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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堂前燕,昨夜落谁家?》郭成林

 太行文学l苑 2020-03-27

曾是堂前燕,昨夜落谁家?

郭成林

一、

秋风来时,人就都沧桑起来了。公园里,几个老者坐椅观天。一个说咋看不到燕子了?一个说飞走了吧,你看天凉了。那个说不是这原因,平时也难见到了。我想也是,燕子是少了。它们哪儿去了呢?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诗叫人读出泪。改朝换代了,王族落败了,宅院出卖了,王谢家成了百姓家了。说得再明白一点,燕子还是那燕子,窝还在原来的堂前,主人不是原来的主人了。物是人非,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诗高妙,有点谜语意味。愚钝的我曾有两个误读。一是理解为燕子改换门庭,飞往别人家了。二是以为寻常百姓家就是穷人家。现在明白,王谢家的燕子并没走,仍在这富裕人家。权贵不是了,但殷实人家不必怀疑。

这就说到燕子的性格。它奇特不偶,冷傲挑剔,所谓燕子不入穷人家,人都知道。孟浩然诗云,“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可能是当时“乱花渐欲迷人眼”,影响细致观察,也可能诗只能这样写。其实燕子不这样随便,有的家它是不入的。说嫌贫爱富未免苛责,审美眼界高就是了。说它是富贵鸟固然抬高,但也是鸟类中的小资,要生活情调,要听笛品茶赏月,琴棋书画诗酒花。它对居住条件要求严格,要在屋檐下或房梁上筑巢,它要洞房,唾弃洞穴。要有回旋余地,通风透光要好,窄小逼仄的穷家草房不行。有的鸟儿活得很了草,顾头不顾腚,草里一拱就是一夜,它可不凑合。还有洁癖,看它总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身上就是屋里。满足这些,要有宽畅的院子,砖木结构的房子。尤喜新房子。当年为我结婚,爹娘赶着翻盖新房。最后一道工序,石灰泥抹完墙,在我们欣赏这里表一新时,一双燕子不期而至。但见它身子一扁,擦身而过,翅膀一抿,飞落梁上,唧唧不停,是在研究新巢施工事宜罢。在场的我,堂兄四哥,几个侄儿,大眼瞪小眼,哪兴这么先入为主呢?换了别的鸟儿,肯定轰出去,到了它这里,却光笑不生气,似乎理当如此。它还不太住门道过厅,喜欢园中园,尽可能靠里,居中。烟熏火燎的屋子不必说,阴暗的部位,太热太冷的角落都不去。说起来,像大观园里的妙玉 ,不好伺候。

百鸟之中,燕子最神秘。神秘到没人想到有议论的必要,这就近乎神圣。听来的零碎言语是,燕子象征吉祥,也是人家兴旺程度的标志。它肯来你家,是好的征兆,你该求之不得。燕子是家庭和睦的评议员,摔盆子撂碗,红脖子黑脸,那样吵吵嚷嚷的家,它不去也不留。小燕子大了要离巢,会出入各家考察,甚至“试住”,不行就走。                鸟儿看来也向往热闹,靠近文明。我们村有名可称的鸟儿,大部分住在村里。野栖的不过老鹰乌鸦鹌鹑之流,其余是连名儿都没有,不上鸟籍的鸟儿。大多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窝,得过且过,自然灰头土脑,不敢恭维。且进化滞后,五音不全,素养低下,不登大雅之堂。村里的鸟儿俨然城里人,矜持傲慢,也排外,野外的鸟儿偶尔来探一头,群起而攻之。但它们能成群结队飞往田野山沟,长辈说是去“打食儿”,找吃的。这村的鸟儿也不往别村去,老死不相往来。有文章说,鸟儿也有方言,还有外语,邻国的鸟儿不得随便飞越国界。这事真假不清楚,只知道鸟儿在这个村就一直在,年年在,代代来。

燕子则比所有的村居鸟儿更高大上,它不但“出于幽谷”,远离野外,它还要登堂,它还要入室。它跟人走得更近,朝夕相处。如果说进化还在进行,我相信,有一天它会最先下地行走,最先掌握语言。因为它近朱者赤,“人化”程度最高。

然而它很自重,近水楼台又不恃宠而骄。刘罗锅他老丈人说,做官就是做分寸。其实做鸟也是做分寸。人与燕子很默契,尺度掌握恰到好处。和睦相处又保持距离,相敬如宾又敬而远之。我们亲它,却不能近它。用亲密无间形容不恰当,是“亲密有间”。我外屋梁上长住燕子,但它从不进里屋。就连它那雏鸟,也如家教良好的小孩子,举止文雅。我是教学的,敢打个保票:若干世纪千年万年以后,鸟儿都进化好了,读书了,燕子家的孩子都能当组长班长学习委员。

比较一下,同样与人近在咫尺,在即将零距离接触时,麻雀没掌握好,一头钻进房瓦下,从此万劫不复。这就叫一步错步步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燕子却居高临下,高瞻远瞩,耳濡目染,最大限度接近并融入文明,越来越像主人的相似形。那么衣冠楚楚,大气浩然,绅士淑女范儿,知识分子派头可掬。连那唧唧的叫声也悦耳得很,像是在读诗,又像在低吟轻歌。那样式考究制作精良的燕尾服,十分合体,贴合身份地位。看果戈里的《死魂灵》插图,里边富绅官僚的装束都像是燕子,行头也是燕尾服。仿生学仿到这地步,简直幽默滑稽。

古人云,自重者人恒重之。燕子理所当然得到人的尊重。小时候十分饥饿,十二分捣蛋,钻天滚地爬高上低,喜鹊蛋都掏过,唯独没打过燕子的主意——对天发誓,想都没想过。饥饿使人丧失理智,遑论道德,但终于没向燕子的窝瞄过一眼——对天发誓,一次也没有。没人养燕子,再调皮的孩子也不会把燕子捉了玩。对它的敬畏就到这地步。不需耳提面命,不经仪式强化,就自觉遵守,这叫风俗叫文化叫迷信?我至今不懂。

(梅三点摄影)

二、

我家院子大,树多,就有好多鸟儿栖息,从下往上呈立体性分布。屋檐下有麻雀和燕子,比邻而居又泾渭分明。燕子虽然也“在人屋檐下”,却从不“动土”。它巧妙地借助挂锄头的墙橛,涂上泥巴当底盘,做起窝来。如前所述去房梁上做窝的也不少。而那窝的精巧,不但叫所有鸟儿望洋兴叹,我们看了也叹为观止。

喜欢观赏鸟窝,最优异的当推燕子窝,这是一种极美妙的艺术。那么标准的半圆形,造型优美,真是杰作。看那材质,不要粗枝大叶,不取长柴大棒,都是极细小的材料,因而十分纤巧柔美。最不同凡响的是工艺,它是能工巧匠。它从水边啄出泥团,太稀的不要,因为粘性不够,在河边就水和了,——从不用院里污水来和——脑袋左一扳右一扳地搅和着,使之有较强胶结力。之后衔起花生米大小一丸,远远地飞回家,垛放了,压实了。间以毛发线絮,甚至细的铜丝——它不排斥现代化——缫了织了,以这泥为涂料填料,有时还吐出唾液抹在。千辛万苦,东奔西走,那一阵它忙得不可开交,终于一个半球体的精美建筑竣工了。这是水泥式——口水加泥巴——建筑,建材考究,造型完美,结构严谨,美轮美奂,无出其右。

以前看书里写有钱人吃什么鱼翅燕窝,想他们吃得怪,中看不一定中吃,再好看也不至于能吃呀。后来知道,那燕窝不是这燕窝。但总归是产自燕子家族,系列产品之一,从一个侧面证明燕子的窝很高极。

房子上边是树,树是鸟家乡。住鹧鸪,喜鹊,黄鹂,伯劳,黑卷尾。家庭大体和谐,有点矛盾摩擦也在所难免。喜鹊脾气糟糕,每天大喊大叫,也逞强使横。伯劳与黑卷尾战略同盟,它受了喜鹊欺负,必去找黑卷尾求诉。片刻间,一前一后飞来,伯劳指指点点,黑卷尾直取喜鹊,扑啄撕咬。它凶狠无畏,老鹰都避之唯恐不及,何况喜鹊?先是喳喳辩解,再后就闭口无言。这时凡与己无关的鸟儿都不吭声,一时间万马齐喑。只有那鹧鸪,对这世俗视若无睹,大彻大悟,在那人称“八根柴”的窝里边,闭目打坐。

所有这一切都与燕子不相干。论体型,当然它最小。论种群,又是它最大。然而它洁身自好,不与任何鸟产生纠葛。它不上树,不入是非圈,避免为一只虫子两个豆的鸡毛蒜皮闹矛盾。它独往独来,它自由自在。它不招惹任何鸟儿,也没有任何鸟儿欺负它。

我家是四合院,母亲在世时所有屋门都不上锁。我的小东屋,白天从不关门,这就包括有对燕子出入的考虑。偶有疏忽,它就在屋檐下等待。有了小燕子后,有一次被人关在外面了,就在房檐下唧唧叫唤,我发现了赶紧放它进来,听它和黄嘴角儿女们说个不停,也太温馨了。

(梅三点摄影)

三、

从自身利益出发,人把鸟分为益鸟与害鸟。但大部分鸟儿都有两面性,或这面大一点,或那面大一点。如麻雀就是利害参半,人类对它毁誉参半。我想燕子只有一面性。对人类纯利无害。它不吃粮食只吃虫子,表现如此,还有什么差评可打?

它的生活习性竟然预示天气。当它直冲云霄时,成了一粒粒黑豆,说明近些天一直晴好。它掠地低飞时就是天要下了。“燕子低飞蛇过道,必是大雨到。”在雨中它才兴奋呢!也只有此时能听到它的欢叫。所有的鸟儿急急飞回,它偏要飞出,去那雨中欢呼翱翔。它的飞翔姿势又实在独特。它那剪子形状的翅膀挤压着空气,形成强有力的推动力,把自己射往高空。说到往高处飞升的速度,没有任何鸟儿比得上它。箭一般,电一般,拖着一条线,转瞬已不见。在那云彩最顶部,集结有它的同类,密密麻麻。突然间它又箭一般从云霄把自己射了下来,眼看撞地又突然兜起,拉出一个美丽弧度,完成这高难度的特技表演。这时分的它们就在为飞翔而飞翔,捕食已经不是全部。高尔基曾经为海燕讴歌,赞颂它不畏风暴,所有的燕子都当得起这夸誉。

燕子可能因而清高冷傲,简称高冷,它是鸟中的介子推。每天早晚有那么一阵,鸟群聚集歌唱,独不见它的身影。它较多地在绳子或电线上排成行,俨然一行乐谱,每只燕子都是一个音符。它自成一体,它的家族实在太大,不会有寂寞之虞。

古往今来,燕子是文化信息的载体,有很重的艺术分量。古代诗词中,燕子总是双飞双栖,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引发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伤春失恋的女子会写出这样的诗句。莺歌燕舞,是春意盎然形势大好的标志。这些暖意融融的词语,一读就感到那种愉悦温馨。古人对燕子不止于敬畏,上升到崇拜水平了。原始绘画作品中那被称为玄鸟的,就是燕子。最早的文献上,这玄鸟也屡屡出现。它甚至是有些部族的图腾。应该说它德高望重,它比我们人类资格都老。它牌子硬,说得起,叫得响。说起来,鸟类中,只有它敢于在人类面前不卑不亢,人类又与它世世代代和平共处。这渗透在骨子里,凝结在基因中的相互理解认同,成为一种共存文化,源远流长。

不但如此,我还有意无意地把鸟儿与人相比。我有时觉得,这燕子很像梁山的燕青。那短小精悍,身手矫捷,武艺高强,曲高和寡,独往独来,狷介高冷,怎么看怎么像。曾经怀疑它是燕青转世,——偏偏又都姓燕(不考虑声调讲究)。

看那燕青,平时低调,默默无闻,露面不多,关键时挺身而出。屡建功勋,聚光灯打开时就又隐形了。他不抢话筒,不说太满太足的话。热闹时往往遗忘他,一有事又想到他。庆功时找不见用不着,关键时离不开少不得,需之即来,成之即去。

燕青此人女相,秀气,也如燕子。能歌善舞,逢场作戏。但都不被感情所累。因为他的故乡在远方,他永远在回家的路上。他很有女人缘,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偏能守身如玉。《水浒》中“四大利落”,史进武松石秀燕青,难分伯仲,但论待人处世,当人做事的艺术,数燕青燕小乙拿捏得好。有意思的是,这四个男人都有好长相好名字,也都曾沾上花边绯闻,虽然都不曾被深千尺的桃花潭水淹没,都保持了自我,然在处置上,或莽撞或狠毒或过分,只有这燕青走得有声有色有步法有章法。要之,若将燕青比燕子,纵放腾挪正相似。这人能有个这么好的名字,一听就形神兼备,画面感极强,宜然也。

四、

我最后一次锁上家门,心里的滋味不难想象。家本一家,后来分成了四家,再后又成了我一家,再后连我也离开了。当我拉上屋门时,突然一怔:燕子怎么办?我看到了,它们夫妇在屋檐下木橛上落着,看着我,唧唧复唧唧,我懂了,它们是在问,这以后我们怎么办?我心里更难受了。我在那里踌躇着,发了一会儿楞,想出一个主意。我把门窗上的糊纸扯掉,给它留下通道,让它继续进出。之后与它点头示意,对不起,我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我清楚地看到,它们与我相对无言,黑豆般的眼里,分明有什么表达感情的东西在晃动。

再一次回家,已经不见它们的身影。它的窝还在,但已干巴,没有进出的迹象。我很怅惘,它们到哪里去了呢?再回来时,不但我家,街上那燕子更少了。我觉得不好理解。要说家院房舍,除了我家,乡亲们都比得上半个王谢家,它们为什么也不飞入?

至于我家,人不在家,它不会来了。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燕子通人性,有“人味”。

                                    2018.12.8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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