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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李新作品 | 星河斑斓:徐志摩与剑桥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散原创编辑手册——梅雨墨香

再别康桥

                                 徐志摩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树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于海上 

这首闻名海内外的诗歌《再别康桥》写于1928年,是徐志摩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剑桥后归航途中所作。重游了这个令他魂牵梦萦、无限眷恋、承载了滚烫记忆的地方,诗人飘洒俊逸又饱含深情地写下这首诗。近百年以后,再读她,还是会被深深打动。这不仅是诗歌本身特有的语言韵律节奏之美,更多的是诗歌背后蕴含的万般情愁。初读此诗,你会感受到其中那温婉的浪漫蕴藉,碧波粼粼的康河闪着柔波,康河畔的金柳依依垂绦,还有波光里的艳影,软泥上的青荇,涤荡水底的水草……这些如入画境的意象,牵惹着人们去揣度诗人的浪漫情怀,亦抒发着诗人对这康河两岸秀美风流的景色之挚爱。

诗人用一系列典雅柔美、富有古朴文化内涵、极易入画的意象,勾勒出一个轻柔静谧的氛围和轻盈空灵的意境,淋漓通透地表达了诗人对剑桥康河如痴如醉的眷念依恋之情。诗人站在康河岸边,遥望金灿灿的柳枝,恰如凝望着一位袅娜的新娘。诗人默默的守望着一切,目光充满柔情,仿佛深怕惊扰了情人那甜美的酣梦。在这首诗的背后,我们又读出了诗人内心的那些落寞与无奈。当时徐志摩与他的第二任妻子陆小曼正经受着婚姻的考验,陆小曼习惯性地流连于舞厅、剧院等声色场所,有打不完的麻将,应酬不完的饭局,抽不完的鸦片烟,以致徐志摩伤心地抱怨,两人有多久未曾一起亲密地郊游、看电影,像情侣时那样。并且,徐志摩要往返穿梭于各大学之间讲学赚钱,供陆小曼一贯的奢侈铺张,捉襟见肘的徐志摩不时还要向朋友举债,让这位文人分外难堪。这种情况下,徐志摩选择再次来到欧洲,故地重游,一方面追寻过去美好的回忆,一方面,也想与妻子陆小曼短暂分隔一段时间,期盼她改掉恶习,重新生活,将婚姻的裂隙填满。这些愁苦,在诗中我们也能读到: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纵使一船星辉斑斓,我亦不能放歌,离别的笙箫,悄然沉默……这压抑、沉郁的心情,可以想见。多情自古伤离别,读了这首诗,更深切体会到古人所谓“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后院的小花园里,能够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节选自徐志摩《再别康桥》的几句诗句,那是剑桥大学2008年特地为纪念徐志摩而设置的纪念石碑,也是剑桥迄今为止唯一一块只印有中文没有英文注释的石碑。(附图)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每年夏天要举办一次徐志摩诗歌艺术节,邀请海内外著名诗人、文学家出席,出版精选诗歌集,规模场次都很宏大。

徐志摩与剑桥的渊源,要追溯到1921年春至1922年10月,这期间徐志摩在剑桥学习、生活。这段时期对他后来的人生有着深远的影响,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他曾在《吸烟与文化》一文中写道:“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可见,他把剑桥看作自己“开眼看世界”的起点,成为他最关键的一个人生转折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1918年夏,徐志摩赴美留学,在克拉克学院攻读银行学与社会学专业,并于1919年6月毕业。1919年9月至1920年6月,在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科学系硕士毕业。当时的徐志摩,刚刚走出国门,是带着家人、师长的嘱托与希望,怀揣着远大的理想抱负远赴美国的。父亲希望他学成后回国在政界或金融界谋得官位,而他自己也梦想成为中国的“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事实上,这两年间徐志摩在美国的确很努力,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之中。后来情况出现转变是在1920年秋,徐志摩在“迷茫”的人生途中听到了一个英国哲学家罗素的“召唤”,徐志摩评价罗素的思想为:“夏日黄昏时穿透海上乌云的金色光芒——冷静、锐利、千变万化。”于是他放弃了在美国读博士的机会,想要到剑桥追随罗素求学,“想跟这位20世纪的伏尔泰认真念一点书去”。但是到剑桥后才发现,罗素早在他来之前由于一战时期主张和平而被剑桥除名。后与张奚若、金岳霖一道跑到了英国伦敦,追随他们的导师、一位政治活动家拉斯基,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攻读政治学与社会学博士。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徐志摩的思想有了进一步的解放,他开始热衷于社会活动、政治活动,并结识了许多后来在中国极其有社会影响的政治界、学界的上层人物,其中包括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与毛泽东关系匪浅的章士钊等,当然,还包括一位关键人物,曾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的林长民,也即林徽因的父亲。而林徽因,无疑是与徐志摩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极其重要的一位女性。林徽因时值芳龄,随父亲到欧洲考察,16岁的她婷婷袅袅,又聪慧敏锐,才识过人。徐志摩对她深深地、无可救药地倾心爱慕,一头扎进了爱河之中不能自拔。当时的徐志摩也只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正经受着欧风美雨的洗礼,奋不顾身地想要追求爱、美与自由,彻底打碎了传统思想的桎楛,为了林徽因而与远渡重洋来寻他并且后来怀有身孕的妻子张幼仪协议离婚。

徐志摩在英国的社会交往中展现出过人的才华与能力,如鱼得水。由于大量时间消耗在了社交活动中,徐志摩对他的专业学习兴趣逐渐黯淡,而此时出现的一个人,再一次给徐志摩的人生际遇带来转折,这就是著名的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后来成为了徐志摩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学习的导师。当时徐志摩正陷入情感漩涡之中,痛苦不堪。他向往解放、自由,疯狂地爱慕着林徽因,而又苦恼于旧式婚姻使其没有自由身。林长民介绍狄更斯与徐志摩相识,狄更斯体会了徐志摩的苦恼而劝他去剑桥大学学习文学,当时狄更斯正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任教。于是1921年春,徐志摩与张幼仪搬到剑桥附近的一个乡村沙士顿,安顿在一个租来的小房子里。徐志摩开始在国王学院学习文学、伦理学,研究诗歌韵律。这段时间,虽然与张幼仪共处一室,徐志摩却与在伦敦的林徽因每日写信鱼雁传情。据张幼仪的侄孙女张邦梅在张幼仪的传记《小脚与西服》一书中记载,徐志摩每天早晨到自己住处的马路对面的一个杂货店去寄信、收信,因为他不想让张幼仪发现他与林徽因之间的书信,而这一点徐志摩似乎过于谨慎,因为当时的张幼仪并不能读懂他与林徽因用英文所写书信的哪怕只言片语。在张幼仪发现自己怀孕后,徐志摩果断要求张去把孩子打掉,并且不久后消失了踪迹。被抛弃在剑桥乡间小屋的张幼仪,怀着身孕,绝望地离开剑桥,投奔法国的二哥那里,产下二儿子彼得,后来彼得在德国年幼夭折。

(上图为林徽因、泰戈尔和徐志摩)

在张幼仪离开后,徐志摩才真正洒脱起来,真正开始享受他的剑桥生活。垂柳下,河岸边,草地上,夕阳里,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与足迹。徐志摩曾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赞美剑桥美景: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 康河,我敢说是世界上最秀丽的一条水……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肖邦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他对剑桥的赞美倾尽了笔墨情怀,毫不吝啬。

另一段回忆康河划船的经历则更清晰地表达了他对这种生活的享受与喜悦:

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她们出桥洞时的恣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徐志摩在剑桥的日子诗意地展开了,他开始满怀激情地写诗了。同时,也得以有机会同各个领域顶尖学者近距离沟通学习,进而拓展了他对不同学科的认识了解,使他博学多才。当时常联系的学者有政治学家G﹒洛斯﹒狄更斯、汉学家魏雷、作家嘉本特、女作家曼殊菲尔、经济学家凯恩司、画家罗杰﹒弗莱等,也是他邂逅英国历史上各位著名诗人、文学家的过程,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浪漫主义诗人是他最钟爱和推崇的,从徐志摩自己的诗作、散文命名为《拜伦》、《济慈的夜莺歌》等可见一斑。而对于英国近现代一些作家,诸如王尔德、萧伯纳、威尔斯、哈代等,他也都非常喜爱,尤其对哈代、曼殊菲尔最为热爱,撰写了很多关于这些作家作品的评论文章。这些经典文学作品给予了徐志摩精神的滋养、润泽,激荡着一颗追求爱、自由与美的新青年的心。凭着深厚的国学学养和聪慧的头脑,徐志摩在文学上很快无师自通,并取得了斐然的成就,成为了著名诗人,就像他在《济慈的夜莺歌》中写的那样:“文学本不是我的行业,我的有限知识是‘无师传授’”,以致大部分他所熟悉的文学作品“都不是经由正宗的介绍:都是邂逅,不是约会。”尽管如此,徐志摩还是凭借着他的聪明敏锐把握了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的神韵,文风自然幽默,明快利落,藉由剑桥这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创作出很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剑桥像一个优雅而又韵味悠远的美人,深深地吸引着徐志摩的每一根神经。加上他自由、浪漫的性格,使他在剑桥这段时光随性、淡然、从容不迫,他在读书中思考,在思考中升华,一边是古典诗歌、文学给予精神的给养、润泽,另一方面也为他寂寞的灵魂带来了慰藉与陪伴,又使他的思想更为开化、自由,获得更高境界的提升。诗人把康桥评价为“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先后三次剑桥之旅,诗人对剑桥康河的体悟也在由外而内、由自然风光到文化历史不断加深,对于受英美文学影响而创作的新诗也日趋精妙成熟。1923年3月徐志摩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了第一首纪念康桥的诗《康桥再会罢》。全诗102行,自然景物的描写中蕴藏着对剑桥深深的眷恋之情。1925年7月再访英伦, 并于1926年1月写下了纪念剑桥的现代散文名篇《我所知道的康桥》。此时作者对康桥的情怀更加深沉,如文所述:“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纯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辩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剑桥的绿草如茵、馥郁芬芳使诗人创作灵感喷涌而出。1928年8月第三次来到剑桥,11月6日归国途中,婉柔飘逸地写下了的表达依依惜别之情的诗作《再别康桥》。此时,徐志摩的新诗写作水平已经非常超脱了,对英美文学笔法的借鉴与提升也可在其诗作中品鉴出来。

从追随罗素,到师从狄更斯,徐志摩与剑桥的浪漫渊源就这样被开启。由于他过人的聪颖与自如的社交能力,他在剑桥大学期间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朋友遍剑桥,打开剑桥大学的档案,还会看到当年国王学院给他的评语:“持智守礼,放眼世界”。如果说徐志摩在美国的两年生活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嚼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行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的茶和牛油烤饼、看闲书。”并且自称在美国学习两年,仍然是未开封、原封未动的保守人士,而在剑桥才真正接触了自由思想、西方生活方式,真正走向了解放思想、自由开化的境界。这其中的跨度是在剑桥实现的。另一方面,从治学内容、理想抱负上看,徐志摩弃政从文,也是从剑桥开始发端的。是康河之水成为了徐志摩的诗歌灵感的源泉。所以,剑桥之于徐志摩,是精神之乡,是对他一生产生深远影响之地,是他“开眼看世界”的启蒙之地,是他的自我意识苏醒与萌生之地,亦是他自由思想、独立人格的建构形成之地。

1922年10月,经过了完整的一学年,徐志摩离开剑桥,回到中国。

(徐志摩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学籍信息)

一片土地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剑桥之于徐志摩便是极致的例证。这片异域的土地,他乡的小镇,却是徐志摩理想的伊甸园,精神的故乡。他爱这里的一切,朝霞暮雨,草木芬芳,繁星满天,他将自己的身心都融于这里。剑桥的古韵风情,潋滟风光,令诗人痴迷流连,直把他乡当故乡;它自由的文化气息与文化氛围,熏陶并孕育诗人思想上的成长;它的机遇契合与人文交游,让诗人有幸亲临大师们的指点,文学创作尤其是新诗创作风格日渐形成。从此诗人激昂文字,以诗抒怀,留下许多曼妙的篇章,康桥亦因徐志摩而成为海外华人的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

如今,在剑桥大学访学研究期间,我有幸在徐志摩当年驻足过的地方,回望他这一路的传奇历程。剑桥星河璀璨的夜空,闪烁着他寻找诗意的眼睛,映现着他追求爱、自由与美的身影,他用短暂的一生,践行着他的理想追求。中国新诗的发展,乃至国民自我意识的苏醒,都与他的倡导与引领密不可分。


作者简介:李新,女,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理论博士后,东北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助理(联合培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华美学学会会员,吉林省教育规划项目评审专家。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其中CSSCI 19篇,被中国人大报刊全文转载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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