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爱华 / 图源:堆糖 △ 中元节给先人烧纸是我家乡的习俗。 小舅妈准备了鱼、肉、鸡蛋、米饺和酒等荤礼,母亲和小姨买了蜡烛、爆竹、草纸和冥币,妹夫开车,我带上一束菊花随他们一起去祭拜外公外婆。 从马路去坟茔中间的地里有的种了芝麻,有的种了红薯。芝麻刚刚拔节,碧绿的叶片中透出清丽、娇羞的白点。一垄垄的红薯藤铺满地,地坝上野竹子和刺藤缠在一起,密密匝匝,二舅赶在我们去上坟之前用砍刀开出了一条路。新砍的竹枝露出坚硬的截面,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 先祭外公,再外婆,大家一贯都按照这个顺序。舅妈把荤礼一样一样摆出来,招呼老人来吃。大家烧草纸和冥币,一张一张地撕开往火堆上扔,母亲叫外公把钱收好,不要被人拿走了。小姨找个小棍子沿火堆旁画一个圈,这个圈相当于保险箱的作用。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和小姨没有了前些年的悲情,随意地谈论一些老人过去的事以及适合场合的话语。岁月使她们变得从容淡定。像往常一样,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我基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想一些心事。 妹夫放爆竹。母亲掩着耳说:“往后不要放爆竹,烟味呛人,又浪费钱,点蜡烛就可以,外婆是节省又爱洁净的人。”母亲的口吻像极了外婆。 阳伞挡不住热浪,一个个都汗流浃背,完成程序,我们没有逗留就原路返回。母亲扯住一根野竹子稳住重心,环顾这片曾经熟悉的田野,心生感慨。看到曾经锄过草和收割过芝麻、红薯等庄稼地,她和小姨难免触景生情。因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呆的时间长,跟在小姨后面一起玩耍、一起上学,所以他们的故事场景我都熟悉,这种熟悉让我觉得温馨。 我向来不善用言语表达情感,习惯把放在心里的故事重新拾起来咀嚼、甚至臆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对于长期生活的土地,农村人非常熟悉,特别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凡是可以果腹的东西,都十分留心。座背山有苦槠,荒山有竹笋,舍地有地菇,祝家山有栀子花,大墩溪沟有透水鱼,港沟有鸡头藤... ...他们常常信口道来,如数家珍。 紧随春风的脚步,雷声一声紧似一声。蚯蚓探出头来看野花,竹篱笆院子角落的小竹林、野外的地坝上野竹子都渐渐顶出尖尖的脑袋来,淅淅沥沥的雨水滋养得它们疯了似的猛长。这个时候菜园里的蔬菜青黄不接,外婆瞅见有筷子一样长了,戴上斗笠,拎个篮子遍野去抽野笋。半天光景,歪着身子提一篮野竹笋回家。外婆剥笋很有技巧,不像人家用剪刀划拉一条缝,再一层一层地剥。她在笋尖大约两寸的地方掰一下,食指和中指夹住笋头在手上转几圈,笋壳就脱掉了,剥得又快又好。剥好后放锅里煮透,捞起来切片清炒或和田螺米粉炖,都很好吃。若是吃不完,剩下的竹笋晒干,用绳子串起来挂在风口处。过年时,风干的竹笋放几片腊肉炖,美味无比。尽管笋的营养非常丰富,但外公不太喜欢吃,他说笋把肚子里的油都扯干了。 出笋的季节,地菇也贴地而生。几次哗啦啦雨后,有草的地方黑呼呼地一片。拣地菇和抽笋不一样,抽笋比较简单,拣地菇考验的是耐心和细心。小姨和村里的小姊妹相约去舍地拣地菇,我总想跟着去。但小姨不喜欢带我,她说我拣得太脏,洗不干净,要去自己去。我才不自己一个人去,人家都说舍地有鬼。家里只有一只菜篮子,外婆拿一个葫芦瓢给我,她心里清楚我跟着去只是图好玩,但还是一再交代小姨要关照我,并教我拣地菇手要轻。 拣地菇不算什么。外婆最拿手的是拣蘑菇。蘑菇味美,但村里人大多不懂得辨别哪些是可以食用的,哪些是毒蘑菇,不敢拣。不知为什么外婆天生就会认,或许是没有食物撑大了胆?五月,几场雨后,后山就长出很多蘑菇,外婆拿甑皮去拣,有时候吩咐母亲或舅舅去,她到更远的高山去拣。附近几个山上的哪棵树旁边有鸡丝菇,她都了如指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走一趟。村子里也有很多人想吃蘑菇,有的人拣回来让外婆帮他们辨认后才敢吃。父亲常说外婆是聪慧之人。 低头找蘑菇,忽然一股清香扑鼻,不觉间栀子花已然满坡。那洁白、清香瞬间俘获采蘑菇人的心,采一朵别在耳际发辫上,心情顿觉清朗。翌日起个黑早采满满一菜篮回家,抽芯、揉搓把虫子赶出来,然后晒干待食。新鲜的栀子花,揉搓后,清洗放油锅里清炒,加一撮韭菜,清香可口。 外婆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同样出工干农活,还能在菜园里蔬菜不赶季节的空档,找那么多野食来丰富家人的胃口。那个时候,除菜园子里的应季蔬菜之外,有的人家备点咸萝卜和腌菜上桌,只靠一碗豆腐乳下饭的人家还是很多的。外婆说哪有钱买鱼买肉,这些东西不需要本钱,只要赶几个早就可以,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们的。只要我们勤快些、累一些就能找到的食物,还不利用起来?过日子哪那么容易噢。 。 。 婆婆听说芝麻苗可以养胃,减低血糖,血脂,还有健脾等功效,特意在屋后的菜地,留出一段地来专门撒芝麻种子育苗吃。母亲说现在吃芝麻苗是享受它的好处,以前外婆吃芝麻叶是为了活命。艰难时期,粮食严重短缺,外婆靠吃野菜度命。麦地里锄草时捡到遗漏的烂红薯都觉得是很幸福的事。小墩池塘里茭笋(茭白),笋肉里有芝麻点的那种,外公都挖回来吃。 港沟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带刺的藤和像鸡头样的怪物,村民都不敢接近,外婆看着那个漂浮在水面的叶片跟荷叶一样,心想莲子都能吃,这个应该也可以吃吧?但那满身的刺却让她也不敢贸然去吃。她采一些回去给父亲看,父亲辨认后,又通过书上的资料查证鸡头籽就是芡实。芡实是睡莲科植物芡的成熟种子。父亲告诉外婆鸡头籽是好东西,具有益肾固精、补脾止泻、除湿止带的作用,尿床的孩子吃特别好,但不能多吃。 外婆把鸡头籽带藤捞回家,藤剥皮炒着吃。她吃着没事,后来全村人都去捞鸡头藤当菜。现在菜市场还常有鸡头藤卖。 大舅舅喜欢捉鱼摸虾,外公还教舅舅晚上到稻田田埂上捕捉青蛙的方法。母亲说外婆吃了好多人家不敢吃的东西,也许饥饿的时候也吃了许多不能吃的东西。不然外婆怎么会感叹:天不绝命!硬是阎王老子不要的命。既然老天爷舍了命,那就想尽办法过下去。 小姨不认识对面地里的庄稼是什么,舅妈指着对面地介绍,那个高杆的是玉米,那个矮的枝叶散开的是粑印尼。粑印尼?那不是蓖麻吗?母亲向我解释:以前清明米粑和端午发粑上的印,就是用蓖麻果壳掰成两半,用掰开的截面蘸红水或绿水印的。那个粑印又怎会不记得呢? 烟雨蒙蒙的清明时节,外婆就从菜园里拔葱、洗净、晾干为次日的粑馅做好准备。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忙碌,当第一锅热气腾腾,散发着香葱味的米粑熟了,她自己还来不及吃一口,赶紧打包叫外公给我们送去。 细雨渐渐,轻烟朦胧。外公穿上蓑衣,肩上担着的是一份牵挂。米粑上两个红印分明是外公和外婆真挚的心。 这块坟地刚好是在路边,这条路是母亲回娘家的路,也是我们姐弟上学的路。外公经常往返于这条路上,送清明米粑、送端午粽子、送八月芝麻糖还有年味小吃... ... 无意探究味觉与回忆和思念有多深厚的友谊,让我饶有兴趣的是那些食物中含有家人的气息。那些气息深深地吸引我不断地关注,不可自拔。有幸外公外婆在有生之年也享受到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时光。他们走了快十个年头,母亲头发已经花白,我也已步入中年。坐在空调车内,我们讲起外公外婆时是那样地淡然,就像讲别人家的故事一样。我们都不再伤心哭泣,不再彻夜难眠。我们讲老人吃过的苦、受过的磨难,讲老人如何做人,平时如何教育我们,我们也该怎样教育我们的孩子……母亲又说起:妹妮,你吃一勺饭,其余的饭给你爹爹和毛呢吃,我吃菜。所谓的菜是只撒一些盐,没有油的老芝麻叶。这句话母亲在很多的场合上都会念叨,我也多次在文字里提到。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念念不忘,她像外婆一样,好吃的先留给家人,最后才轮到自己。她也非常珍惜食物,尽量做到不浪费一饭一菜。小舅妈做粑做粿都像模像样,村里人都说她人勤快,能干,像婆婆。 外公当年一耙一耙开垦出的荒地,如今变成了他和外婆永恒的栖息地。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鲜艳的木槿花和郁郁葱葱的翠柏装饰着他们的花园。 。 作者简介 朱爱华,淡然,随性。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白晓辉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美编:无兮 ETA 玉丽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部长: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开 过往云烟 眉如远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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