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闰章的诗风当然跟他幼年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他特别同情人民的苦痛,比如他作过一首《竹源阬》: 竹源数百家,今余几人存。 竹外有源泉,血流泉水浑。 群盗故比邻,姻娅如弟昆。 反戈相啖食,收骨无儿孙。 茕茕数寡妇,零落依空村。 凶年嗟半菽,撮土招游魂。 人亡亩税在,泪罢还声吞。 几百家的大村庄在战争之后仅残余了数人,而被杀死者流出的血让河水变得浑浊,即使这样,强盗们也不会轻易饶过这些人,仍然对他们进行盘剥。因为大部分人被杀死了,而后连收尸都找不到人,可是到了这种悲惨的境地,朝廷的征税官员依然按照原有的人头逼人纳税,这是何等凄惨的场景。 但更能引起人唏嘘不已的诗作,当属他作的《浮萍兔丝篇》,对于此诗,施闰章作了一段小序: 李将军言:部曲尝掠人妻,既数年,携之南征。值其故夫,一见恸绝。问其夫,已纳新妇,则兵之故妻也。四人皆大哭,各反其妻而去。予为作《浮萍兔丝篇》。 施闰章说这个故事是李将军告诉他的。李将军的手下有个军人抢了别人的老婆,而后他带着这个女人到处打仗。多年后,此女意外地看到了她的前夫,二人痛哭一场,而后此女问前夫的情形,前夫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另外的老婆。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没有新意,但没想到的是,故事的后续突然峰回路转:前夫的现任老婆竟然就是那个军人的前妻,如此的小概率事件,令四人痛哭不已,于是他们商定好,二人将老婆互换,各带自己前妻而去。 施闰章听到这个故事后大为感慨,于是就写下了这样一首长诗。因为这个诗作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故我将其全文抄录如下: 浮萍寄洪波,飘飘东复西。 兔丝罥乔柯,袅袅复离披。 兔丝断有日,浮萍合有时。 浮萍语兔丝:离合安可知? 健儿东南征,马上倾城姿。 轻罗作障面,顾盼生光仪。 故夫从旁窥,拭目惊且疑。 长跽问健儿:毋乃贱子妻? 贱子分已断,买妇商山陲。 但愿一相见,永诀从此辞。 相见肝肠绝,健儿心乍悲。 自云亦有妇,商山生别离。 我戍十余载,不知从阿谁? 尔妇既吾乡,便可会路歧。 宁知商山妇,复向健儿啼: 本执君箕帚,弃我忽如遗。 黄雀从乌飞,比翼长参差。 雄飞占新巢,雌伏思旧枝。 两雄相顾诧,各自还其雌。 雌雄一时合,双泪沾裳衣。 严迪昌觉得施闰章作的这首长诗不是艺术作品,而是一段真实历史的记录,他以史料的记载来佐证自己的这个说法:“谈迁《北游录》也录存此事此诗,谈氏为严肃的史家,可证其乃施氏使广西时的实录。”而沈德潜也在《国朝诗别裁集》中夸赞该诗说:“状古来未有情事,以比兴体出之,作汉人乐府读可也。无书无笔,人不敢道一字。”可是严迪昌觉得沈的这几句赞语说得“隔靴搔痒,言不及义”。 这首诗读来,让我想到了杜甫的《石壕吏》,杜所讲述的那个故事已经足够凄惨,而施闰章写的这一篇,我每读一遍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觉得人到了这种境地,那种复杂的心境简直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而施闰章的这首诗却能将这种复杂的心境描绘得如此传神。 而施闰章的诗作中,最受夸赞者也正是他所作的五言,王渔洋在《池北偶谈》中就曾有过这样的夸赞:“予读施愚山侍读五言诗,爱其温柔敦厚,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其章法之妙,如天衣无缝,如园客独茧。”但康发祥却认为施愚山的五律写得并不好,康在《伯山诗话》中评价道“五律多板滞”。但施闰章确实是以五律名天下者,比如他作的《雪中望岱宗》: 碧海烟归尽,晴峰雪半残。 冰泉悬众壑,云路郁千盘。 影落齐燕白,光连天地寒。 秦碑凌绝壁,杖策好谁看? 这首诗确实写得四平八稳,而他作的《燕子矶》也同样能够体现出他的温润风格: 绝壁寒云外,孤亭落照间。 六朝流水急,终古白鸥闲。 树暗江城雨,天青吴楚山。 矶头谁把钓,向夕未知还。 而严迪昌最欣赏施所作的《乱后和刘文伯郊行》: 斜日照荒野,乱山横白云。 到家成远客,访旧指新坟。 战地冤魂语,空村画角闻。 相看皆堕泪,风叶自纷纷。 严评价该诗说“语似平稳自然,情却回肠百转”。 对于施闰章的五言诗,丁绍仪在《听雨声馆词话》中评价道:“诗最简洁,五言成工,词亦清丽”,而朱庭珍则认为施愚山的五言确实作得好,但七言却较差:“施愚山诗,长于五言,短于七言。五古温厚清婉,善学魏、晋、六朝,殊近自然。五律则盛唐格调,中唐神韵,兼而有之,造诣不在中山、文房之下。”(《筱园诗话》) 其实施闰章的七言诗中也有不错的作品,比如他所写的《见宋荔裳遗诗凄然有作》: 好客平生酒不空,高歌零落痛无穷。 西川终古流残泪,东海从今少大风。 国士魂销多难后,离人望断九原中。 张堪妻子应谁托,巢卵长抛虎豹丛。 施闰章还作过一首《漆树叹》: 斫取凝脂似泪珠,青柯才好叶先枯。 一生膏血供人尽,涓滴还留自润无? 我觉得这首诗写的应当是橡胶树,他说这种树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膏血为人类服务,但它是否还能给留下一点养分滋润自己呢?我感觉这首诗其实施是在写自己,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如同这橡胶树一样:痛苦自己但服务他人。 施闰章去世后,毛奇龄给他写了篇《墓表》,该《墓表》的第一段话为:“上之二十二年,侍读施君死于官,将择月日归葬于宣城城南之牛喜冲。以病臻时,曾与予泣诀,属予为表墓之文,而恐失记;顾检讨高君知状。至是,检讨帅孝子彦恪来,再拜述君命。予思予与君缔交有年,今又同馆,微命,犹将以哀词重诔其生平,况君命乎!” 施闰章去世二十二年后,其后人找到了毛奇龄,请毛来写此文,毛说施家后人准备将施闰章葬于宣城城南之牛喜冲,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到牛喜冲是哪里。搜索一番,最终查得施闰章的墓位于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向阳镇板桥村螺蛳冲。看来只能找当地人去证实而今的螺蛳冲就是当年的牛喜冲了。 打车来到了板桥村,向村民们请问施闰章墓在哪里,问过多人都得不到准确的回答,他们推荐我去问一位老农。找到此人时,他跟我说了一大堆的话,可惜他浓重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这时司机派上了用场,他将此人所言给我做了转述。原来,这位老人说他知道施闰章墓的大略方位,但那个地方现在很难走得上去。说话间,又围上来一位村民,他听到我们的谈话后主动说他知道施闰章墓的具体方位,但他说前往该墓无路可通。我向他请问何以知之,此人说十几年前他曾帮着有关部门安装高压线,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过施闰章墓。 前行在无路之路上 闻其所言大喜,立即提出请其带路。此人没有吭声,而后调头离去,我把这个视之为拒绝。可是几分钟后,此人又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大斧头。他的这个举措让我不明就里,旁边的老人告诉我说,山上的竹林长得太密了,要用斧头砍掉才能通得过去。说话间,老人也回屋拎出了一把斧头,而后二人一同上车,让司机沿着完全不是路的模糊小径向上开行。每当阳光照在斧头上晃我眼睛时,我都会本能地肝儿颤一下。 只在此林中 车开出了不远的一段路就完全无法前行,于是几人下车沿着隐约的小路继续向上走,而后来到了一个小山包下。这个小山包的上方有着一座高高的金属线塔,带路者之一说,这就是当年他跟很多人共同竖起的铁塔,施闰章的墓就在此塔旁边。站在塔边展眼望去,除了茂密的竹林,看不到任何的痕迹,但带路的两位都说,施闰章的墓就在竹林内,以前这片竹林长得很低矮,那时一眼就能看到墓的方位,但没想到的是,竹林的生长速度如此之快,所以现在他们也看不到具体位置了。 来到了输电塔下 带路的老人告诉我,十几年前县文化局曾经派人来这里寻找过施闰章的墓,当时也是请老人带路前来者,但那时是冬天,山上的植被没有现在这么茂密,当时找到之后,就在旁边竖起了文物保护牌,而竖牌的参与者也有这位老人。 挥斧在竹林内砍伐 我问老人当时何以知道这就是施闰章的墓,老人说本村有一个传说:施闰章去世后,当时是他的管家将他埋葬在了这里,而管家在茔葬时觉得这里风水极好,于是就跟家人说自己去世后也要葬在这一带,后来他家后人果真将他埋葬在了施闰章墓的前面。因为年代久远,后来没人知道施闰章墓的具体位置,可是却找到了管家的墓,而后沿着此墓的方位,终于发现了施闰章之墓。可是施墓发现后不久,就被盗墓贼光顾了一回,之后这个墓就少有人过问了。 登高探望 我觉得自己今日运气极佳:不但找到了当年给施墓竖文保牌者,同时还找到了一位因为修输电塔而看到施墓的人。可是这两人到今天却都难以找到施闰章墓的具体方位,面对此况,这二人比我还着急,他们边给我讲述边挥舞着斧头砍伐着眼前的竹林,这个过程竟然进行了至少半小时。我来的时候,虽然时间已经是十月,但南方的骄阳依然很炙烈,只见二人挥汗如雨,一点儿都没有懈怠的意思,这让我心下越发地不忍,于是跟他们说: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费气力了,也许是我缘分不到,今后有机会再来这里寻访吧。 茫茫竹海看不到痕迹 两位老乡还没有停手的意思,我担心他们没有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于是请司机上前劝解,二人终于停了手,但他们眼前已经砍倒了一大片的竹竿,他们走到我面前,老人面带歉意地跟我说,他们也多年没有上来过,不知道竹林已经长到了如此茂密的程度,而后建议我下次再来时一定要赶上冬天。而那位参与建铁塔的老乡却反驳说,不用等到冬天,他过一段专程再来寻找,找到之后,他要在墓的顶上插上一面红旗,这样我再来寻找时就很容易看到具体位置了。 大约的方位 老乡的热忱确实让我很感动,送他们回村时,我掏钱欲予酬谢,没想到二人坚决推辞,那位老人很不高兴地跟我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做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要钱呢?”他的话又让我想到了施闰章,施在生前特别重视教化民风,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今天,这种淳朴之风依然存于当地,我想施闰章要是知道他的家乡人还能有如此的善念,一定会很欣慰吧。 微信号:zhilanzhaiweil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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