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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桓伊的笛声

 郭一墨 2020-03-25

中国传统艺术论强调,艺术如果要有深度,需要有人生感、历史感和宇宙感。真正的艺术创造就是一种对话,在独立境界中的对话,与自己的真实生命对话,与历史老人对话,与天地宇宙对话。八大山人的作品就体现出这样的特色。

朱良志|桓伊的笛声

八大山人晚年杰作《安晚册》(今藏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中有一幅画,画一巨石,没有险峭危殆的感觉,倒是笔势轻柔,圆劲可爱。略向右,画小花一朵,向石而倾斜,竟然有拜倒之势。二者一大一小,相互呼应,趣味盎然。八大题有一诗:“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八大画的是晋人王子猷(王羲之之子)的故事。子猷有一天出远门,舟行河中,忽听人说岸边有桓伊(子野)相过,桓伊的笛子举世闻名,子猷非常想听他的笛子。但子猷和桓伊并不相识,而桓的官位远在子猷之上,子猷并不在乎这一点,就命家人去请桓为之奏乐。桓伊知道子猷的美名和情性,二话没说,就下了车,来到子猷身旁,为他奏了三只曲子,子猷静静地倾听。奏毕,桓伊便上车去,子猷便随船行。二人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话。这个美妙的故事,后来被改编为著名的古曲《梅花三弄》。今天,听着这样的曲子,想到八大山人绘画中的巨石和小花的对话,真觉得漫天飘落的梅花清魂,在心中氤氲。

朱良志|桓伊的笛声

八大山人非常倾心于这样冥然印合的心灵境界。在这里语言遁去了,权势遁去了,利欲遁去了,一切人世的分别都遁去,没有了虚与委蛇,没有了假情假意,只有两颗灵魂的絮语。人生活在世上,拘牵太多,惟有人内在的生命冲动,才是真实的,宝贵的。没有这意兴,生命将失去颜色。雪夜访戴的王子猷不是说过“乘其兴而来,乘其兴而去”的话,我们的邻邦日本就是以“雪月并明思友时”(白居易诗)来熏染他的子民,拓展人们的艺术心胸。其实,空洞化仪式化的存在,是一种非存在。在王、桓二人不交一言的境界中,音乐穿越两颗灵魂,意兴为之感动。在八大这幅作品中,僵硬的石头为之柔化,那朵石头边的小花,也对着石头轻轻的舞动,似乎在低声吟哦。

八大山人这幅画,表现的是人的对话和交流。从八大的一生过程来看,他缺少的正是这一点,他画的是他生命深层的呼唤,呼唤人与人拆去藩篱,能够真正的交流。八大一生命运坎坷,年轻时国破家亡,无奈遁迹佛门,隐忍苟活。很长时间里过着屈辱的生活,八大患有癫疾,在一次癫病复发后返回南昌时,他戴着破帽,曳着长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于南昌街头,市中人围观哗笑,没有人认识他。晚年他孑然一身,寄人篱下,潦倒于破庙败庵之中,在萧萧满目尘土的窝居中聊以为生。他真可以说一位孤独的画家,由于身患痼疾,说话不方便,一生很长时间“哑于言”。更何况他常常破帽遮颜,隐藏自己的身份。身体之故,使他不能与人正常沟通;家世之故,使他不敢与人沟通;还有他的独特的灵性,使一般人又无法与之沟通。八大山人是一位旷世奇才,他的卓绝的悟性和对生命深邃的认知,使得一世之中很难有几人能懂得他的所思所想,一直到今天,八大山人都可以说是一位被误读的天才。想到这种种因缘,再回过头看八大这幅轻柔的作品,真有不忍卒看的感觉—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一个孤独者,渴望与人交流,渴望被理解。

生活的孤独,成就了他独立的情怀。我曾在有关研究中说,倪云林的艺术妙在冷,石涛的艺术妙在狂,而八大山人的艺术妙在孤。独立意识,是八大作品中最动人的清响。八大的孤独不是孤苦哀怜,也不是孤高自傲,而是独立不羁的心灵境界,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情怀。他在孤独寂寞之中,寻求真实生命的交流——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与宇宙的真意对话,与生命的理想对话。你看他画的那只小小的鸟儿,轻轻地落在一枝荷枝之上,神情幽眇,意态闲适,哪里有一丝恐惧与忧伤,却有平宁和怡然。他在享受这个世界,他在与这世界轻轻地絮语。

艺术就是一种对话,因为需要表达,需要交流,所以有了艺术语言。人生活在世界中,樊笼无往而不在,外在阻隔如影随形,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曾有过孤独的感觉。艺术家具有敏感的心灵,对此体验就更为深刻。他们托芳心于艺术,其实就是借此而倾诉。艺术说到底,就是孤独者的对话。孤独的心,其实是一颗真实的心,这样的心灵可以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间,与浩荡的宇宙相与优游;可以邀请千古之人于座前,款曲对谈。清代画家恽南田说:“《雍门琴引》云:‘须坐听吾琴之所言。’吾意亦欲向知者求吾画中之声,而知所言也。”绘画是颤抖的心灵中传出的妙声逸响,寻求为知者所会。南田对艺术的“倾诉”特性理解极深,我们看他的几段题画跋。

朱良志|桓伊的笛声

他有一则题画跋说:“铜檠燃炬,放笔为此,直欲唤醒古人。”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心胸!临摹古人作品,不是学其形式规模,而是与其对话,微妙的慧心,穿透寂寞的时空,照亮了董巨倪黄等的世界。一时间,这些大师们生命的慨叹、美丽的忧伤、人生的怅惘,都一一在眼前跃现出来。放笔独往的艺术家,点起了一盏生命的慧灯,照亮了时空的穹宇,照亮了一颗颗寂然的灵魂,连接着时空阻隔的精神世界。这真像禅宗所说的,一灯能除千年暗;又像心学家王阳明所说的,我未来看花时,花与我归于寂,我来看花时,则一时明亮起来。在光明的境界中,我向千古的友人倾诉,如潇潇的春雨,如潺潺的流水。南田在评价黄公望时说:“子久以意为权衡,皴染相兼,用意入微。不可说,不可学。太白云:‘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差可拟其象。”南田在对话之中,将黄子久寂寞无可奈何的心灵境界呈现出来,是子久的,也是他自己的。不可说,不可学,却可以心相会,两情依依。

对这种艺术理解,南田更有妙语:“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看到大师的作品,使我感到“群”——唤起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所谓“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是这样的似曾相识,那是我心中所思,我口不能言,它代我而言之,唤起我的共鸣,唤起我与之共往的情怀。而“同”则是妙然相合的境界,“群”是一种有意识的情感取与,“同”则是落花无言中的印合,是“我欲与之归去”的心灵呼声,是两颗灵魂的絮语。此时此刻,我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消解了我和对象之间的界限,心灵随对象的节奏而旋转。所以有“叫”—叫是一种灵魂的震撼,画中的意使我癫狂,我在画之意中癫狂,我使画意癫狂。南田先生似乎还嫌不够,他说“相叫必于荒天古木”,创造了一个境界,似乎要把我们灵魂都要炸出。我们想象在荒天古木中,四际无人,空山荒寂,一人奔跑其中,对着苍天狂叫,斯境也有斯人,斯人也有斯境,真是万古唯此刻,宇宙仅一人!

不仅是绘画,其实真正的艺术都是一种对话。三千多年前,伟大的音乐家伯牙随老师成连学琴,学了三年,以为自己学到了真本领,老师说:“这还不够,不如让我的老师来教你吧。”他将伯牙带到海边,在一个松树下,成连让伯牙等候,他去请老师。伯牙在这里等啊等啊,就是不见老师以及老师的老师来,他看着茫茫大海,放眼绵绵无尽的山林,不由得拿起琴来弹,琴声在山海间飞扬,在天地间飞扬。他忽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成连所介绍的这位老师就是天地宇宙,音乐不是简单的艺术,而是与天地宇宙对谈的工具,他向着茫茫大海诉说着寂寞,向着苍苍山林传递着忧伤,这时,他与天地之间的界限突然间无影无形,他像天地间的一只山鸟,陪着清风,沐着灵光,自在俯仰。

朱良志|桓伊的笛声

南朝宋山水画家、音乐家宗炳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拿着一把琴,在山间的清泉旁,轻轻的拨弄,弹着弹着,便忘记了自己的所在,忽然觉得群山都回响着这悠扬的琴声,自己完全融到天地之间。众山为之而响,天地为之而响,弹得山高地阔,群花自落。清人蔡小石谈词境,与宗炳的音乐之谈如出一辙:“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此一境也。再读之,则烟涛澒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坂,泳鳞出水。又一境也。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也。”好的词,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美的牵引,更是神摇魄动、性灵高举的感动。

最近我读中国古代石谱著作,其中一句“千秋如对”的话,给我极深的印象。一拳顽石,允为清供,人们与之朝夕相对,如同一位对谈的友人,非懂石懂艺者不能道此。中国文人爱石几近于痴,不是爱它美的形式,石是不美的,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苏东坡说:“石文而丑。”郑板桥说:“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顽拙的石,是一面镜子,照出人的生命影像,玩石,其实是玩味自己的人生,天怜爱山欲成癖,特设奇供慰寂寥,石是用来慰藉灵魂的。玩石,更是与石交谈,在交谈中确定自己的生命方向。

“石令人古”,明文震亨的这句话是中国赏石理论的重要论断。我们说“海枯石烂”,意思是不可能的,石代表一种不灭的事实,中国人形容朋友交谊深厚叫“石交”,就是形容其始终不渝的特征。唐代平泉主人李德裕诗云:“此石依古松,苍苍几千载。”石从宇宙洪荒中传来,代表的是莽莽的过去。一拳顽石,经千百万年的风霜磨砺,纹痕历历;经千百万年的河水冲激,玲珑嵌空。天地变化,造化抚弄,创造出千奇百状的石。中国人玩石,惊造化之鬼斧神工,更重要的是打通了一条无垠的时间通道,那隐约的孔穴,如同是观宇宙永恒的眼睛,浪淘犹见天纹在,一石揽尽太古风。

相对于永恒的坚固的石,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短暂。石者,永恒之物也,人者,须臾之旅也。人面对眼前的奇石,如一瞬之于永恒,一片随意飘落的叶之于莽莽山林。“坐石上,说因果”,这个很有趣的说法,所触及的恰恰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人的生命的无常。人们面对石,可以“观万物之无常,觉时之倏来而忽逝者也”(李格非语)。人与石,判隔在瞬间与永恒之间,人们将其糅合在一起,并非证明人的生命的渺小和柔弱,而是在石的永恒中寻求超越。就像苏轼有诗云:“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当下的人与石千古相对,在迁灭中见不迁之理,在无常中见恒常之道,不可把握的生命,在石的永恒力量中得到启发。在精神上挣脱因果的罗网,畅饮生命的惠泉。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天地一片石,万古一刹那,人不出户庭,心可横绝广大邈远,挣脱现世的执著和羁绊。

八大山人《巨石小花图》中的石,就是这样的对谈者,一个听我倾诉的友人。因为有桓伊的笛声穿过,寂寞的世界也为之而阔朗而灵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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