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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斋 | 读《知堂回想录》(五)

 明日大雪飘 2020-03-25


 导致知堂全家“从小康而坠入困顿”的原因,不仅有其祖父周福清因科场案而受到的牵累,还有其父亲久病在家、延医用药的诸多破费。当时,为父亲治病,就是周氏兄弟少时居家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其间所遭受的磨折与委屈,甚至成为了他们一生中的梦魇。于是,兄弟二人都以《父亲的病》为题写过回忆性的文章,且文章的重点均放在了庸医害人这一点上,其区别在于知堂写得平实而具体,鲁迅写得生动且深刻;知堂语言朴实无华,娓娓道来,如话家常,虽然内敛,但透过字句,仍可感知其愤慨之情;鲁迅则运用文学手法,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描绘细节,塑造典型,揭露深刻,不留情面。在他们兄弟二人的笔下,这些缺失医德的害人的庸医,其主要表现就是贪婪成性,不学无术,冷酷狡黠。
     

 
 先说其贪婪成性。旧时医生看病,一般分为坐诊和出诊两种。坐诊是指医生在诊所,患者到诊所就诊,医生经过望闻问切一番程序之后,心中已知患者基本病情,然后根据经验,思忖斟酌,开出处方,患者按方抓药。出诊是指医生到患者家中看病,看病的过程与坐诊基本相同。如果是坐诊,患者付费一般分为处方费和药费两种,如果是医生看病又兼开药铺,一般来说只收药费,盖处方费已包含其中矣。出诊的情况就复杂一些,《知堂回想录》中说:“名医出诊的医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钱是诊资,四百文是给那三班的轿夫的。”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开篇即写绍兴一位名医的出诊费,道:“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见《朝花夕拾》)所谓“特拔”,揣度之下,即类似于现在的挂急诊号或专家号,是病情紧急或情况特殊时,特别的请医生出诊看病。鲁迅还记载说,就是绍兴的这位名医,有一天夜里到城外给一家的闺女看病,出诊费竟高达一百元,到了之后,“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处方,拿了一百元就走”,结果,竟把人给医死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加倍赔付,以免官司缠身。鲁迅还说:“现在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了。”(《朝花夕拾·父亲的病》)对此,知堂也同样感慨道:“这一看资,照例是隔日一诊,在家里的确是沉重的负担。”(《知堂回想录》之十二)每次看病,大洋一元四角,隔日一诊,连续三年之久,确实一笔极大的开支。同时,医生的生财之道,还在于他经常会开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药剂或药引,暗示患者及其家人到与他“有些关系”的药铺去抓药,他好从中渔利,分一杯羹。为了吸钱,不择手段,性本贪婪,可恶可憎。
  再说其不学无术之状。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关系到人的切身性命与安危问题。如果医生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已经堪比屠夫杀手,害人匪浅;如果再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则如同犯了故意杀人罪后,还要巧言令色,掩过饰非,简直就是丧尽医德,非人族类,令人挥老拳以痛殴之方勉强解恨。且不说他们所开具的处方多么荒唐,单是药引就已经荒谬绝伦了——“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一对”“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平地木十株”,“败鼓皮丸”——对于寻找药引这样的事情,周氏兄弟在各自的文章中均有详细的记录,可见当时为了救治父亲的疾病而悉心寻觅药引一事,让这两位兄弟真是为难到了极点,所以才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对此,鲁迅痛加鞑伐,深刻揭露道:“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服它。”后来,名唤陈莲河的医生还推荐了“一种丹”,说是“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朝花夕拾·父亲的病》)就连患病的父亲听了之后,“沉思了一会,摇摇头”,坚决地否定了这味荒诞不经的药剂。正是基于对如此缺乏医德医术的江湖郎中的彻底失望与深刻认知,才促使鲁迅后来有了到日本仙台医专学医的决定,“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呐喊·自序》)。

    


 这些庸医的冷酷狡黠尤其令人痛恨。鲁迅和知堂兄弟二人均曾回忆说,经过名医姚芝仙两年时间的诊治,父亲非但没有痊愈,反而“逐日厉害,将要不能起床”,愈加严重了。姚某见不能再这样糊弄下去了,便装作诚恳的样子,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医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朝花夕拾·父亲的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无计可施了,赶快找一个“生手”替代自己,以便及时抽身,摆脱干系。据知堂说,这位“陈莲河医生”,其真实的名字叫做何廉臣,同样也是一位庸医,用“蟋蟀一对须原配”作为药引的就是斯人。他诊治了一段时间之后,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每况愈下,更进一步推脱责任说:“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孽……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是前世的事……”(引文同上)竟把正常的寻医问药、诊治病情,引导到生死轮回和冤孽报应等鬼神迷信的方向上去,想藉此摆脱责任,一推了之。冷酷心狠,为人狡黠,其寝陋龌龊之状如在目前,令人扼腕。
鲁迅年长知堂五岁,对于为父亲延医求药过程中的诸多事情,其记忆与感受则更为深刻一些。如果说知堂侧重于记述父亲得病的时间、症状、庸医害人的经过以及父亲久病不治的过程,表现出来的是一腔悲愤的话,那么,鲁迅除此之外,他还深切地感受到了为延医求药不得不变卖或典当家产,家庭从殷实逐渐走向败落的过程中,所受到的世人的歧视与冷眼。这种歧视和冷眼,犹如万箭穿心,刺得鲁迅痛苦不已,以至痛定思痛之后,促使他对于人生世态以及社会发展做出了不断地思考与探索,发而为文,愈加沉着痛快,深刻警策,淋漓酣畅,催人奋起。他在《呐喊·自序》中沉痛写道:“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每次阅读这些文字,都会涌起情感的波澜,从而能够唤起自己对社会的一份独特的认知与责任。
   

   
 少小阶段,锦衣玉食,谐顺安康,固然是极好的事情;但是,遭遇挫折,劳骨动筋,经受苦难,路途婉曲,也未必全是坏事。因为,对于一个不甘平庸而奋发向上的有志者来说,经历了一系列挫折与磨难,能够砥砺并培育他的一颗敏感而向善的心灵,可以使他的心性更加强大,对人情冷暖的体会更加真切,对世事百态的认知更加深刻,对于自己的价值判断与将来路途的选择,也会更加从容、坚定与自信。


——————————————————————       这是“HN野菠萝”推送的第14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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