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人第一次直观而有信息量地学习怎样布置房间,是什么时候呢?答曰:晚清。有赖于当时现代传媒的兴起。 学习的对象是谁呢?答曰:上海名妓。
19世纪下半叶,作为租界的上海娱乐业不断繁荣,成为吸引游客的主要赚钱行当。现代传媒业快速兴起。层出不穷的狭邪小说、沪上小报、娱乐指南和精美画报,内容丰富、风格迥异,却都为名妓们保留了一个光荣的位置,她们是这些书刊里形象最鲜活的主角。
被记载的当然都是最高级的妓女——书寓和长三,她们的生活环境一般被写作“精雅绝伦,俨若王侯”。1870年代,一位恩客记载他长三的闺房,“灿然闪目,大有金迷纸醉之慨”。
她们住在福州路一带最时髦地界的西式建筑里。当时声名最著的名妓,陆兰芬住在福州路拐角的兆贵里,祝如椿住衍庆里,张书玉住在尚仁西里,金小宝住在不远的大兴里,林黛玉本也住在大兴里,后来搬去南京路一间大宅,那里是生活最昂贵的地带。 就像她们的同行在16世纪的威尼斯、18世纪的江户、19世纪的巴黎一样,海上名妓在牵引着人们各种想象的同时,也一时间成了租界文化的形象大使、时尚先锋。她们最不羁,又最合男人在公共舞台上的需求,她们对中西合璧、传统与现代杂糅的城市文化似乎有着开放游刃的接受力。因为对她们的生存起作用的不是传统妇德,而是妓女的职业道德。 以赛金花为原型的小说《孽海花》中,金雯青奉命出使欧洲,恪守传统妇道的正妻感觉无法适应欧洲的社交生活,反倒是曾为长三的小妾彩云陪伴夫君,在欧洲上流社会的聚会上出尽风头。据记载,彩云的原型赛金花陪侍丈夫出访欧洲时并没有参加任何舞会,但在这部流传甚广的小说里,这段情节却很有意味:似乎高级妓女这样女性,更能适应西方现代文化下的公共生活。 于是,传统正妻们就要学起来。——男人们当然不用学,只管付账、享受和铺展故事就够了。王韬是最早寓居上海的文人之一,对那里的风月场泼下许多笔墨,还特别提及名妓的服饰、家具陈设以及在公共场合的言谈举止颇带“新风气”,显示出玩味的赞赏之意。 晚清的狭邪小说里常有这样的情节,女人们会去找那些丈夫做恩客的妻子,打听名妓的时尚趣味、用物布置风格,甚至行为举止。有些妻子和女儿,干脆女扮男装跟着丈夫或父亲去逛书寓。甚至也有老母亲也对此兴趣盎然,儿子就请自己长做的长三做局,令妻妾陪同赴宴。老太太被长三哄得很开心,随手拔下头上的金簪相赠,还顺便替媳妇讨教了一套家具饰物的购物清单。 这清单是干嘛的?通常是名妓开给恩客要购置的物品的名目。情态行止、情商应对不大好学,布置房间算是最好学的。 这清单什么样子?《海上繁华梦》里,就有一张上海名妓给家具店开列的购物单。这位名妓刚刚遇到一位定情的恩客,提出要给自己的家里配上一套新家具。单据是南京路上的张福利公司(创办于1893年,上海第一家百货商店)开的,上面的东西包括: 我们当然可以原谅自己看不懂,就连那位恩客看到这份购物单,能看懂的也只有:五百二十六块四角五分洋钱。这位客人刚从苏州来,完全不懂那些名堂,后来全赖一位在外国公司做买办的朋友点拨。百货公司老板显然很熟悉这些名目,恩客的买办朋友能把这些拗口又难记的名目解说得头头是道,可见时尚也是需要花点心力慢慢学起来的。 不得不说,这张购物单实在俏丽,这些物件和名字都是“时髦”的象征。当时的英国就用“smart”来形容时尚,王韬称沪上的高级妓女为“时下妓”,名妓们则干脆用smart的音译自唤“时髦倌人”。
名妓们的典型家居摆设是这样的: 煤油灯或煤气灯光线明亮,印有书法的玻璃灯罩或丝质灯罩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墙上挂着西式大镜子,各式钟表随处可见,西式铸铁炉代替了传统的烧煤平锅,房间中央摆着欧式三腿圆茶几(因它形似鸟笼里的喂食用的小台子,而被称作“百灵台”),西式的窗帘和壁纸最受青睐,无帐幔的床和铁床开始成为她们的选择。 这些东西与中式传统家具混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那么,这些东西在哪里可以买到呢? 就家具和室内陈设来说,上海的店铺提供了许多选择,来自西方、北京和广东的时髦品这里应有尽有。有些看似舶来品的东西,很可能是出口转内销的广东货,类似于今天TB上的A货,不贵却显得地道。 最受欢迎的家具和灯具铺,是悦生、全亨、华彰。这些店铺甚至可以按照西方样式制作中国手艺的藤编家具,颇受名妓们欢迎。 “京货铺”经销朝靴、绣品、羽毛扇,铺子集中在棋盘街、西棋盘街、宝山路,人气一直很旺。 “洋货铺”则汇聚在南京路一带。最有名的是江西路2号的亨达利——各指南书里标明“非去不可”的地方,晚清小说中不可或缺的场景。它是一家成立于1864年的德国店铺,售卖西式钟表、乐器、音乐盒、发条玩具等小摆设,以及显微镜、望远镜等西方科学仪器。 最有能力的名妓当然要自己创造时尚。据说写官场小说的吴趼人曾为名妓胡宝玉写过长篇传记,把她的成就归因于她“制造风气”的能力,不断追新、职业标准很高。 她甚至远赴广东,到最早的通商口岸去和咸水妹(低等级女)学习英语和西方礼仪,回到上海时还带回了许多广式家具,后来沪上以红木家具为主打布置房间的风气就是由她开启。 亲临的客人最有发言权:“牙签、玉轴、宝鼎、金炉、冷玉一枰,图书四壁,华丽而兼风雅。” 胡宝玉的书寓里还有一间著名的风格纯正的“西式房间”,很受外国客人和知识分子青睐。所谓“洁无纤尘,以银光纸糊壁,地铺五彩绒毯”,夏天吊一盏西洋风扇,“凉生一室”;冬天里,西式大壁炉是恩客的最爱。 传统画中的名妓,不是身处乡间,就是在富有恩客的宅院,又或是在自己闺房依窗眺望,望出去也无非是自家花园。清末海上图中的名妓,则在各种公共场合与自己时髦又雅致的闺房间自由切换,把自己演绎成一种迷人、优雅的“繁华”,又不咄咄逼人。她们让近代中国对西方的发现,在军事、科技、商业等沉重的部分之外,游离到轻浮而充满意趣的时尚、休闲与生活方式之上,以及最朴实的吃喝拉撒、男欢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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