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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钟松胜 | 秋斩

 香落尘外 2020-03-14

秋  斩

文:钟松胜/版式设计:Effi /图源:网络

       冬日里,午后的阳光甚好,暖暖地从窗外洒进来,人慵懒极了。鲁镇的格局无多大改变,依水成势,我临窗而坐,一边吃酒,一边看着下面的河道上的乌篷船吱呀吱呀地摇着。刚温好的黄酒,鹅卵黄的温暖,和乌篷船里探出来的姑娘的脸,好搭。

        微醺。我看见两人上楼,一个穿着长衫,一个穿着打短工的模样,他们径自在我桌子边坐了下来。他们告诉我,一个叫孔乙己,一个叫阿Q。我笑,遂起身拿两副碗筷,给他们倒酒,再叫店家端了一碟茴香豆。

        他们的吃相并无多大改变,阿Q嘴馋,孔乙己倒是斯文尚存,但掩饰不了他的穷酸态。我不喜欢他们,特别是阿Q,我也是乡下人,却讨厌他聊以自慰的精神胜利法,更可恶他的偷窃的行径。阿Q说孔乙己也偷,但我打断他的话说,好歹孔乙己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人偷书不算偷。

        阿Q叫起冤来,说你们尽听迅哥儿胡编乱造,把活着的他写得如此恓惶,还把死了的他写得如此窝囊。他说,人如何地活着固然重要,然而,人怎么去死也是重要,甚至更重要。我听了顿时对他有点肃然起敬,且不说他是怎么死的,就他这话似乎就在警醒世人,别浑浑噩噩地活着,更别糊里糊涂地死了。我倒想听一听他是怎么死的,但他说除非我给他做“正传”,正名的“传”。我说,好!

        于是,我听阿Q慢慢讲他的故事:

        城里的老把总带着兵们来抓阿Q,他万没有想到阿Q竟然这么好抓。土谷祠的门一踢开,老把总就懊恼加后悔,悔不该花二十千的悬赏钱,还架上一挺机关枪。阿Q就像戏文里的袁绍赤脚迎曹操一样迎老把总和兵们,心里想,妈妈的,假洋鬼子不要我投降革命,城里的把总不也请我来了?

         阿Q万万没想到,老把总一声喝令:“给我绑了!”兵们立刻把阿Q摁住,并五花大绑,解往县城。阿Q就像坠入云里雾里,但他没有辩解,任被他们架走了,路上甚至想,他们迎接革命者真的是别开生面。

        一到县城,阿Q被他们关在一个破旧的烂衙门里,那栅栏象征性把他圈在里面。他想,也许是上头没时间接见他罢,若见了面,一定要告他说这些当兵的太粗鲁,招贤不是这么招的。

        第二天,阿Q被兵们推出栅栏,过完堂又被推回去。阿Q心里知道坏了,他们真的不是迎接他这个革命者,更不允许他投降革命。但在堂上,他们并不像戏文那样,两边站着凶恶的衙役,执着杖喊着“威武”,然后噼噼啪啪把他打一顿。

        第三天,阿Q又被兵们推出栅栏,带去过堂。这一次和前两次不一样了,老把总还是威严地坐在正上座,他的头顶俨然还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公堂的一侧坐着一排剪了辫子的老头,另一侧坐着以前的县令,还有举人老爷,赵太爷,钱太爷,还有一个很新潮的女革命党。阿Q一眼认出,坐在举人老爷对面的是他家的一个常客,经常在他家的书房关着门,似乎密谋着什么大事。

        那天晚上,阿Q他们到举人老爷家偷东西,他负责在外面接应。大功告成后,头头说他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和举人老爷做着人血馒头的生意,控制着全国各地的人血馒头。阿Q问他,就是可以治痨病的人血馒头么?头头“呸”了一下,说,人血馒头能不能医好痨病两说,你知道吗,他们用猪血鸡血醮馒头骗钱。

        阿Q再见到他,知道自己必要被他们灭口,他听说那些同伙都被官府抓去杀,甚至连堂都不过。然而,他的短暂的思考被老把总打断了。

        老把总喝令一声:“堂上人犯,报上姓名。”这老把总原来是湘军的一个卒子而已,跟随主子几十年,湘军镇压太平天国后,很多军官转到地方衙门,势力强大,若不是当年杭州城杨乃武小白菜案,两宫太后借此削弱湘军的旧势力,这老把总早都青云直上了。但,他狗仗人势的脾气是改不了了,何况在这些钱太爷他们面前,一定要镇住阿Q的。

        阿Q惶惶然,答道:“我姓赵,赵桂。”

        赵太爷倏地站了起来,吹胡子瞪眼地厉声喝道:“呸!你也姓赵?你也配姓赵!”老把总“嗯”了一声,狠狠地瞪了赵太爷一眼,赵太爷才坐了下去。

       老把总问阿Q:“人犯可知罪?”

       阿Q答:“我不知罪在哪。”

       老把总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刁民,你抢赵太爷家,还想要假投降革命,淆乱视听,大放厥词。我说你有罪,你就有罪,来,给我画押!”

       阿Q岂肯?他知道这次自己必死无疑。他一旦画押,罪责就难逃,更是担了抢的名声。阿Q被兵们按住,逼他画押,他们知道他不会写名字,他的手被一个兵捉住,画了一个圈。

      老把总似乎怒气未消,嘟嚷着:“像你这样的人,就得杀一儆百!平时流里流气,还想睡赵太爷的女佣,还摸尼姑的头!哼,尼姑的头是你摸的么?和尚都摸不得!”

       阿Q双臂被兵们摁住,他挣扎着,和老把总犟嘴道:“和尚都摸不得,就你摸得?”

       老把总呵斥阿Q道:“我当然摸得。这地头凡制我说了算。”举人老爷忍俊不禁,老把总总是把“师”音说成“知”音,一次他叫举人老爷“先生”成了“先争”。女革命党也低头偷笑,其实她不满于老把总,但是没有办法,老把总手上有兵呀。就阿Q这案子,女革命党是持不同意见的,她明知道阿Q并不像是抢赵太爷家的强盗,但他一没权二没兵的,只能由他们来。

        阿Q骂道:“妈妈的,什么鸟东西?”他知道这回是死定了,倒是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

        老把总捋起袖子,上前欲打阿Q,骂道:“就你这衰样,还摸尼姑的头,只配给人家哭丧。”

        阿Q回他:“你才哭丧。”在一阵哄笑中,阿Q被押回栅栏内,把总判他三天后行刑问斩。

        吴妈在城里做工,碰到了赵太爷,才知道阿Q被抓了的。她上次被阿Q羞了一番后,觉得不好意思在未庄了。但后来想,阿Q也不是那么的坏,一个外乡人流浪谋生,就这年纪想女人也再正常不过了。想想阿Q人也老实,很能做,割麦便割麦,撑船便撑船,大不了去押押宝,喝几两酒。想得多了,吴妈反倒念起了阿Q,再想起自己是一个孀妇,不觉脸上潮红。现在阿Q被抓,吴妈心生可怜,她不相信阿Q会是一个犯死罪的人,她觉得要去看看他了。吴妈问自己,是不是把阿Q当相好的看待了?不觉得又是低头,脸红。但她想,先回未庄,去阿Q的土谷祠,给他取些衣物。这天,到了夜里是冷了。

        吴妈在未庄的村口,看见一些闲人在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事。她上前一听,他们是在说阿Q呢。赵白眼、赵司晨都竟然和王胡他们凑一块了,真是少见。都说二四八月乱穿衣,这都快十月了,王胡翻出他的棉袄,晒着,一边睁着圆鼓的眼珠子,看见一只虱子便抓起一捏,毕剥一声虱子就归西了。闲人们逗笑王胡:“王胡,阿Q被抓了,咔嚓一声头颅滚地落下。再以后啊,也没人和你打架了,也听不到阿Q说什么儿子打老子了。少了多少乐子啊?”王胡不语。倒是榕树背后窜出一个头来,是小D,原来吴妈开始并不看见。小D说:“我们和阿Q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哪天也给把总咔嚓了。”自从阿Q给赵太爷家打了,和王胡又打输了,还倒赔钱,阿Q就没什么请他做工,倒忙坏了小D。小D细寻思,世上的钱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挣的,于是怀念阿Q在的日子。

       吴妈去了土谷祠,请看管土谷祠的老头开了门,并进了阿Q的住房。阿Q的住房一股发霉的味道,还不时有老鼠窜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摊着一床破被子和一件棉袄,这棉袄是阿Q在中秋时候从城里带回来的。吴妈揽起棉袄就走,赶往城里。

       吴妈去酒肆里打了些酒,又买了些花生米和肉干。走到衙门,吴妈央求看守阿Q的兵们说,让她看看她的相好,说此话时,吴妈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地安心和淡定。阿Q看到吴妈,惊愕不已,嘴巴圆圆地张着,比他画押时那个圈圆多了。

       阿Q喝着酒吃着肉,这酒肉比他过年节和押宝赚钱了慰劳自己的还丰富。吴妈对阿Q说:“我听赵太爷说过,光绪爷时候一个赣州府人氏的武状元和皇上的妃子好上了,皇上要砍武状元的头。行刑的头一晚,一个官员告诉武状元,刽子手在落刀的时候,趁势低头把辫子扬起,辫子就给利刀砍断了。到时候群臣求情,以发代首便能免死。你也学他罢。”

        阿Q满嘴是肉,说:“你看看,我哪里有辫子了?你不知道,我是死定的。吴妈,我知足了,哪时候死也是死。”

        吴妈顾不得女人的羞涩了,说:“你若能活,我给你困觉!”阿Q“嗯嗯”地应她,眼里发出感激的光。

        阿Q终究被绑着推上一辆车子,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老把总和兵们押着他们游街示众,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马,兵们扛着长枪在他身后跟着。还有举人老爷,赵太爷,钱太爷,还有和举人老爷卖人血馒头的神秘老爷,还有那个女革命党,阿Q看这阵容,想到就是死也风光,况且还有满街的闲人给自己送行。他一眼还看见了吴妈,看见吴妈拼命地往前面挤。

        人们议论纷纷,一个说道:“真是世道变了,竟还有女人监斩,前几年还有个女革命党被杀头呢,今个儿反过来了。”一个道:“可不是嘛!”

       人们看惯了候斩的犯人在街上总是要唱上几曲酸曲儿,于是有人又叫嚷道:“来一曲,来一曲!”

        阿Q听见他们叫,心里非常舒坦,感觉自己就是水浒里的好汉,岳家军的元帅了。阿Q想,这时候唱《小寡妇上坟》太缺欠堂皇了,唱《龙虎斗》也觉得太乏味了。阿Q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来自陇西天水,姓赵名桂。我还有一名儿叫月亭,那是娘生我时月光如水。如今我蒙冤被杀,将做了鬼。待来年八月,我依旧再添新岁!”

       赵太爷还不忘斥阿Q:“就你也配姓赵!”但他的声音被一真叫好声淹没得没有声息,如蚊子嗡嗡一般。阿Q理也不理赵太爷,继续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话传。言说苏三遭冤案,今日起解奔太原。若遇清官把案断,必定有生当报还。”

       阿Q一路唱着,被老把总和兵们押到了城外的古轩亭口,人们拥着。这古轩亭就是几年前斩决那个女革命党的地方。老把总宣读给阿Q的判决书,不忘喊道:“杀一儆百,以安乱世!”

      阿Q大声喊道:“人血馒头是假的,假的——”

      阿Q被兵们按住跪下。吴妈拼命地叫:“阿Q,别忘了低头呀,别忘了低头呀!”阿Q望着吴妈,唱道:“我来自陇西天水,姓赵名桂……”未等他唱完,兵们后退几步,朝阿Q开了几枪。阿Q应声倒下。

       吴妈万万没有想到,革命后竟然砍头再也不用刀了。她看着阿Q倒下,自己也瘫倒在地。

       据历史学家后来考证,阿Q是第一个被枪毙的人。他死前唱的“我来自陇西天水,姓赵名桂”,犹在耳旁。

作者简介

钟松胜,江西安远人,家住赣南脐橙之乡—美丽的东江源头。闲时翻几页书,写几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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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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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叶儿   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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