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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里的宝鸡城(壹)——啤酒王的足印与荣光(第二卷·啤酒篇)

 laer101 2020-03-21

作者:秦关慕雪(来自豆瓣)


多年以后回望,让曹培雄终身引以为傲的是退休前的这十年。

曹培雄的老家在秦岭山麓一个叫曹家沟的地方。1933年,渭河对岸的古镇上还没有火车站设在这里,放眼望去,宽阔的渭河上可以用船只沟通东府到西府的物资,往来渭河南北两岸,也得靠撑船摆渡。曹培雄在这样一种世事里出生在渭河南岸山沟里的一户农家。

从战争到和平,打过游击战,做过乡政府,最后在山脚下的五一纸厂一待很多年。

1983年,五十岁的曹培雄离开河南,成为对岸酒精厂的副厂长。当曹培雄拿着报到手续沿着工厂外农田间的一条土路前往厂办报道的时候,路边田地里耕耘的农民吸引了他。

他发现这里的农民家家户户栽种蔬菜,忙得不亦乐乎。

彼时,农村联产责任制已经在中华大地全面铺开。曾经的大众农业合作社已经变成大众村,地分了,这里的农民率先种起了蔬菜。古镇上林立的工厂,职工家大大小小的菜篮子启发了厂墙之外这片希望的田野。

曹培雄觉得,世界变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来了。

此时,发生着变化的不仅仅在古镇上的田野,镇上的工厂里也变得与以往不同。

摩托车、洗衣机、电风扇这些新的生活大件将陆续打上陕西·虢镇的产地标签走向百姓的生活。酒精厂正在筹备一个啤酒车间,这成为曹培雄到来以后的主要工作。从这个时候开始,杨鸿钧领导下的中国西北最大的酒精制造基地开始了崭新的尝试,曹培雄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对于中国人来说,啤酒并不是新鲜玩意。

翻开中国的史册,在白酒和黄酒之间,有一种叫做醴(lǐ)的东西。公元前239年,当罗马人攻占撒丁岛的时候,在渭河边上,吕不韦正在打开三千门客新近完成的《吕览》,其中记载了一种发酵饮料:

“醴者以蘖(niè)与黍(shǔ)相醴,不也麴(qū)也,浊而甜耳”

书卷上的醴就是啤酒的雏形,而“蘖”则是麦芽的古称。

后来这东西终究因为味道太淡而被中华文化所舍弃,明朝人宋应星在总结中国农业和手工业生产时,在《天工开物》里用了十六个字为其消亡做结:

“后世厌醴味薄,遂至失传,则蘖法亦亡”。

时间来到20世纪的第一年,大清帝国的对手们把这个东西又带了回来。

据说最先喝到啤酒的,还是在英国大使馆门口草坪上除草的工人,大使夫人出于客气用这种“色似马尿,味同汤药”的饮料招待他们。当然,这只是据说,并无文献可考。

前文说过,大规模喝上中国土地上酿造出来的啤酒的是俄国人,不久之后,德国人和英国人在青岛也开心地举起酒杯。整个民国时代,借着西学东渐的影响力,中国人开始了“食必洋器,餐必西餐”的变迁。

民国有一个叫胡朴安的人,热衷于九州风俗的记述,于是在他的《中华全国风俗志》里这样写到:

“向日请客,大都同丰堂、会贤堂,皆中式菜馆。今则必六国饭店、德昌饭店、长安饭店,皆西式大餐矣······昔日喝酒,公推柳泉居之黄酒,今则非三星白兰地、啤酒不用矣”

从此,啤酒跟生活的品质挂上了钩,绵延至今。

面对一张新的蓝图,翻看酒精厂一路走来的骄人业绩,曹培雄对啤酒制造充满了信心。

虽然自己没有制酒的经验,但是在这土地上五十年的人生阅历让他相信:

如果要评选中国最好的水,毫无疑问,西府这片土地之下的水一定赫然在目。

中国四大名酒之一的西凤酒就是从这酒精厂正北三十公里的古原上出发,拿回首届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质奖章。中国所获得的另一枚国酒金质奖章去了贵州茅台。

即便以自家酒精而论,食用类酒精质量位居全国第一,工厂脚下地下水的功劳不言而喻。大秦岭是天然的净水器,而秦岭脚下的这方水土得天独厚,没有理由造不出中国第一等的啤酒。

很快,曹培雄的工作就取得了初步进展,在用普通设备酿造的啤酒在1984年就拿回了陕西酒类评比的第二名。曹培雄明白了自己下一步的方向——设备与配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就是这个世界一流的酿造设备与配方。

陈仓的水与世界一流的设备和酿酒配方合三剑合璧之时,就是宝鸡啤酒扬名立万之刻。

机遇陡然而至。

1985年,中国啤酒发展史来到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这一年,中国的“啤酒专项工程”横空出世。

国家打破计划经济体制的限制,鼓励地方兴办酒厂,允许酒厂自采自产自销。为了打开局面,中国建设银拿出8个亿,地方自筹26个亿加上国家用以购买先进流水线的2000万美金,算下来大体上一个省一个亿。

从此,中国啤酒的春秋战国时代滚滚而来,甚至很多县城都出现了啤酒厂。短短几年,超过800个啤酒品牌在中华大地上立起了flag。

瞌睡送来枕头。在啤酒工程开局之年,宝鸡啤酒占得了先机。从国家拿出的这块蛋糕中,宝鸡酒精厂切出7000万。

在一九八零年代,7000万意味着什么?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这足以影响格局。一例如是,1984年,孙祖望领导下的西安公路学院,在高校林立的西安城处于三类高校水平。这一年开始,西安公路学院先后拿到了世界银行380万美元以及交通部配套的一千四百万资金,鸟枪换炮,短短十年时间,西安公路交通大学便以亚洲唯一一所路桥高校的姿态跑步进入211序列,成为全国重点大学。

拿到资金的酒精厂开始在啤酒车间的基础上建设宝鸡啤酒厂,顺理成章,曹培雄成了啤酒厂的厂长。宝啤用这7000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优中选优,从美国、瑞典、当时的西德成套引进世界一流制酒设备。

宝啤从原来5千吨规模的啤酒车间建设5万吨级的啤酒厂的蓝图成为国家“七五”计划轻工业重点工程。酒精和啤酒制造中的水电气供应是生产中的重要环节,于是,虎添双翼,斥资1500万的虢镇热电厂破土动工,秦人出关的决心可窥一斑。

从此,酒精厂、啤酒厂、热电厂三驾马车并驾齐驱的局面开始书写这个西北最大的酒精制造基地的崭新一页。

1986年,在南国广州的一个宾馆里,几个围在一起啃“厚饼”的人引起了服务员的注意。这个南方人望着一个个脸上出现的陶醉的神情,看看这一群北方人咽下去的东西,生出了奇怪。

这一群人啃的东西就是关中平原上常见的食物——锅盔。

曾经,关中的子弟背着这东西打下了天下。这一次,曹培雄跟他的同事们背着这秦人的战盔在北京、上海、成都、广州这样的繁华大都市游走——目的是节省差旅的开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公家的钱一分一厘都要花出眉目来。

1987年,从北京开往西安的列车在经停石家庄站的时候,一个老人晕倒在了厕所边的水池旁。这引起了车里的一阵骚动,呼救的声音在车厢传递,乘务员连同与老人随行的另一位同志把他扶到硬座车厢。

这个老人就是曹培雄,赫赫有名的宝鸡啤酒厂的厂长,晕倒的原因是劳累过度。

在北京办完事,回去的列车硬座售完,曹培雄终究舍不得选择一张卧铺,哪怕是硬卧。最后买了两张站票,跟一起出差的同事登上返程的列车,两个人就这么圪蹴在洗脸间的得空处离开了北京。跟他出来的同事想去北京大街上逛逛的想法压根儿没敢跟厂长提,提了也是白提。

节俭的另一面是大方。曹培雄的原则能省则省,该花必花。在曹培雄为企业发展节俭至极的同时,一支远赴欧洲的考察工作队踏上了西去的航班。这支队伍最终从欧洲带回来的配方成为宝鸡啤酒在口味上战败对手的根本保证。

节俭的同时还有严厉与自律。供他读书的大哥想给侄子在灌装车间寻个零时工的伙计,硬是在家蹲了一天,曹培雄终究没松口。不仅如此,女儿有癫痫,生活困难,厂里的干部偷偷给女婿安排了个扛粮食的临时工干,也被他发现之后退了回去。

老伴哭着说:你把亲戚六人都得罪完了。

曹培雄回:我就是不当这个厂长,也要清清白白。

一支队伍的战斗力与领导人休戚相关。

八九十年代,是中国现代企业崛起的重要历史时期,企业领导人的气质决定了一支队伍的战斗力。战争年月,扛过枪的曹培雄在创业大潮中站成了一道风景,

他的背后,一支准备远征的队伍在周原之下陆续集结。包括王喜祥在内,日后成为发展中坚的力量,在此一时期与工厂一起成长。

时间来到1988年的夏天,啤酒厂外的大众村里充满了过节的喜气。

村里106名姑娘小伙刚刚通过体检,不久之后,他们将彻底告别祖辈们在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成为刚刚新建的啤酒厂崭新的生产线的的一名正式工人。

这只是一个开始,随着宝啤的崛起,在此后的五年中,将还有两批规模相当的姑娘小伙告别一墙之隔的村庄,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征地是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最直接的冲突。

大众百姓对于后代生活的担忧不能不成为企业扩建中考虑的问题,企业发展新的血液也是当务之急。商量的结果是按照每亩地一个人的标准,在征地的同时就地招工。这样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大众村数百名后生与附近的水莲寨村50名后生的人生迎来了崭新的人生叙事。这其中的佼佼者后来干到了车间主任级的管理层。

这是工业改变农业的一个现实例子。

在大众村,几乎每个家族都有子弟从此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这在文化层面的影响是深刻的。在高考录取率只有个位数的年代,在商品粮户口极其金贵的年代,如此大规模的改变发生在渭河岸边的一个村落,这个村落的现代化水平也将得到一种改变。

一个孩子代表一个具体的家庭。

从此,这个具体的村庄数百个家庭的经济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一个工资水平只有一百多块钱的年月,啤酒厂的工人除了工资之外的加班费都能到两百块钱。这意味着一个从田野走向工厂的孩子,一个人的收入相当于两个公务员的水平,如果结婚后再是双职工,就可以相当于四个公务员的收入水平。宝啤的工作制服开始成为宝鸡街头一张靓丽的个人名片。

与经济结构同时发生变化的还有认知结构,以及整个家庭生活的质量。

在八十年代,大众村建起了规模可观的现代化电影院,其布局装修与省府北大街上的电影院别无二致,这种文化现象放眼陕西全省亦鲜有闻。大众电影院成为古镇工业区多少年里,青年男女下班之后的娱乐之选。

从抗战开始,作为中国最西端的两个车站,宝鸡站和虢镇站接收了这个国家里足够多的机器与人员,古镇与二十公里外的宝鸡县城一扫千百年的闭塞,在融合中呈现出崭新的城市样态,迅速崛起为西北第四城。

1988年的七月,在曹培雄的人生记忆中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扬眉剑出鞘,宝啤5万吨的新厂与新建的热电厂一起发出了机器运转的美妙声音。也是在这一年,在全省近二十家啤酒厂的质量评比中,宝鸡啤酒的品质名列第一。这只是一个开始,它从5万吨到7.5万吨,再到15万吨的跃升摁下了快进键,在短短几年之内完成。这源源不断的啤酒从工厂走入了千家万户的寻常生活,宝鸡地区以至周边的百姓率先对宝啤与众不同的味道建立起深刻的味蕾记忆。

很快,宝啤发现西安城铁桶一块,油盐不进,派往省城拓展业务的销售队伍几次三番铩羽而归。

这就要从当时的时代背景说起。

1988年,就在宝鸡啤酒发力的当口,150公里外的西安城里,1986年开始建设的汉斯啤酒厂也迎来了第一瓶啤酒的下线。

1988年,全中国共有813家啤酒厂在这一年飘出了酒香,甚至连茅台酒厂也开始生产茅台啤酒。

两个因素为这样的局面开启提供了条件。

第一个因素是啤酒不同于白酒可以一酒打天下,历久弥香。啤酒不适合远距离长时间运输和保存。第二个因素是啤酒在工业中有着“液体黄金”的的美誉,啤酒是地方财政的利税大户,地方保护主义为成为每一个当地品牌无形的城墙。这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形成的一种暂时性的稳定,在一定程度上延长了啤酒的春秋时代。

人为的因素毕竟不可能一劳永逸,随着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到来,啤酒江湖,烽烟四起。

关中平原上的西安城,一场影响深远,持续数年的大决战即将到来,汉斯当然不是主角,充其量只是这场战争中的矛和盾。

第二卷·啤酒篇就此落笔,

第三卷·争锋篇稍后继续。

秦关慕雪
2020年1月18日西安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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