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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的幻觉公式

 黄沙流留 2020-03-16

第682篇

从康德去理解去拉康的幻觉公式,也许是一条必然的路径。本文试图说明两点:一、拉康的幻觉公式与康德哲学之间的关系;二、何者为“幻觉”?以及“幻觉”是否毫无意义—-以瓦伦苏埃伦的小说作品为例?

 

一、康德的“先验自我”与拉康的“空洞的主体”

齐泽克言简意赅地指出了康德的“先验自我”与拉康的“空洞的主体”之间的差异:在本质上,“先验自我”是一种逻辑设定;而拉康的“空洞主体”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化的自我。但为何理解拉康式主体又必须从康德出发呢?追问这一问题才是理解拉康的主体以及所谓的幻觉公式真正的关键所在。
在《延迟的否定》里 ,齐泽克的逻辑链条如下:从康德对于笛卡尔的“我思”的克服,以及拉康对于康德的“先验自我”的区别,得出关于主体的幻觉公式。
当笛卡尔达到了对“我思故我在的”的确认的时候,他并不视我思与整个现实世界是相互关联的关系,即并不将我思视为一个外在于现实的点,从现实中脱离出来,但却可以画出现实的轮廓。笛卡尔的我思,不同于那种自主的行动者,能够“自然而然”地构造一个与自己相对的客观的世界,我思是一种再现,通过内在的观念链条,将我们引向另外的、更高层次的再现。主体最先发现我思作为一种再现,属于某种内在的匮乏的存在,由此,从我思必然可以推出某种确定性的完美存在。—-齐泽克·《延迟与否定》
“我思”并不处于外在—-我思不过是一种再现,尽管是现实的一部分,但却没有与整个现实相关联,既不可能,在逻辑上也无必要—-因为它并非真正的主体。也就是说作为我思的“我”实际上是内在匮乏的存在,同时,在此之外,确定性的完美存在着。
从笛卡尔的“我思”到康德的先验统觉中的“我”之间的断裂又是什么呢?齐泽克在这里引用了维特根斯坦对康德的解读。
维特根斯坦以笛卡尔为批判对象,指出用我思作为一个完成了的短语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一短语总是期待着一种延续-“我想(……)”。在康德看来,笛卡尔成了“假定意识实在化之偷换”的牺牲品。笛卡尔错误地推导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那个空洞的“我思”,伴随着一个对象的每一再现,令我们把握了一个带有肯定性的现象的实体,“能思考的物”,这一能思考的物在自身思考的能力中思考并呈现着自身。换句话说,自我意识促成了在思考着的我当中自己呈现自己和自己显现自己的“东西”。在此,“我所思”的形式与思考的实体之间存在的拓扑学意义上的不一致被忽略了,换言之,包含在“我思”当中的,逻辑上的思想主体的分析命题与作为一个思考着的实体—物的单个人的综合命题之间的差异被忽略了。通过分析这一差异,可以认为康德优于笛卡尔:他提出了某种“消失的中介”,即一旦笛卡尔的“能思考的物”出现,这个中介就不得不消失。—-齐泽克·《延迟与否定》
在此,康德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所思”的形式与思考的的实体之间存在的拓扑学意义上的不一致被忽略了—-而这却是至关重要,并且也无法被真正克服的。康德利用的自己的先验统觉来解决这一问题。
在这里,康德的先验统觉的我是一个必要的,同时也是不可能的逻辑建构—-在此“不可能”的确切含义在于先验统觉的“我”观念从来不能被直观的经验现实所填充。—-在此意义上,齐泽克认为康德的先验统觉的我,就是拉康的“真实”或者“实在”。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努力,经验性的“我”的自我总是与先验统觉—也就是拉康的“实在”(真实)存在着鸿沟。——也因此,康德先验统觉只是一个逻辑上建构。处于象征界和想象界之中的我,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先验统觉中的我。也因此,拉康完成了对于康德理论的重构:阐释的主体是空洞的、非实体化的、逻辑的、可变的(无功能性的),而被阐释的主体(“人”) 包含着一些幻像性的“东西”,这些东西填充这个空洞的主体。
正是在通过对笛卡尔以来的关于主体讨论,最终拉康完成了自己的主体理论。而这一主体理论就是著名的幻觉公式:
“我思”只不过意味着我不能接近作为思想着的本质原质的我自身。原质在最初就丢失了,幻觉的对象a填补了它的空洞。
这里包含着三个进程:
“我思”的行为是某种超现象,它不是内在经验或者直觉的对象,并且同时它也不是本体原质,不过是其匮乏的空洞。(超现象是关键词)。
仅仅认为纯粹统觉的我“唯有通过是它的谓词的那些思想才被认识,分离开来,我们就永远不能对它有丝毫概念”还远远不够。(纯粹谓词缺失了直观性)
我们不得不添加上这样一种观念:这种直观性的内容的匮乏就是我的构成,我的自我的“核心存在”的不可接近使其成为一个我。——齐泽克·《延迟与否定》

二、何为“幻觉”?以及“幻觉”的意义—-以瓦伦苏埃拉的作品为例?

为了理解这一幻觉公式,我们将通过对瓦伦苏埃拉的作品进行解读。
瓦伦苏埃拉的出售幻觉,实际上不如是指出我们生命中被我们忽略的那些幻觉。这些幻觉出现在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里,我们仿佛突然从现实中抽身出来,或者说自身的存在中逃离了出来。只是这种逃离是以一种幻觉的形式出现的,它不同于门罗那真实的逃离,这种逃离因为现实的不可能而转化为了一种幻觉:幻觉是超越时间的逃离,就像是某种梦境一般。也因此,出售幻觉也许在瓦伦苏埃拉这里的意思正是他通过卖书,而出售自己的幻觉,但是实际上这种幻觉正是她对自己生活的坦诚和我们生活的一次狡黠的追问-因为这些幻觉似乎并非是她所独有的,而是普遍的,它包括当下的愤怒,苦恼,迷惘,甚至是对过去的某种记忆的修正,以及未来的某种可能性的狂想。——在这里,“幻觉”恰恰正是对于真正的非幻觉—-这里的幻觉是一种断裂,一种缝隙,一种空洞,它是暂时性中断了的主体的连续性幻觉。所以,瓦伦苏埃拉以一种反讽的方式说出了主体的困境:幻觉被作为了真实,而真实却被当成了幻觉。
蒙田耐心地反复指出了人的心灵的多变性-它似乎很难完全被凝定为一种稳定的状态;佩索阿通过《惶然录》等散文形式记录了人的心灵这种无法凝定的状态—-它时刻在幻觉与现实中摇摆不定;而瓦伦苏埃拉显然是在走卡夫卡曾经的道路,在卡夫卡那些被忽略的小说断章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适合当代读者的可能性。因为在当下,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人已经很难专注于任何其他的故事,而却更强调某种情绪的共鸣。因此对于故事的耐心显然已经在逐步降低,而对于情绪和共情的要求却越来越高。——瓦伦苏埃拉的“主体”是不稳定的,这一不稳定凸显了某种来自于真实的侵扰,这种不稳定实际上正是实在界对于象征界和想象界的侵入。
在这本书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只有各种各样的片段的幻觉。实际上片段的幻觉就是我们的连续的生活体验的一种常态,在等待时,在交流时,甚至在连续思考时,幻觉总是会突然冒出来,而之所以这些奇怪的想法被称为幻觉,正是因为它荒诞不经,超越了某种现实的逻辑:它的发生和逻辑都是荒诞的。所以,也许我们可以将这些的幻觉,称为醒着的梦。只是这些醒着的梦,总是伴随着意识的紧密监视-正是这种监视使得人的分裂似乎不可避免。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可避免的分裂,导致了人的精神状态总是处于随时崩溃的边缘:或者沉入深不可测的忧郁之中,或者陷入无法自控的愤怒之中。-主体,尤其是空洞的主体,实际无时无刻不经受着实在界的侵扰。但在人群之中,这种侵扰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困扰。
不过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这些幻觉,如同梦,如同我们的失语,不但并非是虚假的,而是真实的自我的闪现。通过对这些梦,失语,和幻觉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真实的自我。甚至幻觉直接就是自我的瞬间的闪现。瓦伦苏埃拉在这里所说的幻觉实际上正是自我直接的闪现,有时候甚至是生活的本质的瞬间展现。在《奥斯维辛》里,我们看到的正是一种是世界的本质的瞬间闪现:一个暮年的老人,走进了一个高速行驶的列车里。在这辆列车上,每一个人(除了濒临死亡的老人)都被欲望控制着,仿佛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欲望的怪物。列车一发动,人们进入了疯狂的欲望的游戏之中,在这个游戏中,有浑然不知死活的青年忘我的情欲,有中年男人和女人截然不同的疯狂渴望。最终列车到站了,可是,正如诗人奥登所言:两千年,我们等到了奥斯维辛。列车到站了,但是车门却不再开启了,而毒气开始蔓延开来。挣扎在欲望中的人,恐惧着死亡,而老年人则大口大口呼吸着毒气。这当然是一个隐喻,一种关于世界的幻觉。而这一幻觉其是正是对现实的挪用,并且是对于现实的一种可能性的推测。这样的幻觉,当然是非针对自身的幻觉,但是某种情况下也是对于自身的幻觉-一种无可避免的衰弱感,或者虚弱感,以及世界的必然的命运走向。-幻觉揭示出了真正的幻觉。
而在诸如《延迟》这样的作品里,所呈现的则是某种“惊诧”的感觉,这一感觉来自于对于现实中突然被惊醒的记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很熟悉的声音,开着一台高速狂奔的汽车,将带我走向何处?在这里,作者什么也没说。但是一切似乎都尽在不言中:那个突然露出狰狞面目的司机,是过去的我的某个罪恶的记忆吗?他(它)是否将带我走向报复的深渊?这样的幻觉证明了当下的脆弱—-时刻在过去窥视着我的记忆,总会在某一个时刻破冰而出。这样的作品看起来毫无指向—-它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当“熟悉”的记忆闪现时,其实已经什么都说了。-它反应了主体的某种现实困境-它无往不在幻觉之中,但是他又时常被某些刺激唤醒—而这种刺激只要主体没有彻底阉割,就永不会消失。
另外一类作品则是完全内醒的,例如《模糊的男人》。在这类作品,不是说时间是破碎的,现实是脆弱的,而是人本身就是模糊的。可是在这似乎平淡的,但是不可避免的模糊的命运中,人一步步走向了罪恶的深渊,并且似乎毫无挣扎的迹象:这是一个普通的人,过着普通的生活,结果却走向了不可自控的可怕的罪恶的生活之中。命运的可怕之处正是在于这一普通的命运所包含的可怕性。在作品最后,那个模糊的男人-一辈子扮演着种种命运的男人,被迫忍受着屈辱的结局,并且惶惶不可终日。那扇窗子,就像一个永恒的敞开的凝视,一所永远开庭的审判所。普通的命运,随波逐流的命运,意味着一种扮演的命运,一种不知自我是谁的命运,一种永远的个体的幻觉—-正如拉康所言,这种个体的幻觉既无法避免,也无法穿透,他就是现代人的命运本身。
最简单的莫过于《假面游戏》这类的作品,这类作品看起来就是一个人的生活的片段速写。在这个片段里,瓦伦苏埃拉刻画了“模糊的男人”的片刻的生活经验:为了在人群中立于不败之地,为了保持着自我的尊严的假象,他在公共场合做着表演,以显示自己的虚假的生活假象。但这恰恰是幻觉的一种更加深刻的揭示:唯有在这种明知是虚假的,但却依然忙碌着扮演着虚假的假象的生活,才是一种真正的幻觉—-因此所扮演的生活是假象,而扮演所获的满足感也是一种假象。这一现象说明了,他已经走向了完全无法自控的幻觉之中—-他唯一的出路乃是创造一种幻觉,以维持那种虚假的幻觉不被中断。而处于这一幻觉之中的便不是片刻,而是整个人生。可问题是,他在自我觉知的幻觉表演中,有勇气冲破这一幻觉的控制啊?
在作品的联系上,也许瓦伦苏埃拉是在走卡夫卡超短篇断章的道路,在那条道路上,卡夫卡已经做了尝试,而瓦伦苏埃拉则走得更远。不同的是,在卡夫卡那里,生活还是站在真实一边窥视着幻觉,而在瓦伦苏埃拉这里,人已经站在幻觉一边遥望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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