼不要秤,堂伯也不还价。堂伯每次买亮子的鱼,都会顺嘴说声:亮子,今天中午端饭过来吃鱼!亮子也会憨厚地应一声:好嘞!

转眼到了秋冬,碾屋前的水田都闷干了,一块块水田就像一方方围棋盘,干枯的禾蔸子纵横成了围棋格子。水田里还没有很干,踩上去,像踩海绵似的。田埂上还有几堆小稻草垛,秋阳慵懒而温和,田野上还能看到几个农人牵着水牛啃田埂上快干枯的马鞭草,偶尔窜来一股冷风,吹得牛毛瑟瑟抖动。天瓦蓝瓦蓝的,飘着几片白丝巾一样的云片。到了傍晚秋风一阵凉一阵,秋风像梳子一样把溪边灰白头发似的柳树的叶子梳进小溪里,随溪水漂走了。小溪瘦了很多,只有中间凹槽里还有溪水静静地流动。

到了冬天,小孩子不敢赤脚下湖、下溪捕鱼了。村里的小孩子便提了竹菜筒往村前的田里跑。半干的水田里到处布满了一个个豆子大的小窟眼,大家蹲下身,用食指抠开松软的泥土,一般都能抠出一条泥鳅来,抠一竹菜筒子泥鳅要不了半天的功夫。也有小伙伴跟在冬耕的农人身后,犁铧翻起的软泥上,时不时会扭动一两条泥鳅,只要疾步跨过去,弯下腰,伸手就可以将泥鳅捡到竹菜筒子里。有的农人干脆在犁铧上挂一个竹菜筒子,看到耕翻起的泥鳅,自己随手捡进竹菜筒子里。抠得差不多了,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在碾屋碰碰头,比一比谁抠的泥鳅多,谁抠到了当天最大的“泥鳅王”。在我的老家,即便是冬天,也能吃到干辣椒炒泥鳅。

3

路边的枯草上结霜了,像下了一场小雪。村前溪边几棵掉光了叶子的乌桕树,枝丫像一只只干枯的老人的手伸向天空。早晨起来,嘴里开始冒白气,下了雾,整个村子都朦朦胧胧的,炊烟从瓦上一钻出后融入了晨雾,世界仿佛小了许多。

每年的冬天,有一老一少打铜的浙江佬会来一趟村里,做老人用的旱烟筒和修补家庭金属器具,他们一开炉,整个碾屋都会热腾几天。每到这个时候,亮子就像迎接客人一样,用笤帚在碾圈内扫出一块空地。老师傅放下挑子,便拧开上衣左胸口袋上的挂扣,掏出一包“海鸟”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亮子,将擦燃的火柴棍凑到亮子的嘴边,亮子受宠若惊地赶紧将叼在嘴上的香烟迎合上去。除了这位浙江老师傅,村里人没有一个人这样恭敬地对待过亮子。

这一老一少浙江佬是师徒,更像父子。后来住长了才知道他们师徒是浙江永康人。老师傅五十多岁,干瘦干瘦的,穿灰布卡基上衣;徒弟是一个小伙子,清瘦高挑,上身穿着军绿色的确良褂子。师傅摆开摊子,开始安装风箱和炉子。徒弟则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破搪瓷盆,开始在村弄里扯起嗓子吆喝起来:“包……烟筒啰,修锅……修搪瓷盆子耶……”吴语的吆喝声柔绵悠长,像唱“多瑞咪”歌谱一样。这样的吆喝声一遍遍在村子上空飘荡,各家各户便找寻家里要修补的器具送到老碾屋去修。

村里的孩子们知道打铜的浙江佬来了,放了学,就陆陆续续都到了老碾屋看热闹。浙江佬师傅面前的空地上叠了不少褪了色的旧搪瓷盆和倒扣着乌黑的铁锅。徒弟蹲坐在师傅右手旁埋着头拉风箱,一推一拉,风箱发出“呼突、呼突”的声响,仿佛一个粗壮的汉子挑担上坡在喘气。炉火随着风箱的推拉,不停地“噗嗤、噗嗤”喷射火舌。

老师傅戴着老花眼镜,面前摆放着一块像大乌龟似的乌黑铁砧和一搪瓷碗灰色的黏土,铁剪、老虎钳子、小锤子等工具摆在他顺手的地上。他先将一个个搪瓷盆的破眼处的搪瓷敲掉,然后剪开几个牙膏铝包装皮,放在铁砧上用小锤子锤打平整,再将铝皮剪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棱形,再敲成“丁”形补片。他先用食指从搪瓷碗里挑一点黏土抹在搪瓷盆的破眼边,然后将大小合适的“丁”形补片镶入搪瓷盆的破眼中,铆住后抵在铁砧上用小铁锤细细敲打平整。他接着从风箱上夹一个锡块放进炉火里烤,差不多了,他用钳子夹出锡块,像擦橡皮一样,让滚烫的锡块在补眼处磨擦出热滋滋的锡液,铝皮与搪瓷便完全接了缝。大家围坐在碾漕上,神情专注看着浙江佬师傅修理器具,都觉得他了不起,我当时甚至有当他的徒弟的想法。

有几个顽皮鬼觉得蹲在碾漕边看不过瘾,跨步窜到炉前蹲下来盯着看。一旁的亮子发觉了立马跨步上前,揪住他们的胳膊往碾漕边拽。顽皮鬼呲牙咧嘴,乖乖地蹲回碾漕上。老师傅看了冲着亮子笑了笑,向亮子招了招手,递给亮子一根香烟,亮子嘿嘿地笑了笑,接住了香烟,放在炉边点着了,抿起嘴使劲吸了一口,摇晃了一下头,很满足地坐在了一边……那时,我们这些小伙伴都暗暗骂亮子是“轻骨头”,对外乡人那么好,对自己村子的人却这么“狠”。

    村里加工包铜边旱烟筒的,或修旱烟筒的中老年人,一般会蹲在浙江佬师傅面前,两手比划着与浙江佬师傅谈价钱,聊上几句。浙江佬师傅做的旱烟筒铜头铜嘴,锃亮精巧。长短不一的烟筒摆在旧报纸上俨然是一件件艺术品。我们看得忘了回家吃饭,一直看到浙江佬师徒做饭,甚至吃饭睡觉才作罢。大碾盘早推滚到北面,做了挡风墙。亮子抱来了几把干稻草,铺在碾盘内的“V”形横木间,浙江佬徒弟把被子铺在了干稻草上,师傅正在洗脸洗脚……这来自异乡的师徒,每年都要与亮子做一回“近邻”。

—1—

作者简介

姜盛武,1972年9月生,江西省鄱阳县人,教师,业余写作爱好者,鄱阳湖文化研究会会员,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和丛书发表或登载散文、诗歌100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了个人散文集《那片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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