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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离骚》(九)兰椒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3-25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二则之九

     钱钟书论《离骚》(九)“兰椒”

文/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共论述了九个问题,此为《离骚》(九)《兰椒》。

【王逸、洪兴祖对“兰”、“椒”的注解前后矛盾】

屈原《离骚》几乎全篇以花草设喻,以香草香花喻君子,如江蓠、薜芷、蕾芎、揭车、蕙茝,兰花、椒花、菊花等;以恶草喻小人,如茅薋、菉葹、萧艾等。

在《离骚》中“兰”、“椒”是香花,用“兰”、“椒”喻君子的诗句颇多,如:

1、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身披香草江离和白芷啊,编结秋兰作为佩带。

2、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芷;      

——杂聚申椒菌桂似的人物啊,岂只是联系优秀的蕙和芷?

3、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我已经培育了许多亩兰花啊,又种植了许多亩蕙草。

4、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早晨我吮饮木兰花的清露啊,晚上又服食秋菊的落瓣。

5、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我让我的马漫步在生有兰草的水边啊,又奔向长著椒树的小山休息留连。

6、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暮色暗淡天光将尽啊,我编结著幽兰久久彷徨。

7、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家家户户都把臭艾插满腰间啊,反倒说芳香的兰草不可佩带。

8、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听说巫咸将在晚间降神啊,我带着花椒精米去迎候神灵。

9、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兰草和芷草失掉了芬芳,荃草和惠草也变成茅莠。

在给上面诗句做注时,王逸、洪兴祖一直认定“兰”、“椒”喻君子,但对“余以兰为可恃兮,……椒专佞以慢慆兮”一句作注解时却推翻前说,换了另一种说法。

王逸《注》解“余以兰为可恃兮,……椒专佞以慢慆兮”之“兰”为怀王最小的弟弟司马子兰,“椒”为楚大夫子椒;洪兴祖《补注》申言,子兰名不符实,即子兰人品很差,名“兰”实不“兰”;子椒行为不端,却想冒充“椒”的品质进入香草行列。

和王逸、洪兴祖持同样解释的有韩愈。

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寺》:“静思屈原沉,远忆贾谊贬;椒、兰争妒忌,绛、灌共谗谄”;明显说椒、兰是两个人,来源于王逸的说法

为了讨论的方便,我将“余以兰为可恃兮,……椒专佞以慢慆兮”两句诗翻译一下: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我本以为幽兰可以依靠,谁知他也虚有芳颜。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花椒媚上而欺下自有一套,茱萸也想钻进香襄里面。

  钱钟书指出了王逸、洪兴祖的前后矛盾:

然椒、兰屡见上文,王、洪注都解为芳草,此处独释成影射双关;破例之故安在,似未有究焉者。

——在“余以兰为可恃兮,……椒专佞以慢慆兮”这几句诗之前,王逸、洪兴祖对“兰”、“椒”均注解为芳草,独独此句解释为专指子兰、子椒两个小人,却并没有说明这样做的理由。

王逸、洪兴祖对“兰”、“椒”的注解前后不一,是自相矛盾的,也是没有根据的。

【屈原语意欠圆,王逸、洪兴祖代为弥缝】

钱钟书对王逸、洪兴祖注“兰”、“椒”为子兰、子椒表示质疑:

屈子此数语果指子兰、子椒两楚大夫不?同朝果有彼二憾不?均争讼之端。

——钱钟书发问:屈原诗中“兰”、“椒”是指子兰、子椒吗?当时楚宫果真有这两个政敌吗?

钱钟书援引了汪琬的分析:“引物连类”即比喻,如《离骚》所举香草或恶草,必定是暗有所指,不会直呼子兰、子椒的名字进行斥责。况且,屈原一直表示和“兰”、“椒”最为亲昵,欲“滋”之、“纫”之、“佩”之,他怎么会将如此可亲可爱的花卉用来指称子兰、子椒这两个十分讨厌、憎恨的家伙呢?因此,说“兰”为子兰、“椒”为子椒应该是他人的牵强附会。

钱钟书对汪琬的分析表示认同。

随后,钱钟书委婉地指出了《离骚》前后内容语意欠圆:

    屈原前面写:所谓“幽兰”不可佩戴,“申椒”没有芳香,是“党人”(小人)污蔑不实之词,是“党人”(小人)妒贤嫉能。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我曾经栽培了大片的春兰,又种下了秋蕙百来亩地面。我还分块种植了芍药与揭车,将马蹄香与白芷套种其间。我真希望它们能够绿叶成荫、枝干参天,到时候就可以收获藏敛。

这里的“幽兰”、“申椒”是屈原为楚国培植的人才,品质精良。

屈原后面写:他辛辛苦苦培育的人才后来变质了,“荃蕙化茅”,“芳草为艾”,“兰羌无实”,“椒只何芳”。

钱钟书认为无论怎么看,这前后不一的表述都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假如芳草果然变成了恶草,说明兰、椒是易于变质的,这不等于说“党人”(小人)是有真知灼见的,而屈原自己反而有眼如盲吗?

假如这些家伙当初就不是芳草,而是滥竽充数之徒,作为屈原自当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为何紧接着又说:“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说椒兰“列乎众芳”而无愧。

一会儿说椒、兰品质芬芳坚贞,一会儿又说椒、兰华而不实易于变质。

难道前面所说的椒、兰,和后面所说的椒、兰品种不一样吗?如果是品种不一样,屈原应该有所交待呀。

钱钟书由此指出《离骚》的一个毛病:

“数句之间,出尔反尔。”

钱钟书说,大概王逸、洪兴祖也看出了《离骚》相关内容的前后不一,所以将“余以兰为可恃兮,……椒专佞以慢慆兮”这几句诗中的“兰”、“椒”不再解释为香草,而解释为子兰、子椒。王、洪这样做,可能也是觉得《离骚》作者语意欠圆,想弥补缝合其中的不一致和冲突。但王逸、洪兴祖将“兰”、“椒”注释为子兰、子椒正如汪琬分析的那样,同样是站不住脚的。

屈原的《离骚》是文学经典,但钱钟书实事求是,并非为经典讳,一味溢美,而是指出了《离骚》行文之间的瑕疵。钱钟书的这一见解有待专家学者们的深入研讨!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十五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二则《离骚》(九)兰椒

《离骚》(九)兰椒 
“余以兰为可恃兮,……椒专佞以慢慆兮”;《注》:“兰、怀王少弟司马子兰也。……椒、楚大夫子椒也”;《补注》:“子兰有兰之名,无兰之实。……子兰既已无兰之实而列乎众芳矣,子椒又欲以似椒之质充夫佩帏也。”按下文“览椒兰其若兹兮”,王注亦云然。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寺》:“静思屈原沉,远忆贾谊贬;椒、兰争妒忌,绛·灌共谗谄”;以椒舆兰为二人名,本王说也。以人名双关谐隐,如《论语·雍也》之“犁牛”、《庄子·则阳》之“灵公”,固古人词令所早有,别见《老子》卷论七六章。屈子此数语果指子兰、子椒两楚大夫不?同朝果有彼二憾不?均争讼之端。然椒、兰屡见上文,王、洪注都解为芳草,此处独释成影射双关;破例之故安在,似未有究焉者。汪琬《尧峰文钞》卷二三《草庭记》云:“余惟屈原作《离骚》,尝以香草喻君子,如江蓠、薜芷、蕾芎、揭车、蕙茝,如兰如菊之类,皆是也;以恶草喻小人,则如茅薋、菉葹、萧艾、宿莽是也。而或谓兰盖指令尹子兰而言,则江篱、薜芷,又将何所指乎?无论引物连类,立言本自有体,不当直斥用事者之名。且令尹素疾原而谗诸王,此小人之尤者也。原顾欲‘滋’之、‘纫’之、‘佩’之,若与之最相亲匿,亦岂《离骚》本旨哉!余窃疑子兰名乃后人缘《骚》辞附会者。”论亦明通,颇无以解“兰芷变而不芳兮”以下一节。盖此节若不牵引子兰解之,则“立言”尚未为“有伦有脊”,而曰“有体”乎哉!夫“谓幽兰其不可佩”、“谓申椒其不芳”者,乃“党人”之“溷浊嫉贤”、“蔽美称恶”也。脱“荃蕙化茅”,“芳草为艾”,“兰羌无实”,“椒只何芳”,则“党人”真知灼见,而屈子为皮相无识矣。及乎“览椒兰其若兹兮”,察其务入滥充,初非芳草,为屈子者,自当痛悔深恶,去之若浼,却紧承曰:“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则椒兰又“列乎众芳”而无愧,初非“无实”不“可恃”者,岂品种有不同欤?抑蕙襄(丝旁)揽茝,则“佩缤纷其繁饰”,而俟时失刈,贝,I“时缤纷其变易”耶?无乃笼统而欠分别交代也?数句之间,出尔反尔。是以王、洪迳以“余以兰为可恃兮”至“览椒兰其若兹兮”一节仅承“兰芷变而不芳兮”,谓乃双关子兰、子椒。所以沟而外之于全篇,示此处“直斥”人名,绝不与“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等语同科,未容牵合贯串。正亦觉作者语意欠圆,代为弥缝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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