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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娘家人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母亲的娘家人

作者 ▏莲子

评剧艺术家新凤霞代表剧目《刘巧儿》里有这样几句唱词:“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我爹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我挎着小筐儿忙把桥上,合作社交线再领棉花……”

几年前一次在家里陪母亲看电视,她老人家喜欢戏曲节目,正看得高兴。我有点不解地问:“妈,合作社交线再领棉花是什么意思?”母亲说:“刚解放那阵妇女们兴纺线线,合作社领来的棉花纺成棉纱线,交回去赚点手工钱。”我点点头,母亲又说:“农闲时纺线线是件要紧事,我当初结婚自己办嫁妆,全靠纺线线挣的钱。”母亲打开了话匣子。

母亲的娘家在人民公社成立以前是自耕农,家里人口众多田地不少,土改前及时分了家,家族才侥幸没有划成地主。分家后母亲十几岁就下地劳作,那时我后外婆生的大舅舅只有几岁。

1957年的春天,母亲独自种下两亩棉花,从下种到收获全是她一个人在操劳这一年母亲18岁。种棉花特别不易,从翻地、平土、施肥、浇水、凿洞、下种……有很多程序,种下去的种子不一定都能成活。成活的幼苗更要精心培植,长出几排叶子后要掐叶打尖,才能保证苗们能结棉桃而不是只长高。而期间浇水、除虫、拔草更是不用赘述,特别是浇水全靠双肩挑到地里,她常常累得回到家连吃饭的力气也没了。好不容易等到棉桃绽放,采摘开始了,这更是一项时间长任务重的工作,棉桃是逐渐开放的,必须随开随摘,否则遇到雨水就会霉烂。总算地里的棉桃都摘回来。接下来全家人不分昼夜地摘棉籽壳,净收棉花几百斤。除了卖给合作社的,家里堂屋里还留下一大堆。

秋天的忙碌结束后,母亲要准备出嫁了。

这时母亲的后母不高兴了,她不愿意拿出棉花来给我母亲。尽管我母亲汗水换来的棉花堆在家里,她拿出一杆秤来,黑着脸称了三斤棉花给我母亲,还说:“家里弟弟妹妹这么多,你拿多了他们咋办?”这三斤棉花让我母亲做了一薄一厚两件棉衣。铺盖的事让我母亲发愁,那时女儿出嫁讲究陪送几铺几盖,这是出嫁女的脸面也是娘家的脸面,可我母亲连一床铺盖都办不到呵。

其实我的后外婆之所以这么可恶,无非是嫌我父亲家是城市贫民拿不出彩礼,她是希望我母亲嫁到附近一户农家,那家人是她的娘家亲戚,看上了我母亲的贤惠能干,后外婆则图的是农忙时对方可以帮帮忙。而我母亲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当城镇居民要出去工作,坚持要嫁给我父亲。现在后母除称了这三斤棉花,不给一丁点的嫁妆,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母亲拿出自己平时纺线线挣来的钱买花布、做鞋子、缝蚊帐……从小她的女红就手艺出众,这些东西很快做好了。做铺盖的被面是母亲的舅妈送的,里子是我姨妈送了一大块手工织的白布,就是做铺盖的棉花没有着落。拖到最后眼看好日子临近,我母亲的婶娘很气愤,抱了一床新棉絮过来给我母亲:“你先用,以后有钱就还我,不还就算我送你的!”我母亲哭了。

她五岁那年亲妈就难产而亡,女孩子没有亲娘自有万般说不出来的苦,这婶娘一直对她很好,我母亲的女红技艺都是她教的。据说这天这位我应该称为“四叔婆”的老人家,临走时对着我后外婆的房间门大声说了句:“刻薄前房儿女没有好下场!后颈窝摸得到看不到,老天有眼的!”据说平时这两妯娌处得还可以,这时实在看不过去了。

母亲终于如期出嫁,四叔公五叔公送的亲。我母亲身上穿的全是出自手上的一针一线,还带着大大一包袱的东西:四季鞋子、白布蚊帐、花布棉衣……还有几块自己织的家织布,自然还有一床四叔婆给的棉絮做的铺盖。三天后“回门”,因带的礼物少又被后外婆奚落一番,母亲不动声色像没听见,下午就跟我父亲回家去了。

又过几天,外公上街来找她:“今天我们去供销社买棉絮嘛!”原来外公悄悄跟亲戚借了十块钱,不敢让后外婆知道,他把这十元钱藏在夹衣的缝隙里带出来。这天买了一床五斤重的棉絮,外公把四叔婆的棉絮带回还了。外公也难啊。

后来我母亲几经努力终于成了工矿企业正式职工。1961年全国饿饭,有单位的人总算好点,农村经过大炼钢铁和大食堂的折腾,很多人熬不过去。

1961年冬天,家乡实在困难到极点,十来岁的舅舅病在床上,外公的腿也浮肿了。他带着两个菜饼子拖着肿腿,走了一百多里路来到我母亲所在的灌县都江钢铁厂。母亲留他住了一夜,然后倾其所有,还跟人借了几元钱,凑了十五块钱给外公。当时粮食关系在伙食团,母亲给食堂的人说了不少好话,用饭票称了十斤米。那时的灌县城里有火车,母亲把外公送到车站买了票,看着外公进了站台。

后来得知,外公看我母亲走远了,出站把票卖了一块五角钱。他揣着十几块钱背着十斤米和几个馒头又走一百多里路回到老家,尽管还是长途跋涉,想必我外公回去时的心情跟来时大不一样。

而我母亲少了十斤饭票,她跟这个借一斤那个借两斤,并在上夜班时少吃一顿,好不容易才熬到第二个月领到新的饭票。每天的定量本来就是吃不饱,上夜班时还要少吃一顿,她也饿得睡在床上听肚子叫唤。厂里号召大家动手自救,把篮球场挖来种菜,每个人每天都要去端水来浇,好在身边就是岷江河,靠水吃水,尽量栽些长得快的瓜菜,又算给大家缓解点吃的难题。母亲的那一段经历,后来慢慢不经意间的摆,我当成故事来听。

个人心胸是否宽容,禀性是否善良,平时不一定能完全看得出来,只有出现一些较大的意外事故才能显露。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忙时我的后外婆摔伤了腰骨,两个舅舅把她抬进城里医治因伤重需要的疗程较长,医生建议在城里找地方住下,设个家庭病床可以省不少费用于是舅舅们忐忑不安把她抬到我们拥挤的家。老人家蓬着一把花白的头发,伤痛使她显得更加憔悴苍老,看上去是那样可怜巴巴。

母亲心里很是不忍,她留老人家住下,在我奶奶的房间临时搭了张小床。医生隔天来换药、按摩,我母亲当时还没退休,工作之余一直洗衣、端饭、熬药、擦澡、倒尿盆,照顾这个外婆两个多月直到痊愈,这一次被深深感动的是两个舅舅。去年八月我母亲去世,老家的舅舅、堂舅舅、姨妈、表哥、表妹来了一群,他们也感念我母亲生前的行事为人。

没过几个月老家拆迁,舅舅们通知我们回去参加迁祖坟,这当中也包括我亲外婆的坟。破土迁坟前先焚香烧纸,在我亲外婆坟前的袅袅青烟中,两个舅舅忙前忙后准备着应用物品,不停用手擦汗。要迁的老坟共有11座,而老家祖屋有8个舅舅共同操持着这事,大家都在忙着。这时我忽然释怀了一些事,农村,特别是从前的农村,家里确实必须要有劳动力,一个家没有儿子或儿子太小,没法耕种没法生活,应该理解后外婆,她这一辈子也够累的。好在家乡人很快要当居民了。

新迁的坟地在离老家几十公里的一座半山坡上,一大排新坟立起来,每房的子孙都在烧纸祭拜,我又专门找到四叔婆的坟跪下叩了三个头。四叔婆的大女儿扶起我,已经95高龄四叔公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说,平时你们难得回来但我认识你,你四叔婆生前经常说起你的妈,我们这个老房子好几十口人,只有你妈妈是走出去了的,你妈妈当年那样做是对的。

清明快到了,今年由于疫情是不能去上坟祭祖的。但我心中却涌来母亲父亲,还有四叔婆,还有外公及亲外婆和后外婆的一切一切,尽管这些亲人在我心中有着不同的份量,但我只想她们的好。我将点燃一支心香祭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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