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姥姥有关的时光

昵称39188644 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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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姥姥有关的时光 来自史志花开 15:36

作者：罗丽丽诵读：王从从

父亲去世十四年了，每年上坟的日子，我都是去姥姥家，中午，姥姥会包饺子，然后把饺子放在碗里，数好个数，再装上酒杯和一瓶酒，有时候会一边装东西一边说：“你爸爸以前最爱吃饺子了。”每当这时，我都会扭过头去，不让姥姥看到我的泪花。有时候，姥姥会絮絮叨叨：“我也想开了，不要舍不得吃喝，像你爸爸似的，说走就走了。”我的眼睛就又一次氤氲了。

我并不善于经营自己的情绪，悲伤攻城的时候，我总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两个月以前，我打电话和姥娘说抽时间回去看她。她说：“你上班忙，别来了。”那段时间，我忙一个考试，于是就真的没有去。渐渐地，天冷，下雪，路滑，雾大，晕车，都成了我不回去看她的托词。那天接到表妹的电话，她说：“奶奶那天还说，你大姐姐也说要回来呢。”于是我知道了，她一直在盼着。开始憎恶起自己的懒惰来。莫非真的应了农村那句话：“大人疼孩子，没缝；孩子疼大人，没空。”

于是，踩着未及融化的雪，我来到三百里以外的姥娘家，路上我一直在想，姥娘70多岁，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我会在哪里？我能回家几次？我人生的前七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我怎么有点近乡情怯呢？

童年是在姥娘家度过的，是没有爷爷奶奶疼爱的孩子，或许因了这个原因，姥娘把加倍的爱给我。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一起玩，别人说一句不好，姥娘会问我多时，生怕我受了委屈。记得有一次，我把铁锨弄倒了，村里多事的老太太抱怨说：“在姥娘门上还这么不乖，对得起谁啊？”这句话我本是一会儿就忘的，但是那几日，姥娘总是对外人提起：“你看，三婶子说妞妞对得起谁，她是孩子，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就因为人家怨怼我的一句话，姥娘不开心了好几日。现在想来，那时候她是对我溺爱的，我不想去上学前班，她也依我；她去走亲戚，我跟着，午饭吃到一半，我闹着要回家，她也依我；我下雨要出去玩，她就披着用化肥袋子自制的雨具满村找我……

我也有顽劣乖张的时候。记忆深刻的一次是我要洗头，但是头发洗到一半又不想洗了，于是就跑开了。姥娘在后面追我，逮到我以后，又不舍得打我，但是又生气，一扭头看到旁边的鸡窝，就作势把我往鸡窝里塞。当然是没有塞进去的。但是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是大人们经常的谈资。姥娘总是很满足地对旁人说：“你看，我这么‘虐待’她，这孩子还这么疼我。”明明是我让她生气，却好像她欠了我似的。现在想来，那时候她还不到五十岁，那时候真好，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围着村里的几条胡同跑，跑好几次也不觉得累。现在闭上眼睛，仿佛能感受到那天耳边呼呼的风声，那时的快感已经让我可以忽略塞鸡窝的恐惧，因为，那时候，姥娘多年轻啊，那时候真好。

我回去看她，其实是不愿意告诉她的。她每次知道我去，就早早地起来忙活。她记得我小时候喜欢吃炸丸子，就早早起来揉面，剁馅，我到家时已是中午，她还在忙活。她不知听谁说城市里没有玉米面，就提前让舅妈去加工了很多玉米面给我带着，又给我做了一锅窝窝头。

我看到她驼背的身体在油烟的厨房里拉风箱烧大锅，忽然很心疼。想起以前我第一次看电视上的广告说抽油烟机，那时候我读高中，我说：“姥娘，等我工作了，我给你买个抽油烟机，做饭就不呛了。”可是我还是食言了。年轻人到底有多少童真的誓言没有给长辈兑现啊？

那次回乡，距离回程的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忽然想起我小时候喜欢吃发面油饼，就让舅妈赶紧点火，揉面，去烙饼，我说来不及了。她说：“没事没事，如果来不及，我就烙一个，你带着就好。”舅妈打趣说：“你姥娘怕你在车上饿呢。如果饿了，就吃一口。”我说：“我才不呢，这饼这么香，车上的乘客闻到了，会和我抢呢。”于是，我看到姥娘很满足地笑。她总是这样，只要我高兴，她就能高兴好几天。

每次去姥娘家，我都会带很多东西回来：窝头，玉米面，鸡蛋，丸子……起初老公会埋怨我，三百多里，太重了，而且，现在生活好了，很多东西大家都不爱吃了，每次我带回来的东西都够吃很多天。后来，老公也渐渐懂了这里面的感情。

那一年，舅舅意外去世，那年过年，姥娘肯定很难过，但是我回家，她还是照例给我炸丸子。要知道，以前这些活都是舅舅干的。姥娘在做这些的时候肯定想起舅舅了吧？可是，她给我带回大包小包的东西，家里不懂事的孩子说：“这些东西现在谁稀罕啊。”我当时的气愤和心疼无法用语言形容。心里那份感情是不容别人诋毁和玷污的。每每外婆给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总是说：“我要，我要。”于是，她也因为被我需要而开心地不得了。那个时刻，也许她觉得我还是那个依偎在她膝下、受她保护的小女孩。

可是，姥娘还是明显地老了。她渐渐驼背了，我给她买衣服要买大一码，她才能穿下，姥爷去世几年了，舅舅也不在了，很多次，我想接姥娘和我们一起住，她却总是牵挂她的几亩薄田、她的鸡、她的鸭。我想，她不会用语言表达她朴素的思想，她的不愿离去大概因为这里有她眷恋的感情，甚至空气中有姥爷和舅舅的气息。有一次，姥娘一边给我收拾东西，一边说：“我也想开了，该吃就吃，不要像你舅舅那样，没吃好，没穿好，就没了。”我赶紧把话题岔开。可是，终究是眼窝很浅的人，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那一刻，很想好好保护她，就像小时候，她保护我一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的儿子站在姥姥身后，脆生脆气地叫一声“老姥姥”之时，姥姥缓身回望，一笑白头。每次回乡，我和几位老邻居絮絮陈年旧话，农谚桑麻，他们谈到姥姥七十多岁还去拾麦穗，谈到姥姥的身体康健，可是，越是这样，越是容易被忽视。

纵有万般不舍，姥姥终究没有用自己的老迈之躯去吸引我们的一次次亲近，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家里很好，不用回来了。”于是，我便真的没有回去。她骨折的时候，她不舒服的时候，我都没有为她洗过一次脚，剪过一次指甲。我看到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凳子，中间挖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形，做成城里人的坐便器的样子，还有人细心地在周围缠上的布条，坐上去舒服一些，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也不知道姥姥什么时候需要使用过这东西，我都不知道，而这不知道，让我惭愧。

姥姥是在一个夜晚，丢下一大堆未了的心事，撒手人寰，我回到姥姥家，几个人在给她换衣服，姥姥不止一次地提及村里的老人为自己做了寿衣，合身又好看，但是，她终究是忙碌着，没有来得及给自己做一件心爱的寿衣，我看着她的身体渐渐僵硬，仅仅一步之遥，却没有留下她的任何只言片语。

再一次去姥姥家时，是姥姥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新房里，大大的土炕、明亮的玻璃窗、大大的液晶电视、空调……不懂事的小外甥女说：“大姨，你说来老姥姥家，可是老姥姥家没有老姥姥啊。”我们黯然。其实，姥姥去世的那天距离新房子完工仅差一天，听舅妈讲，姥姥说新房子里一定要盘一个大大的土炕，睡觉才舒服，为了让老人家早一天住进新房，舅妈每晚都会去烧炕。那个土炕已经不再潮湿，但是姥姥却再也住不上了。

那个清明节，大家照旧包饺子，照样为不喜欢吃肉的妹妹包一盘素馅的饺子。我们吃着笑着，刻意地，没有人提起姥姥，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后来，准备去上坟了，我们把饺子放在碗里，数好个数，再装上酒杯和一瓶酒，就像姥姥为我爸爸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