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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忠:令人叹息的杨朔

 明日大雪飘 2020-03-15
杨朔(1913—1968
今天的中国,五十岁以下的,已少有人知道杨朔这个名字。曾几何时,大名鼎鼎的杨朔的散文,就像画家李可染的《万山红遍》,风靡大江南北。与之同时,杨朔式的散文创作,也随之大行其道,历久不散,宛如蔚为壮观的“杨式团体操”,在神州大地上演。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杨朔散文的风流遗韵依然笼罩着中国散文界。据《散文》杂志1984年第10期《散文现状纵横观》一文对某一天来稿的统计:“百件中竟有十一篇是写小溪的,八篇是写日出的,五篇是写贝壳的。这些作者所在地域不同,职业年龄各异,却如此不谋而合。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联想引伸的路数也大致相同,最后‘升华’的路数也别无二致。”这些似曾相识的意境和大同小异的章法,在杨朔的散文中几乎都能找到样板。
《雪浪花》是杨朔的代表作之一,叙述“我”在海滨休养时,邂逅一位人称“老泰山”的神奇长者。作者的文思,缘起于一块耸立海边相貌奇异的礁石,此石满身沟窝,坑坑坎坎,状如面团,就在几位年轻姑娘为之惊异议论纷纷之际,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叫浪花咬的”,发出声音的,是一位刚刚出海打鱼归来的老渔翁。他身材高大结实,一把苍白胡子,眉目神气宛如秋天的晴空,清朗而深沉。老渔翁这样开释姑娘们:“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这番饱含哲理的妙语吸引了“我”,促使“我”去了解这位老泰山的身世及称呼的来历:他从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生产队的“智多星”、主心骨,天长日久,成了大伙们依靠的泰山。几天后秋雨初霁,“我”又见到老泰山,这次是手推独轮车,出来帮人磨剪刀,从他的谈吐中,劳动者的高风亮节,新旧社会两重天的对比,还有对美帝国主义的深仇大恨,彰显无遗。不知不觉中,剪刀磨好了,老泰山高声地对“我”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随后,老翁收拾好家什,跟我道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一枝野菊花插到车上,然后“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写到这里,“我”议论道:“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作者意犹未尽,另起一行,继续写道:“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
今人读《雪浪花》,不免产生一种奇异感:说它是散文,它像诗;说它是诗,它像寓言;说它是寓言,又接近神话。尤其老泰山这个主人公,总让人觉得别扭。他口吐莲花,装模作样,头上带着光环,言谈举止与身份明显乖离。明眼人自然知道,装模作样的,其实不是老泰山,而是作者杨朔。然而,在那个艺术“高于生活”的浪漫时代,没有人觉得它离奇,大家见怪不怪。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杨朔散文的命运跌宕起伏。1961年,杨朔的散文集《东风第一枝》出版,好评如潮,《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相继刊发评论文章,著名作家冰心、曹禺、周立波纷纷撰文予以肯定。高歌今认为杨朔的散文“最可贵的特点在于,通过优美的艺术形式,深刻地表现了我们的时代和生活的诗意”(《光明日报》1962年3月1日)。林志浩认为“他的散文很像诗,精致玲珑,给予读者以美的情思与美的享受”(《人民日报》1962年3月14日)。文学评论家洁泯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万字长文,对杨朔散文作了全面论述,认为:杨朔近年来的作品,“出现了一种前所少有的诗的意境,文章闪发着新的光彩”,“在艺术上终于形成了自己的独有的风格”。(《谈杨朔的几篇散文》,《文学评论》1962年第2期)
杨朔散文声誉鹊起,与社会大背景有关。其时,中国社会正处于相对宽松的时期,由此催生出一个“文艺小阳春”。除此之外,更有杨朔个人的因素:诗人的气质,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加上理想主义的情怀,使他轻而易举地将传统诗学的“比兴”手法融入散文,创造了一个似真似幻、神话般的人间极乐世界,为曾经饱受苦难、渴望幸福安定,“大团圆”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人,调制出一道很对胃口的“心灵鸡汤”。
然而,好景不常,不久,杨朔的作品被打成“修正主义毒草”,扫进历史垃圾箱,他本人受到残酷迫害,于1968年含恨离世,年仅55岁!
十年埋没之后,杨朔散文迎来新一轮强劲的反弹,艺术声誉于此时达到巅峰。北大中文系五教授(张钟、洪子诚、佘树森、赵祖谟、汪景寿)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这样评价:“在我国当代散文发展中,杨朔是有重大开拓与贡献的作家。他自觉地把诗与散文结合起来,大大提高了散文的美学价值。其影响是非常深刻而广泛的。”而在全国十所高等院校十八位专家参与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中,杨朔被视为中国当代散文第一人,全书在章节安排上,魏巍、刘白羽、秦牧、巴金、冰心等诸家同处一章,各自占一节,只有杨朔一人独立成章,共占三节,待遇可谓特殊,确立了杨朔散文在十七年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书中认为:在杨朔多方面的文学创作中,散文成就最高,“他是建国以来人们公认的第一流的散文作家”,“从1956的《香山红叶》起,杨朔进入了散文创作的成熟期,形成了浓郁的诗意为主要特色的个人风格,大大开拓了抒情散文创作的新天地。”
作家梁衡是最早对杨朔散文提出质疑的人。在《论“杨朔模式”对散文创作的消极影响》(《批评家》1987年第2期)一文中,他对杨朔模式作了全面的研究和批判,阐释了杨朔模式的形态、产生的背景;概括了杨朔模式的两个特点:内容上的虚幻性与象征性,结构上的稳定性,即“物—人—理”的三段式结构;指出杨朔模式的本质是假,是一个叫人“忘记自我、为空头政治服务的假模式”,造成的流弊是模式化、僵硬化,使散文的艺术之路越走越窄。随着时间推移,对杨式散文的批判也逐步升级,马俊山在《论杨朔散文的神话和时文性质》(《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1期)一文中,在反思中国现代新文学、新文化发展悖论的背景下,对杨朔散文作了激烈的批判,认为杨朔散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近代散文,而是“神话”,是一种新的八股时文,杨朔散文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变质、创作心理非个性化时期的产物,它表述的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一种群体的或者“美”的幻想。马文犀利简明,无可辩驳,唯少了一点“同情的理解”。
上世纪末,随着新一轮的“重写文学史”尘埃落定,杨朔散文从云端落到平地。在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中,关于杨朔散文的论述,仅仅是“时代的抒情”概述下,几句对“杨朔模式”的简单交代。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这样写道:“在杨朔的年月,寻常事物,日常生活在写作中已不具独立价值,只有寄寓、或从中发现宏大的意义,才有抒写的价值。这种‘象征化’,其实是个体生活、情感‘空洞化’的艺术表征。自然,杨朔的散文在实施这种从一切事物中提取宏大政治性主题的‘诗意’模式时,靠某种带有‘个人性’特征的取材,也靠与古典散文建立的联系,增加了一些‘弹性’,使观念的表达不致那么直接、简单。这种‘弹性’,在当时给人‘耳目一新’有感觉,他因此得到了广泛的赞扬。”这是对杨朔散文中肯的评价。而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在对杨朔散文作一定程度的肯定之后,重点分析了杨朔散文在思想上艺术上的缺憾,认为杨朔散文存在“为诗意而诗意”的局限性,也就是为了追求诗意,作者往往将日常语言与场景烙上自己非常单一的“诗人”的色彩,因此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同样,作者对意境的经营也有模式化乃至僵化的倾向,值得反思:“杨朔所谓的‘意’基本上是一套既定而僵化的‘时代理念’或当时的路线、方针、政策,‘境’则是作者于浮光掠影中截取的所谓新人新事、新变化、新面貌等,其所谓‘意境’则是将上述两者生硬拼凑起来。”庄周认为:“用艺术的方式汇报思想,表达忠诚,虽不能说是杨朔首创,但说到影响,杨朔的确首屈一指。”(《齐人物论》,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笔者以为,杨朔散文的特殊意义与价值,只有回到产生它的语境中才能看清。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结束了屈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历史,第一次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百年阴霾一扫而光,民族精神空前高昂。这是一个迫切需要歌颂赞美的时代,甚至连胡风这样的特立独行、充满批判精神的左翼文艺理论家,都写出了《时间开始了》这样的长篇颂诗。然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散文,简单粗鄙,标语口号化严重,尽管很革命,却缺乏艺术感染力,无法适应新时代的需要。于是,如何歌颂新的时代,更好地鼓舞革命斗志,成为当时必须解决的难题。杨朔散文以明丽精致、含而不露的形式,恰到好处地迎合了新时代的审美需要,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提高到一个新的艺术水准,在当时受到欢迎,独占鳌头,是很自然的。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朔散文最为人诟病的,是它的虚假。这个致命伤,恐怕谁也无法否定。时至今日,面对如此明显的审美错位,有谁还能欣赏这种美文?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个时代,人们并不觉得杨朔散文虚假,反而为之陶醉,趋之如鹜,那又是为什么?理由其实很简单:假作真时假亦真。翻一翻当时的文学作品,有几篇能摆脱虚假的窠臼?又有谁敢站出来,质疑它的真实性?这就是历史潮流,沛然莫之能御的历史潮流。从这个角度看,简单指责杨朔散文虚假,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也不公平。不如知人论世,还原历史,揭示造成这种虚假的历史根源。
杨朔生于1913年。他的青春成长期,与“救亡”取代“启蒙”的时代潮流正好同步。抗战爆发后,杨朔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心悦诚服接受了民粹主义革命思想的洗礼,清算了自身的小资个人主义,从此脱胎换骨。这一切,在杨朔《我的改造》(1949年)一文中有充分的表述。文章饱含感激之情,叙述自己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一步步放弃自己的主体意识与独立人格,归依集体的心路历程,最后这样写道:“力量是从群众当中来的,离开群众,我是多么渺小,多么孤单啊!人民改造了我(虽然我改造的还很不够),我知道我是永远离不开他们了。”(《杨朔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杨朔是一位天真的诗人,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历史的幽暗,人性的复杂,都不在他的审察之中。正如文史家石兴泽论述的那样:“杨朔不具备思想家的素质,他是个诗人,是个纯净善良的诗人。他长于诗意的发现而短于本质的揭示。尤其糟糕的是,他往往用诗人的良好愿望理解现实,并且在创作中作诗化处理。且不说走马观‘花’,看不到残柳败絮,即使看到,也不一定引起他的兴趣;即使引起注意,他也不一定去写,因为那时不允许暴露阴暗面;退一步说,即使允许写,杨朔也不一定写。二十年间所受的革命教育和政治斗争的经验教训使他相信:写阴暗面便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他是那样热爱新社会,歌颂唯恐不及,岂能抹黑?”(《人物》1998年第11期)
换个角度看,文学不像音乐,也不像绘画,后两者由于语言载体意义的不确定性,有相对独立封闭的形式世界,与现实的关系更加曲折隐蔽,有可能在表与里的错位与张力中,暗渡陈仓,创作出艺术内涵复杂的传世之作,如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李可染的《万山红遍》。文学的语言载体与概念、思想直接挂钩,因而无处逃遁。这决定了杨朔天真纯净的诗人气质,无法转换为莫扎特式的文学小夜曲。
历史无法假设,杨朔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真诚地演绎那个时代的乐观、狂热与矫饰。随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它的褪色是命中注定的,这不仅是杨朔的遗憾,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令人叹息的杨朔!

2019年11月2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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