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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昌宝:徐志摩真的伤心太平洋

 爱游泳的黑熊 2020-03-25

徐志摩没文化吗

熟悉这首诗的人可以发现,这四句诗是截取了《再别康桥》的前两句和最后两句。原诗的前两节是这样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几年前,天津大学召开过一个关于徐志摩的学术研讨会,我有幸受邀参加。会上,一个青年学者在发言中大大嘲讽了一下徐志摩,说他在诗中胡乱写,缺乏常识,因为剑桥的那条河深得既然可以划船,怎么可能长荇菜?那明明应该是茭白嘛!与会的很多学者都随声附和着。

这个青年学者显然具有常识,荇菜,也就是徐志摩诗歌中的青荇,的确生长在浅水里。既然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常识,生长在江南而不是西北黄土高坡的徐志摩,会不知道吗?他会不知道荇菜和茭白之间的差别吗?

那徐志摩为什么这样违反常识地非要用荇菜这个虚有的实物呢?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可以说就没有读懂这首诗。或者说,如果不把握青荇这个意象,就没有抓住这首诗的诗眼,也就不会明白这首诗究竟在写什么了。

一个流行的现象和结果是,不论中学语文老师,还是很多大学现代文学的教授,都曾在讲课中说过,这首诗是诗人徐志摩怀念与林徽因当年在剑桥时谈恋爱的情景,但问他们证据是什么呢?得到的答案通常都是根据两人恋爱的事实去附会。这话就太不专业了,因为首先一个基本事实是,文学是可以虚构的,虚构的东西怎么去通过作家的经历验证?其次,如果不了解作家经历,那是不是就对文学作品束手无策了呢?这样质问,不是说作家经历与文学作品没有关系,而是说在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强作比附、倒果为因。也就是说,只有找到了作品与作家的经历密切相关的证据,才可以结合作家经历再去解读作品。

回到《再别康桥》这首诗。诗中,徐志摩所写的康桥及其周边的景物,例如云彩、金柳、夕阳、波光、艳影、彩虹、青草等,都可以说是实景描写,而唯独荇菜,在可以撑一支长篙的康河中,是完全不存在的。那,荇菜这个虚构的东西,诗人究竟寄寓了怎样的隐喻呢?

稍微回想一下就知道,荇菜入诗绝不是徐志摩首创。早在《诗经·关雎》中就有这样的句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中,以荇菜比喻淑女,叙述了一般贵族青年追求淑女从“未得”到“得之”的三个阶段。在这里,荇菜成为与爱情相关联的符码。所以《关雎》现在通行的解读是写青年男女恋爱的情歌。范伟教授在《<再别康桥>的双重告别主题》文章中指出,在五四以前,人们对这首诗的解读却不同。例如包括大理学家朱熹在内很多人,都将位于《诗经》三百篇之篇首的《关雎》,推崇到“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重要地位,也就是他们认为诗歌中的君子,不是一般的青年贵族,而是专指周文王;淑女,也不是一般的青年女性,而是专指文王妃太姒,也叫大姒。古文字中大和太,是一个字。这首诗的主题,是对“后妃之德”的咏赞。暂时先不管古人对这首诗的解读对错与否,一个基本事实是,徐志摩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传统教育。

关于“后妃之德”,《诗经·大雅·思齐》中有这样的句子:“思齐(zhai)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赞美了周文王的母亲太任、祖母太姜和妻子太姒的美德,落脚点是在太姒,说的是她继承了文王的祖母和母亲的贤淑之德,多生男儿家门兴旺(请原谅当年人重男轻女)。诗歌中的“徽音”,意思是美好的声誉。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她出生的消息传到他的祖父那时,祖父吟诵着《诗经·大雅》中的诗句:“大姒嗣徽音”,于是就给孙女取名为徽音。林徽音在1930年代初改名为林徽因,是因为同时期有一个经常写诗的男作者叫林微音,报纸和杂志发表文章时,常常搞错。为了防止混淆,林徽音就将徽音改为徽因了。

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将“荇菜”在《关雎》中对爱情的表现功能,“移植”到了康河中,通过“青荇”——“荇菜”——太姒——徽因,这样一个脉络清晰的线路图,为我们隐秘地揭示出他和林徽因在剑桥时的那一段美好的恋爱追忆。

如果把握了青荇这一诗眼,诗句中的“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就可以解读为林徽因在康桥与徐志摩初次相遇时,带给徐志摩那柔美姣好又若即若离的情愫。诗句中的“夕阳中的新娘”,寓意也就更加明显,因为诗人在写作这首诗的几个月前,林徽因与建筑学家梁思成喜结良缘,宣告了徐志摩从此再不能追求林徽因了,这样也就明白诗人何以在接下来的诗句中写的是在康河的柔波里,自己甘愿,也只能做一条默默相伴的水草了。

也就是说《再别康桥》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告别母校剑桥大学,而实质是诗人深切怀念并沉重告别当年那一段美好的恋爱往事。这其中不但彰显了徐志摩的传统文化修养,而且还体现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只可惜,近百年来,没有多少人能读懂诗人的心思,实在是太遗憾了。

                诗人心里好苦

破解了《再别康桥》的密码“青荇”,其实只能说读懂了这首诗的一半,因为这首诗还有另外一个密码,一个甚至比“青荇”更重要的密码。

在破解这个新密码之前,同样还是先讲一个小故事。那是几年前,我被派去出某省的高考语文题,期间闲来无事,随手翻阅,偶然间看到人教版的高中语文课文《再别康桥》,课后思考题中有这样一个问题:《再别康桥》这首诗,让人感到很美,你觉得美在哪里?对于这个问题,我向同组出题的一位高中语文老师请教,他依照教师用的教学大纲,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解了一番:形式上,诗行错落排列,整齐匀称,体现了建筑美;语言上的节奏感、旋律感,体现了音乐美;意境上,画面感、立体感鲜明,体现了绘画美。他还翻出教参给我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这首诗表达的是一种微波轻烟似的淡淡的离情别绪,……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审美享受。原因在于它以美妙的艺术形式表达了人类共有的一种感情,即对逝去的美好往事,人们总是充满怀念。”

我不禁哑然。因为无论设置问题的人——北大教授,还是教学大纲,都完全误读了这首诗。

何以这样说呢?或者说,我为什么这样自信地以为别人就是误读呢?

回到我刚才说的,这首诗还有另外一个密码的问题。不妨先告诉您,那就是诗歌正文结束后常常被人忽略的写作时间和地点:“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

从时间上看,徐志摩写作这首诗正是他再赴剑桥游历后归国的途中。徐志摩这次游历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1928年6月经日本,乘船去了母校哥伦比亚大学,然后又去英国的剑桥大学,并在欧洲游历一番后,去印度看望了老诗人泰戈尔,经新加坡回国。

从这个简单的旅行来看,几乎完全是漫无目的。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徐志摩为何在这时节去剑桥旅行呢?韩石山的《徐志摩传》告诉我们:“这次出国并无必要,可说纯粹是为了躲避家庭的烦恼。”那么,徐志摩遇到了什么难以排解的家庭烦恼非要出国散心呢?这就不得不提到,徐志摩与陆小曼婚后的生活境况了。

当初徐志摩与陆小曼恋爱、结婚闹得是满城风雨,二人好不容易协调好各方面的关系正式结婚,却随之也掉入了婚后不幸的生活。刚结婚时,徐志摩听从父母的旨意,回到老家居住,但是父母看不惯陆小曼的生活方式,远走北京。再加之北伐战火逼近硖石,徐志摩与陆小曼不得不到了上海避难。结果陆小曼迅速成为上海滩的交际名媛,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奢华消费,徐志摩不但要疲于应付各种交际,而且还四处筹钱,靠借贷过日子。更为闹心的是,陆小曼因为身体状况不好,开始染上了吸食鸦片的嗜好,并和富家子弟翁瑞午的关系暧昧不清。徐志摩百般沟通、劝说,不但一点效果没有,而且闹得两人的关系愈发僵化。

不妨来看一下1926年12月某天徐志摩在日记中写下的话:“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这样的不由自主的生活持续两年多了,徐志摩身心疲惫,却无力摆脱。来看他1928年春节前后在日记中写下的心绪:

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东西——女人的心。

过去的日子只当是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不见一个

如果说这些灰色暗淡的字里行间,还不能明显地呈现徐志摩几近无奈的痛苦心理,那不妨再在来看一下三年后徐志摩去北京后写给陆小曼的信:“前三年你初染上习——即鸦片——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只是短时间绷长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如果不是我身体茁壮,我一定早得神经衰弱。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

徐志摩信中所说的“决意去外国时”,就是《再别康桥》这首诗写作的时间背景。

好了,徐志摩赴剑桥的原因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么诗歌末尾的写作时间和地点,也就因此重要起来。十一月六日、中国海上,意味着他即将回到上海,回到那个让他苦恼不已、又不得不面对的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他是思家心切还是不愿回家呢?答案显然是后者,因为他明确知道妻子陆小曼还要做交际花,还是奢华无度,还是要抽鸦片,还要和翁瑞午等人混在一起,还不能听从他的建议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搞创作。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他都无力,一切他都得默默承受。

此情此景,我们应该能想象到一个不愿意回家的男人,在临到家门口时的那种无奈、痛苦以至于绝望的复杂心情吧?

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徐志摩写作了盛夏时的剑桥风景,也就是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书和很多大学现代文学教授们所竭力阐释的康桥的美。

康桥美吗?从诗歌的表面上看,真的是很美,美得诗情画意。但这美,是诗人正常观光旅游中的所见所感的结果吗?这美,是诗人书写诗歌的真正目吗?非也。他不过是借助康桥的美,借助他当年与林徽因相恋的至纯美好,来反衬和对比他当下的悲惨生活。而在徐志摩这种真实心境下,原本那些看上去很美的康桥,也就更增添一分无奈和悲催。或者说,如果非要以美来解读《再别康桥》这首诗,那么这美,一定要区分客观存在的美,和诗人主观所赋予的悲催美,而不是望文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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