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原文化研究》2019年第5期 | 宁镇疆:由帛书《易传·缪和》解《谦》卦申论清华简《保训》的“三...

 許學仁 2020-03-17

    摘  要:帛书《易传·缪和》解《谦》卦,为申明《谦》卦所强调的谦恭、卑处之思想,每每以舜、禹等圣君之事迹相比附。舜、禹等行事极为谦下、卑处,但最终却能广致万民、君临天下,其手段与结果之间形成强烈反差。由此出发,清华简《保训》的“三降之德”之“降”当理解为“下”或“谦下”,而“三”为虚指复数,故所谓“三降之德”当指舜这样的圣君能多行卑恭、谦下之德。舜之能“降”与尧之“克攘(让)”、禹之苦劳、文王之“卑服”含义一致,都强调卑恭、处下才能成功,传统上多认为这是儒家的所谓“道统”,但道家思想实亦与此多有关联。

    关键词:《缪和》;《保训》;舜;三降之德

    作者简介:宁镇疆,男,上海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44),主要从事先秦史及出土文献研究。

一、帛书《缪和》所见舜、禹之卑恭、谦下的行事风格

    《周易》中的《谦》卦非常强调低调、谦恭的思想,这是人所共知的。这一点在今本《易传》如《彖》《象》及《系辞》中均有反映。但要说如何低调、谦恭,以及这样的低调、谦恭又是为谁设计则颇不易明。因为今本《易传》无论是《彖》《象》还是《系辞》,虽则是解“经”之“传”,但都比较抽象,不涉及任何具体的人和事。能弥补这个不足的,是帛书《易传》。帛书《易传》诸篇通过弟子与先生问对的形式,详细讨论了《周易》一些卦的卦、爻辞,其中对有些卦还反复讨论,显示了帛书传易者明显的偏好。比如对于《谦》卦的讨论就属浓墨重彩:除了《二三子问》篇围绕《谦》卦卦辞的讨论,《缪和》一篇,还以庄但、张射等与“先生”的问答的形式,非常详尽地讨论《谦》卦之九三、初六与该卦卦辞,仅此一篇涉及《谦》卦的讨论即达千余字:论述之深入详尽,在整个帛书《易传》中可以说都是非常少见的。更为难得的是,帛书《易传》不但有非常具体的师徒问对这样的情景,而且其中所论《谦》卦的卦、爻辞,还每每比附以具体的人事,较之今本《易传》明晰不少。本篇小文要重点讨论的是《缪和》篇弟子庄但与先生的问对,因为其中直接以古之圣君舜来比附,其结合《谦》卦关于舜立身行事的讨论,对我们思考前几年清华简《保训》篇中同样涉及舜的所谓“三降之德”很有启发性。为讨论方便计,先将《缪和》篇庄但与先生的问对内容移录如下:

    庄但问于先生曰:“敢问,于古今之世,闻(问)学谈说之士君子,所以皆技焉劳亓四枳之力,渴(竭)亓腹心而索者,类非安乐而为之也。以但之私心论之,此大者求尊严显贵之名,细者欲富厚安乐之实。是以皆技焉必勉,轻奋亓所毂幸于天下者,殆此之为也。今《易·嗛》之初六,亓辞曰:‘嗛嗛君子,用涉大川,吉。’将何以此谕也?”子曰:“夫务尊显者,亓心有不足者也。君子不然,唿焉不自明也,不自尊也,故能高世。夫《嗛》之初六,《嗛》之《明夷》也。圣人不敢有位也,以有知为无知也,以有能为无能也,以有见为无见也。憧焉无敢设也,以使亓下,所以治人请,技群臣之伪也。‘嗛,君子’者,夫古之圣君,谦然以不足立于天下,故奢侈广大游乐之乡不敢渝亓身焉,是以天下然归之而弗猒也。‘用涉大川,吉’者,夫《明夷》,《离》下而《坤》上。坤者,顺也。君子之所以折亓身者,明察所以貌人者□纽,是以能既致天下之人而有之。且夫《坤》者,下之为也。故曰‘用涉大川,吉’。”子曰:“能下人若此,亓吉也。不亦宜乎?舜取天下也,当此卦也。”子曰:“聪明睿智守以愚,博闻强识守以浅,尊□贵富守以卑,若此,故能君人。非舜亓孰能当之?”①

    庄但的疑问主要针对《谦》卦的初六爻辞“嗛嗛君子,用涉大川,吉”,这和他所处的时代氛围似乎格格不入:当时的情况是“大者求尊严显贵之名,细者欲富厚安乐之实”,大家都去追求显贵安乐,《谦》卦初六爻辞却说“嗛嗛君子”,才能“吉”。先生的答复是:“君子”不是这样的。然则君子应该如何做呢?“君子不然,唿焉不自明也,不自尊也,故能高世”,所谓“不自明也,不自尊也”,即不要自吹自擂,自伐其功,而要突出谦恭、退守,此与《老子》第22章的“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谓一致。《老子》一书向以谦恭、退处为基本的取向,所谓“不自明”“不自彰”“不自矜”云云即为显例。帛书《二三子问》还引孔子语解《谦》卦的卦辞“谦,亨,君子有终”之“君子”时说:“好善不伐也。夫不伐德者,君子也。”所谓“不伐”和“不伐德”,同样是说“君子”为人谦恭、不自吹自擂。今本《系辞上》解《谦》卦之九三爻辞时有“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也是同样的意思。这说明《易传》古今本之间在此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如果说这种强调谦恭、退处还比较含蓄的话,下文则更直接。“君子之所以折亓身者……”,“能下人若此,其吉也,不亦宜乎”,“聪明睿智守以愚,博闻强识守以浅,尊禄贵官守以卑”,所谓“折其身”“能下人”(能处人下),其谦恭、处下就更为显豁。今本《系辞上》孔子解《谦》卦九三爻辞时所说:“语以其功下人者也。”所谓“下人”,同样是能处人下,谦恭、退守之义。帛书下文还说虽然“聪明睿智”“博闻强识”“尊禄贵官”,但真正要守的却是“愚”“浅”“卑”,如此之类,同样是谦恭、退处,而且往复论证,较之今本《易传》,可以说清晰、详细了不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它提到了舜:“能下人若此,亓吉也。不亦宜乎?舜取天下也,当此卦。”明确说舜之所以能“取天下”,正是因为“能下人”,即谦恭、处下。舜的这种谦恭、处下就能成功的方式,《尚书·尧典》亦有证。其一则曰舜是“温恭允塞”,再则说“舜让于德”,“恭”和“让”均有低调、处下义。然则,舜“取天下”的风光与低调处事之间的反差是特例吗?非也。在帛书《易传》中,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多例子同样是解释《谦》卦,但也强调谦恭、处下,而且每每也是以古帝王比附。比如,同样是《缪和》篇,另有弟子问及谦卦九三爻辞“劳嗛,君子又冬,吉”,弟子的疑问与庄但类似,那就是天下都喜欢“丰盈”,为何此爻说“劳嗛”反而“吉”?先生的回答与庄但之问类似,直接说“禹之取天(下也),当此卦也”,也是以禹这样的圣君设譬。那禹是如何“取天下”的呢?文中说“禹(劳)其四枝,苦亓思虑,至于手足骈月,颜色(黎黑),□□□□□□□□□而果君(天)下”,这个解释可能主要针对爻辞中的“劳嗛”,但能如此安于劳苦之事亦说明其人也是与舜一般低调、恭处的②。而且,先生前面还有一句言简意赅的话“以高下下”,即虽处高位又能谦恭、处下,这与舜的“折其身”“能下人”如出一辙,说明舜的成功法则确实不是个例。同样,《缪和》篇下文还提到弟子张射与先生关于谦卦卦辞的讨论。张射的疑问是“自古至今,天下皆贵盛盈”,但《谦》卦的卦辞却说:“嗛,亨。君子又冬。”这是为什么呢?这个疑问与前述庄但等相同。先生的回答虽没有以具体的古代圣君设譬,但观其主张,亦与上述舜、禹等类似,如“夫圣君,卑膝屈貌以舍孙,以下亓人”,“夫君人者,以德下亓人,人以死力报之”,“能盛盈而以下”,还以天地之道设譬“天之道,槀高神明而好下”,“地之道,静博以尚而安卑”,其中的“卑膝屈貌以舍孙”,可谓极尽谦恭、处下之能事,而“以下其人”“以德下其人”“盛盈而以下”“好下”都极言能“下”,此与上文舜的“能下人”惊人一致,都是说圣君于此能谦恭处下,放低身段,甘为人下,就能“亨”,且“有终”,其中的价值取向是不言自明的。

    帛书《易传》极言舜、禹等是能谦恭、处下的古帝王,就我们熟知的帝王谱系来说,似乎少了尧,其实尧也是这样的。《说苑·敬慎》篇提到孔子与子夏讨论《易》的《损》《益》两卦,其中即提到尧,而且同样涉及《谦》卦及“谦”德:

    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则喟然而叹,子夏避席而问曰:“夫子何为叹?”孔子曰:“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叹也。”子夏曰:“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否,天之道成者,未尝得久也。夫学者以虚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满,则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尧履天子之位,犹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故百载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满意,穷高而不衰,故当时而亏败,迄今而逾恶,是非损益之征与?吾故曰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丰明而动故能大,苟大则亏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是以圣人不敢当盛。升舆而遇三人则下,二人则轼,调其盈虚,故能长久也。”子夏曰:“善,请终身诵之。”

    该段明确提到尧是“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而且认为“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此本出今本《系辞上》孔子解谦卦九三爻辞。所谓“允恭”“致恭”“待下”,其与前述舜的谦恭、处下如出一辙。而且,所谓“圣人不敢当盛”的言论,也与帛书《易传》不主张“丰盈”,“求尊严显贵”,“富厚安乐”等语境极为相似,说明尧的成功也是来自于能够谦恭、处下的。尧的加入,等于补齐了谦恭、处下的古帝王之谱系的拼图,再次说明帛书《易传》所记舜等古帝王能谦恭、处下确实不是孤立的。另外,由上述我们不时引《老子》来证尧、舜、禹等圣君都要卑恭、处下才能成功,我们也不难看出其与道家思想存在明显的关联。这又要提到《汉书·艺文志》对道家的评价:“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攘”即“让”也,“克让”即能卑恭、处下,而“嗛”即“谦”也。此处汉志对道家思想的评价把“圣君”、《谦》卦、卑恭三个要素可以说完全概括出来了,而这也是我们从帛书《易传·缪和》中读出的信息。传统上,学者习惯于把上述尧之“克攘(让)”、舜之谦恭、禹之劳苦、文王之“卑服”看成儒家道统的具体而微者,实则他们同样是道家思想的导源。

二、说《保训》“三降之德”之“降”当解为卑恭、谦下

    帛书《易传》及很多传世文献如此反复强调舜等古代圣君成功法则在于谦恭、能处人下,尤其是“能下”,不禁让我们想起前几年清华简《保训》中舜的所谓“三降之德”。为讨论方便计,兹将相关内容移录如下:

昔舜旧(久)作小人,亲耕于鬲丘③,恐救中自诣,氒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氒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立(位)埶(迩)诣,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兹服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受氒绪。(简4-7

    文中舜的行事也颇与帛书《易传》相合。如说他“亲耕于鬲丘”,此与《缪和》所记禹的“禹(劳)其四枝,苦亓思虑……”之劳可谓一致。另外,《保训》还提到他“旧(久)作小人”,而我们知道,《周易》卦、爻辞中,常以“君子”“小人”对言:“君子”指统治者,“小人”指普通民众。前面《缪和》说:“君子者,夫古之圣君。”又有“君子之所以折其身”,而且“聪明睿智守以愚,博闻强识守以浅,尊禄贵官守以卑,若此,故能君人”。这里一方面以“君子”是统治者,另一方面,“君子”要成为万民归服的统治者,谦恭、处下,或者说先做低调磨砺的“小人”就是必由之途。下文还说他“身茲服惟允,翼翼不懈”,所谓“翼翼不懈”,可谓极言其恭敬、谨慎。另外,《保训》讲舜的这段话,学者多已指出其与《尚书·无逸》之间的关联④。《尚书·无逸》述殷王中宗、高宗、祖甲及文王之行事,从文词到语境可谓极为相近,且看:

    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宁,嘉靖殷邦……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

    这段讲商周四王的行事,有这样三个特点值得注意:一是屡说他们“不敢荒宁”,其实即恭敬谨慎,这与《保训》舜的“翼翼不懈”非常一致;二是多说他们安于农事之劳,如“旧劳于外”“康功田功”,这也和《保训》舜的“亲耕于鬲丘”一致;三是还多提到这些圣王们与“小人”的联系,如“爰暨小人”“旧为小人”“小人之依”,下面的“怀保小民”之“小民”实亦“小人”,如此之类,与《保训》说舜的“旧(久)作小人”(《无逸》的“旧为小人”与之简直如出一辙)亦相一致,都指他们或出身低贱,或能善待小民。从商周四王的“不敢荒宁”、安于田功、亲近“小人”,可知他们也是谦恭、谨慎的,此与帛书《易传·缪和》所记舜的行事作风及成功法则完全一致,这又将古代圣王谦恭、谨慎的谱系下延到了商周。那商周的四王是否“能下”呢?回答也是肯定的。文中提到文王安于田功时说他“卑服”,“卑”即“下”也。而起于“小人”,又能亲近“小人”,显然此四王也是“能下”的。既然帛书《易传》及很多传世文献都讲以舜为代表的古帝王不但谦恭,而且“能下”,《保训》虽见舜之恭谨,但却未见“能下”,是其遗漏乎?非也。我们认为其中的“三降之德”即是,所谓“降”,即“下”也。

    自清华简《保训》公布以来,所谓舜之“三降之德”向有多说。或指“三降”为“三隆”;或以“三降之德”为天、地、人三德;或读“降”为“愉”,因此解“三降”即“三乐”;或读“降”为“陟”,因此将“三降”理解为古代的考绩制度⑤。晚近曹峰先生对此问题重加讨论,提出两个方向:一是将“三降之德”理解为“美德降于民间”“舜多次降于民间之德”。另一说是认为“三降之德”就是“恭谨谦卑之德”,而且认为后一说可能性更大。在我们看来,曹氏所举两说的后一说可能是更为合理的。在这方面,帛书《易传》对舜等古帝王行事的记载,可以提供有力的证据。当然,曹氏的“恭谨谦卑”,我们可以进一步具体为“谦卑处下”,尤其是“处下”“能下”是应该突出强调的。帛书《易传·缪和》所记舜之谦恭“能下”,提醒我们“三降之德”之“降”其实就应该理解作“下”或“能下”来理解。从训诂学上说,“降”训“下”本来就是常训。《尔雅·释言》:“降,下也。”《释诂》又将“下”“降”同训向下的动作“落”。《礼记·月令》有“天气下降,地气上腾”。今“下降”直是同义复指词。《礼记·乐记》云“升降上下”,“升降”实与“上下”对文,“降”亦“下”也。典礼场合屡见的“升降”“降阶”“降拜”,其中之“降”均以训“下”为宜。《左传·昭公三年》提到“公室之卑”,举例说“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卑”正对于“降”,而“卑”亦“下”也。不只《保训》的“三降”之“降”当作“下”,文献中确实也不乏与此篇类似的“能降”或者说“能下”就能成功或得益的记载。如: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贵而知惧,惧而思降,乃得其阶,下人而已,又何问焉?且夫既登而求降阶者,知人也”。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

    这两则材料的具体背景是这样的:襄公二十四年晋国的程郑很得晋侯宠信,做到了下军之佐的高位,但郑国的公孙挥来访时,他却向其请教如何才能“降阶”。这种反常的问题让公孙挥一时语塞,回国后向然明请教。然明虽然不看好程郑,但也提到“既登而求降阶者,知人也”,认为他是明智之人。而且,然明点出“降阶之由”在于“下人而已”,即甘处人“下”。一“下”字,正昭示“降”的意蕴,此与前述帛书《易传》中舜、禹等人的“能下”亦相一致。襄公二十七年晋国赵文子由郑之诸卿赋诗而泛论“七穆”,认为子展这一支应该是享世最久的,原因就在于子展虽为执政之卿,但“在上不忘降”,其地位之高和处事之低调、谦下也形成鲜明对比,而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后亡”,其价值取向也是显而易见的。所谓“在上不忘降”,其实即“在上”能“下人”。至于文献中径言能“下”而得益的例子就更多了:

    《左传·僖公十二年》:“管仲受下卿之礼而还。君子曰:‘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让不忘其上。’”

    《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围郑……三月克之……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左右曰:‘不可许也,得国无赦。’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几乎?’”

    《左传·昭公元年》:“子皙,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贵也。”

    《左传·昭公三年》:“郑伯如晋,公孙段相,甚敬而卑,礼无违者,晋侯嘉之,授之以策……伯石之汰也,一为礼于晋,犹荷其禄,况以礼终乎?”

    僖公十二年因为管仲平戎有功,周王享之以“上卿之礼”,但管氏其人宁愿受之以“下卿之礼”,并于此受到很高的评价,“君子”甚至认为他“世祀也宜哉”。宣公十二年楚围郑,在郑伯已成阶下囚的情况下,楚庄王却最终赦之,原因就在于楚庄王认识到“其君能下人”,因此国运不可限量,也说明时人对“能下人”的评价是很高的。昭公元年的“嬖大夫”即“下大夫”,面对“子皙”这样的“上大夫”,“下之”就是应该的,反之则违礼。昭公三年则更有意思,公孙段(即伯石)本来非常汰侈、跋扈,但偶尔一次去晋国却把自己包装得“甚敬而卑,礼无违者”,所谓“敬而卑”,“卑”即“下”也,又是恭敬、谦下,由此晋君大悦,故多有赏赐。再次说明古人对于恭谨、谦下就能得益早就有广泛共识,后世往往把卑恭、处下视为《老子》思想的标签或发明,但《老子》其实只是“流”,不是“源”。

    此外,关于“能降”,曹文重点讨论之《诗·商颂·长发》的“汤降不迟,圣敬日跻”也是很好的例子。关于“汤降”的“降”,郑笺云:“降,下也。”具体地说,就是“汤下士尊贤”,所谓“下士”同样说明能“下人”。一方面能“降”,另一方面又“圣敬日跻”,毛传解“跻,升也”:一“降”一“升”,这种反差也与舜行事的低调与最后的成功恰相映照。后来的文献也多是如此理解的,《国语·晋语四》提到当重耳流亡到宋国时公孙固向宋襄公进言:

    公孙固言于襄公曰:“晋公子亡,长幼矣,而好善不厌,父事狐偃,师事赵衰,而长事贾佗。狐偃其舅也,而惠以有谋。赵衰其先君之戎御,赵夙之弟也,而文以忠贞。贾佗公族也,而多识以恭敬。此三人者,实左右之。公子居则下之,动则谘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礼矣。树于有礼,必有艾。《商颂》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降,有礼之谓也。君其图之。”

    此段引《商颂》的“汤降”来比况重耳。然则,重耳是如何行事的呢?其中明确说他对于狐偃、赵衰、贾佗等三人是“居则下之”,也是说他能恭谨、谦下,即能“下人”,准此,则与“汤降”之“降”亦相契合。孔颖达为《商颂》作“正义”亦引到《晋语》此段,即明确以其中的“降”为“下贤”,也就是礼贤下士之义。不过,该段又说:“降,有礼之谓也。”然则,“有礼”何关乎“降”或者说“能下”?因为礼让的原则就意味着不争、谦恭和退处。前举《左传·昭公三年》说公孙段“甚敬而卑,礼无违者”,“敬而卑”正对应着“礼”。下文的“一为礼于晋”,所谓“为礼”即指公孙段其人的“敬而卑”,而“卑”即“下”也。另外,《礼记·表记》引孔子语说“朝廷不辞贱”,“正义”谓“此广明为臣事君之礼”,处“贱”也是礼的原则,而“处贱”显与“处下”同义,也是强调谦恭、退处。《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所说:“将求于人,则先下之,礼之善物也。”⑥能先“下之”,倒是“礼之善物也”,再次说明在礼的背景下,能谦卑、辞让、“处下”是首要原则。

    《说苑·敬慎》篇周公在伯禽封鲁之际,专门告诫他,其中多有忧患之思。其中也引到了《商颂》的“汤降”典故:

    “吾闻之曰:德行广大而守以恭者荣,土地博裕而守以俭者安,禄位尊盛而守以卑者贵,人众兵强而守以畏者胜,聪明睿智而守以愚者益,博闻多记而守以浅者广。此六守者,皆谦德也……故易曰,有一道,大足以守天下,中足以守国家,小足以守其身,谦之谓也。‘夫天道毁满而益谦,地道变满而流谦,鬼神害满而福谦,人道恶满而好谦。’是以衣成则缺衽,宫成则缺隅,屋成则加错;示不成者,天道然也。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吉。’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其戒之哉!子其无以鲁国骄士矣。”⑦

    值得注意的是,此段周公告诫之语也主要是从《谦》卦发挥:既有《谦》卦的卦辞,也有《彖》传——这其实已经决定了其中“汤降”的语义背景:它同样也应该是宣扬恭敬、谦下的。“汤降”之后还力主“戒”,要求不要“骄士”,所谓不“骄士”,就意味着能“下士”“处下”。这与《晋语》所讲重耳的行事也是一致的。其中所谓德行广大守以恭、土地博裕守以俭、禄位尊盛守以卑、人众兵强守以畏、聪明睿智守以愚、博闻多记守以浅的六大谦德,以及非常具体的“衣成则缺衽,宫成则缺隅,屋成则加错”⑧,都可以说是能“降”、能“下”的典型案例。

    此外,《礼记·孔子闲居》同样引到《商颂》的“汤降”,其文称:

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⑨

    此段主要措意“无私”,然则“无私”何关乎“能下”?我们同样可以引《老子》来证明,其第7章云:“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后其身”的“处后”其实是“处下”的同义语,这样就是“无私”了。由此可知,“无私”也是能“降”、能“下”的。

    由上述所论看,古文献中所谓能“降”就意味着能“下”,主要指其人能够谦恭、处下,低调退守,如此反而能够成就功名。而且,很多时候,古代如尧舜这样的帝王还正是这样谦恭、处下的典范。由此,在政治伦理上,能“降”也就成为一种美德,文献中专门称之为“德降”,如《逸周书·和寤解》《成开解》说“德降为则”,《本典解》也提到“德降则信”,甚至《左传·庄公八年》引逸《书》还有“德乃降”之语。传统上,多将“德降”理解为主谓词组,即仁德普降之义,我们认为“德降”应该理解为“降德”,即能“降”、能“下”之德⑩。另外,关于《左传》此处引逸《书》的“德乃降”,向为伪《古文尚书》辨伪的关键点。杜注“降”为“降服”,但孔安国却说“降,下也”,陆德明对此字“江巷反”的音注说明也同于孔安国而异于杜注。而且,《左传》明说所引是《夏书》,涉及的人是皋陶,此人也是虞夏之际与舜、禹等多有接闻的著名贤臣,联系到前述帛书《易传》及传文献中舜等圣君的谦下,皋陶也当有此种美德。《尚书·皋陶谟》其自称“慎厥身”,“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所谓“慎”“无教逸欲”“兢兢业业”同样合于舜的谦恭、处下。这不只说明“德乃降”可能确当为逸《书》语11,亦可证孔安国“下”的训释确有来历。再从《左传》此处引《书》的背景看,此年齐鲁相约“围郕”,但郕独降于齐师,故仲庆父请伐齐师。鲁庄公不同意,才引了“德乃降”的典故。他的解释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我实不德”,二是“姑务修德”。然则“不德”“修德”说明了什么呢?我们可以拿与此相近之事例作比较。《左传·僖公十九年》记:“宋人围曹,讨不服也。”子鱼向宋襄公进言提到“文王伐崇”的典故:“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今君德无乃犹有所阙,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内省德乎?无阙而后动。”晋文公伐原12的例子也与此相似。我们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于一个待攻取之国,都是先来硬的不行,都要回去或“省德”或“修教”才行。抛弃专凭武力,而“省德”“修教”,其实就是谦恭、能“下”,因此孔安国训“下”其实是很准确的。但孔颖达之正义将此“下”理解为“德乃下洽于民”“皋陶能布行其德”,还是将“德乃降”理解为主谓词组,则非是。按之文理,此“下”亦当理解为低调谦恭、能“下”,皋陶是这样的,引此书的鲁庄公因此退师,主张回去“姑务修德”,其实也是这样的。——能“降”、能“下”,按照《逸周书》的说法,既可“为则”,即堪为做事的准则;又能取“信”于人,这与舜等圣王的成功也完全一致。准此,《保训》篇所述舜的“三降之德”,“三”当系概言其多,“降”当理解为“下”,故所谓“三降之德”当指能够多次谦下之德。

注释

①释文参见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三,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1-132页。②关于禹的劳苦,《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云:“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所谓“勤”即“劳”,而“不德”即“不伐德”,不自以为是,正是谦恭、退守的作风。另外,《史记·殷本纪》引《汤诰》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于民,民乃有安。”《论语·宪问》云:“禹、稷躬稼而有天下。”《韩非子·五蠹》曰:“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锸,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均极言禹之劳苦。③舜的行事,亦可参上博简《容成氏》:“昔者舜耕于鬲丘,陶于河滨,渔于雷泽,孝养父母,以善其亲,乃及邦子,尧闻之而美其行。”(简13-14)。④参见李学勤《论清华简<保训>的几个问题》,《三代文明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41页。⑤参见曹峰《〈保训〉的“中”即“公平合理”之理念说》(《文史哲》2011年第6期)所引各家之说。下引曹说俱见该文。⑥《国语·晋语四》也有与之类似的话:“《礼志》有之曰:‘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⑦此事又见《韩诗外传》卷三。另外,该书卷八“孔子曰:《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章内容亦与之相近。⑧以上数语亦见《缪和》篇张射与先生之问对,其文作“使祭服忽,屋成加艹昔,宫成干刃隅”。⑨此事又见《孔子家语·论礼》篇。⑩黄怀信先生亦训“三降”之“降”为“下”,良是。但又谓“下”为“下到民间”,隐约还是以“德降”为主谓语,黄说参《清华简〈保训〉补释》,《考古与文物》2013年第2期。11晚近杜勇先生对此重加申论,可参其《〈左传〉“德乃降”辨析》,《〈尚书〉周初八诰研究》(增订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4页。12事见《左传·僖公二十五年》及《国语·晋语四》。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